本帖最后由 殷商 于 2014-6-25 08:03 编辑
第四章. 忧伤的白骨(中)
我在光的尽头看你,
你在影的另侧微笑,
光与影,注定无法汇聚在一起。
时光不息,背影匆匆。
首藤凉回首四顾,却发现身旁早已空无一人,
最终还是只剩下自己一个。
不会衰老。
青春永驻。
被孤独感时刻伴随的她,早已记不住往昔故人熟悉的音容笑貌,岁月空寂。
在这世间,每个人都拒绝死亡。
活下去,他们想要拼命地活下去。
可是,当身边挚爱纷纷离你而去的时候,当漫长的人生旅途永远没有尽头的时候,那生命又该何以为继呢。
太阳东升西落,万物自有长衰。
人生本空自蹉跎,还有何意义而言。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直到遇见了你。
首藤。少女总是喜欢这样称呼自己,一板一眼地。
刚见面的时候,女孩的眼镜掉落下来,着急地在地上搜索着。想着是不是多管闲事不太好,但凉还是伸出了援助之手,帮她找回了眼镜。看到女孩终于松了口气的安心样子,凉不禁莞尔,心里却朦朦胧胧地想到了自己昔日年幼的妹妹。
随着妹妹长大,嫁人、老去,如今早已不在人世。只有幼时的天真稚嫩的笑脸停留在自己的记忆中。父母也好,那个人也罢,远去的人再不会回头。
待到黑组学员聚首时,凉与那个女孩再度相逢。并且被分配到一个寝室中去。凉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对于命运难以捉摸的安排,她早习以为常。
神长香子,是个惯用外表冰冷的刺来掩饰内心柔软的少女,透明的镜片下总是反射出冷淡的光,看上去一副严厉而又难以接近的样子。
但凉也看过香子笑起来时的模样,像个孩子似的,纯真而温和。
虽然,次数不多。
闲聊的时候,香子偶尔会讲起抚养她长大的修女。在伴她成长的青涩年华中,对她来说如师如母的存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在公园的草地上,她抱着小小的香子,在阳光下露出明媚的微笑。
当香子讲到这里时,语气会稍有停顿,神色有些微的落寞,但还是掩饰不住眉梢眼角的喜乐安宁,嘴角会微微勾起怀念似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看在首藤凉眼中,是苦涩的。温暖而苦涩。
但是这样的幸福却戛然而止。在听闻到修女的死讯时,神长香子的整个世界好似全部坍塌,更不要说过错全部源自于她制造炸弹时的不慎失误。从那以后,香子就很少露出笑容,唯一的表情便是面无表情。
命运有时候会残酷到不近人情。
问到香子来到黑组的愿望时,香子回答道想做一个普通人。正大光明地沐浴在阳光下,再也不用经历暗杀,不想杀人,也不想被杀。凉也微微一笑,和我心有戚戚焉。自己也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可以拥有普通的生老病死,这些旁人所避之不及的生命的自然规律恰恰是凉所梦寐以求的。
多么讽刺。想成为普通人的暗杀者,以及、想要追求正常死亡的不老人。
不过看来一切梦想终将变成泡影了。不,应该说,在这场残酷的黑组大逃杀中,根本没有希望可言。快步走到音乐厅,首藤凉用力地推开大门,一切真相即将暴露在眼前。
有人说,真相总是最残酷的。啊,没错,血淋淋的残酷。
音乐厅寂静无声。稀稀散散的几束光照耀在演奏台上,其他没被光照耀到的地方基本上是一片黑暗。但饶是如此,首藤凉也不准备去开灯,或者说由于太着急根本没时间开灯。
从后往前,从右到左一排排座位整齐地排列着,虽然这些座上基本都没人。饶是如此,在晕黄的光线下,首藤凉仍然费了一些时间才看到神长香子的身影。
黑发少女的身体靠在第二排右数第三个位置,身体软软地倾在座椅上。
首藤凉急匆匆地向香子跑过去,抱住她的身体,拼命地摇晃着。
“香子——!”
