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篇其五

拾遗补阙

“端木小姐，这个箱子需要我帮你放到哪里？”裕夫和善地问。

我摇了摇头，抱过小木箱，微笑地道谢：“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大叔你这几天帮我搬东西已经辛苦了。”

“那好吧。基本上都收拾好了，我也先告退了。如果有什么事要找我们家大小姐，就打这个电话，俱乐部的地址也写在上面。巡行后的工作她也会为你详细安排的。”于是他递给我一张折成三角和纸质地的便条就离开了。

我捏着纸条，指尖摩挲过的感觉和略微粗糙的质感竟很亲切。我打开纸条，上面用娟丽的字体写着“藤原光希”还有联系方式。纸条似乎还有着淡淡的香气，我凑近闻了一下。这个味道的熏香！疑惑和不好的预感一下子占据了我的心。

我用锁匙打开手中的小木箱，一摞的书刊和信件上放着新添的千纸鹤。我把千纸鹤拿了出来和纸条摆在一起对比起来：虽然纸条的颜色和它有些不同，但是手工制的和纸的手感和质地明显是同样的款式。但纸条的熏香......

我从箱子中取出了最后一封信，手挥动了一下，让香气扩散开来，微微一闻。过了三年之久，香味已经淡了一些，但是还是可以分辨得出两者惊人的相似。香气萦绕，像是目睹秋风婆娑，比起以往信纸和千纸鹤清新淡雅的春季樱花和梅花香味要厚重，且有着无穷的变幻感。

我微微地皱起了眉头，把它连同纸条一同放入了木箱中，站起身将客厅的落地窗拉开，带着热气的夏风吹起了我额前的刘海，悠扬的奏乐声音也飘了进来。不愧是祗园祭呢，我嘴角挑起想要露出一丝微笑，但心中的浅浅的苦闷感使我的笑意也淡去 。我要是没有记错这个秋季的熏香是叫“拾遗补阙”吧*（1）？即使在这样的炎热的夏季暖风中，这种熏香的味道却像是怎么也消散不去。

五年前，我第一次来到京都正是秋季将要开始的时候。我和父母只是来这里游玩半个月的观光客，为了体会一下当地的风土民情，我们住在一个京都的私人旅店，会说中文而且热情好客的老板娘一下子就和我们聊得很来，还经常推荐我们不同的观光景点。老板娘的女儿游佐弥生正巧是Notre Dame中学部二年级的学生，那时我刚学会了一些日语，时常去找她请教。

某一天我发现她正在看一本杂志，就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背后偷偷地瞄了一眼，她好像看得很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靠近。我一下子就被那上面的图画给吸引住了，彩图的手绘线条简洁有力，而且还难得一见的精致细腻，典雅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画的边侧是书道写成的和歌，那时候的我还不太能够看懂，但还是多少猜测了一些隐藏的剧情。

“弥生姐姐。你这是在看什么呢？”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道。

“不要突然出现啊！被你吓了一跳。”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像是缓了缓受到的惊吓。

“嘿嘿，那是姐姐太不警惕了。”我坏笑了一下，然后指着杂志上的图继续追问，“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啊？图画好棒啊！”

“噢，这个啊，是我们学校美术社的年刊哟，刚印刷出来为一开学的学园祭准备的。”她的语气颇为自豪地说，“这几幅画的是《源氏物语》哟，画风很棒吧！”

“哇！好厉害呢！”我瞪大了眼睛，“那这几幅画是姐姐画的吗？”

“才不是呢，我一个小小的社员可没有这样的才华。这一整套的《源氏物语》系列都是一个美术社幽灵社员的作品。”

“诶，好有趣呢！也就是说弥生姐姐没见过画作者吗？那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见到是没见过，名字嘛......”她翻到页首目录，指了指，“这里就有是哟。”

“川岛绿。”我看着她指出的名字，试着读了出来。

“小槿念对了哟。”她笑着摸摸我的头，“川岛绿的名字大概是一个画名吧，她的真身我也不太清楚，甚至是前辈还是后辈都不太清楚。不过，画倒是由我们的顾问老师带来的 。自从画作从今年刊登到社刊以后，一下子就畅销起来，在学校内都成为讨论热烈的话题。但是川岛绿本人却一个人都没有见过，后来学校中有传言说川岛绿是一个长相绝美的大小姐。而且她的真实身份都快成为了Notre Dame十大谜团之一了！”

我坐到她的身边，陪着她看起社刊来。川岛绿的源氏物语系列更像是插画，除了绘画本身，竟还有颇长篇幅的文字叙述，这让她的作品篇幅就占了整本社刊接近二分之一的内容。我努力看懂里面的内容，但比想象中要难懂得多。

“弥生姐姐，我不太看得懂这写的是什么啊？”我撅起