“快醒醒——!”
可是在这样撕心裂肺的叫唤下香子依然没有反应,反而在摇晃之下,有某个东西咕噜噜地落地了——是一罐铝制瓶装的冰咖啡,盖子上面染上了褐色的液体。首藤凉的视线钉在这东西身上一会儿,再度转到香子身上,终于放弃选择继续摇晃醒对方的举动了。她将神长香子的身体转过来,看见大片的血迹触目惊心。香子脸色惨白,轻轻地合上了双目,看上去仍与生前差不多,只不过探手伸向鼻翼时已经没有了呼吸——首藤凉深吸了一口气,倒退了两步,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我昨晚硬要阻拦你的话,你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绝望和悔恨充斥于心中,使首藤凉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看着神长香子苍白的染满血迹的脸和嘴唇,慢慢地颓然跪坐在地上。
是啊,所有人都曾离自己而去,父母妹妹也好,那个人也罢,在漫漫无尽的岁月中,只有自己无望地驻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从大正时期走到现在,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从凉身旁擦肩而过了。
终于,现在,香子你也要走了吗。
至亲之人相继离世这种光景,首藤凉以前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出现。
自己这双眼睛看过的逝去的生命不计其数。衰老,死亡,然后腐朽。尘归尘,土归土。尽管凉的身体停留在少女时期的模样,但心早已寂如死灰。在时间的死亡洗礼下仍然幸存的她,对于这种“幸运”感到的不是庆幸而是绝望。
对于作为不会衰老的人继续存活这件事,凉早已感觉不到任何价值和欣喜了。
清楚每个人人生最终的宿命就是死亡,看遍了百年来人类不断衍生的不幸——贪婪、嫉妒、情欲、怨恨、不甘、沉溺,人们的欲望永无止境。所以,首藤凉能够淡然面对任何事情的发生和结束,并对之习以为常。
这次也理应如是才对,没有必要在这里难过,死亡不过是为生命划上一个句号,这只是最普通不过的终结。
可是尽管如此,面对着少女早已没有生气的尸体,不知道为什么凉纤细的膝盖还是在颤抖。喉咙一阵发堵,胸闷得喘不过气来。
啊,啊,不行,眼泪快要掉出来了。
不可以这样。
背后忽然传来了远远近近的脚步声。
首藤凉木然地站起身来,内心不知为何已经变得非常平静。
她现在已经完全了解了黑组这场大逃杀的意义。
不杀人就会被杀。
首藤凉对杀戮毫无兴趣。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不必再受困于恒久的时光而不得解脱。在这场大逃杀活动中,就算愿望无法实现也无所谓。不如说,她从一开始便对自己的“病”不抱任何希望。然而——现在却不一样了。
想要为无辜死去的香子复仇。
炽热的杀意静静地燃烧着,首藤凉反而绽放出微笑。她慢慢地回过头,不动声色地掏出怀中的枪,瞄准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扣动下扳机——
“来吧——暗杀者——”
我以死去的香子名义起誓,
不管你是谁也好——今天都会是你的葬身之地——绝对。
在近乎封闭的暗藏杀机的黑暗空间中,子弹声终于响起。
黑暗中浮现出一个人影。
首藤凉屏住呼吸,持枪冷冷地看着那个身影。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能瞬间躲开自己连续四发子弹,这个人的实力不容小觑。
“虽然不知道阁下是谁,但既然藏在暗处那么久,也是时候现身了吧?”
过了一段沉默的时间之后,黑暗中却响起了一阵轻柔的笑声,渗进冰冷的空气中。那笑声固然清澈动听,却显得执拗而病态,听起来令人寒颤直竖。
“哦,你已经注意到我了吗。真不愧是首藤同学呢,听觉和洞察力都那么敏锐。”
随着黑影渐渐地暴露在光线底下,凉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是她?
从黑暗中默默走出的少女,身穿制服,手上握着一把做工考究的女式手枪。身材不高,却有种阴郁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如人偶般美丽的五官,略显苍白的肌肤,束得齐整的青色双马尾,这种洋娃娃般精致的美貌,在黑组只有——
没错——
桐谷柩。
隐藏于黑暗中的身影。
首藤凉已经充分意识到了,眼前的少女虽然娇小,但浑身散发出的摄人杀意提醒着她,对方是个极其危险的存在,绝对不能轻敌。
“桐谷同学,你就是杀害香子的凶手,是吗?”
“没错。”
“这样啊,那就由我来……”首藤凉忽然微微一笑,握紧了手中的枪支,迅速地跃向空中,猛地扣动扳机,向对方连发攻击。
“为香子报仇!”
子弹声破空呼啸,直奔桐谷柩的面门而去,然而柩依然面不改色地挨个侧身躲过去,虽然无法对柩造成实质性伤害,但密不透风的压制射击却还是在某种程度上封锁了柩的行动。
看到子弹快要用光的时候,首藤凉毫不犹豫地甩掉了手中的枪支,跳回地面上,从怀中掏出第二把枪继续发射,这时候柩也开始反击了。
两人此刻的距离,约有十步之遥。
桐谷柩开枪了。
不过她的枪管里装的可不是什么子弹,而是地地道道的毒液。每一滴都腐蚀性极强,音乐厅的桌椅只要是稍微溅到了半滴,就会吱吱冒白烟地被腐蚀掉一个巨大的窟窿。虽然首藤凉的子弹间不容发,然而柩却显得从容不迫,一边计算着对方下次换填充子弹的时间,一边在子弹放射出激烈的火花中,三三两两地反击回几次。
气氛紧张地对峙着。
距离,五步。
首藤凉慢慢地向柩走近,她手中枪支的子弹快用完了。桐谷柩大概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吧,目光牢牢锁定在首藤手中的那把手枪上,似乎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工作。
距离,三步。
忽然,首藤凉举起枪柄,用尽全力地向柩的脸上甩过去。桐谷柩微微吃惊,似乎想不到对方会用这种方式袭击自己,一侧身躲开,这时凉的身影已经骤然逼近,一把捉住少女纤细的手,将她压在身下。
有时候,最简单的方法往往是最有效的奇袭。
最终兵行险招,但首藤凉还是得手了。
“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凉用手掐住了少女纤细的脖颈,“那时候给我发短信引我来音乐厅的人,就是桐谷同学你吧,你应该是打算在我看到香子的尸体时失神偷袭我,可是后来为什么没动手?”
“因为啊,有碍事的人出现了,”桐谷柩眯起眼睛笑了笑,声音却显得格外冷漠,
“所以,我只好先来干掉她,于是才耽误时间了……”
“谁?”
“……剑持同学。本来没准备那么早杀掉她的,谁叫她今晚正好在音乐厅附近徘徊呢。我怕她会阻碍到我的计划,所以就只好先下手了。”
“……就因为这种原因,你就夺去人的生命?”
“除此之外,杀人还需要别的理由吗?”桐谷柩突然敛去了她那动人的微笑,“对于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我们来说,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吧。”
“当我们参与了这场游戏的同时,也就注定了我们的结局不是吗?”
“但是……你就没有丝毫罪恶感和负疚感吗?”首藤凉直视着柩的眼睛,“香子也好、剑持同学也好,她们也有着她们的梦想,却被你活生生扼杀了。难道你对此就什么感觉也没有吗?”
“罪恶感、负疚感……?”听到凉的质问,桐谷柩反而嫣然一笑,无视对方手握紧自己脖子的力道逐渐啊加大,“啊,这种东西,早就没有了。”
“首藤同学大概是生活在……跟我不同的世界吧。”少女努力地从喉咙挤出声音,“如果你自出生以来,就被贫穷的父母抛弃掉,然后被某个集团收养培养成暗杀者中的精英,被迫去执行各式各样的任务……双手染上了满满的鲜血,一辈子都洗不掉了……然后某一日你突然得知了父母的消息……”
“想想看吧,你即使表面上或许会有埋怨和不理解,但内心深处还是思念着他们的……毕竟他们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啊……当你完成一单艰巨的任务后,想要远远地去看他们一眼……却透过大楼对面公寓的玻璃,看见一家人在欢庆新的孩子的出生,烛光温馨的令人想落泪,尽管他们的幸福是建立在你被抛弃的基础上的,可是你还是忍不住笑了,虽然是笑中含泪。从此之后,你每接一笔单子,都会偷偷地去看望他们……”
“直到有一天……你发现对面公寓的灯一夜没开,吃惊地撬开门锁进去却看见屋内一片狼藉,满地是血。他们全死了……在这世上你再也没有了归属之地。你知道是谁下的手,但是你只是静悄悄地站在那里微笑,不说话。从此以后,你更加冷酷地执行任务,只是连内心深处的最后一丝良知和不忍也没有了……”
“终于,你默默隐忍许久,找到了个合适的机会,联手最大的暗杀组织曼陀罗集团将自己过去所在的组织一网打尽,斩草除根,一跃成为曼陀罗集团的王牌杀手。可是,你只能永远孤独地徘徊于黑暗中……再也感受不到丝毫人性的温暖……因为你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首藤凉怔了一下,手劲却不自觉地放松了。
“我啊,曾经是发自内心地憎恨光的存在的。”少女刀一般锐利的目光扫过凉的面颊,露出扭曲的笑容,
“。呐,首藤同学,你就不觉得触摸不到的虚幻之物很刺眼吗。看到沐浴在阳光下、欢快地笑着的人们,我在感到羡慕的同时也感到深深地绝望。那样温暖的人生与我们无缘。所以啊,每当见到美丽而高洁的事物,我都会深深地为之着迷,然后想要亲手去摧毁掉。啊,那种感觉真是叫人愉悦。”
“那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首藤凉沉默了一下,轻轻叹息,“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
“是啊,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
正当首藤凉想继续说些什么,却忽然腰间一麻,身体软软地倒下来。
“首藤同学真是个好人呢……一直迟迟没有杀我。” 桐谷柩不动声色地掸了掸裙子上的灰尘,轻叹了一口气地站起来,手中握着小型麻醉喷射剂。
“不过,你将会为自己的心软而付出代价……”
少女捡起掉在地上的小型女式手枪,瞄准首藤凉,准备扣动扳机。
“再见了,首藤同学。”
“住手!!桐谷!”
背后忽然传来了焦急的呐喊声,桐谷柩在怔了一瞬间才反应出这是属于生田目千足的声音,原本在手中高举的手枪,迟疑了一会儿又放了下去。
果然……是千足呢。
看到匆忙从音乐厅门口走过来的红发少女的身影,让柩心中泛起一丝不知道是恐惧还是甜蜜的感觉,这一天终于要到来了……挡都挡不住。
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柩的心情却非常平静。
明明是一直畏惧着这一天的到来。但现在却能够坦然了,连自己都吓一跳。
没有冲动,没有激愤,更没有恐惧,也没有悲恸……什么都没有。
心中一直恍恍惚惚的。
但是却有点伤感。
“站住。”
桐谷柩再度举起手枪,不过这次对准的目标是生天目千足。
“……桐谷,这是?”
红发少女停住了脚步。她还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一副迷惑的样子。
“千足同学,一直以来都承蒙你照顾了……”
音乐厅的大门半敞着,几缕洁白的月光照射进来,照亮了柩苍白的脸。此时的少女带有一种神秘感,似乎比平时更添几分凄凉的艳丽。
少女温柔地绽放笑颜,在黑暗中轻轻地吐出这几个字符:
“你一直在找的天使小号,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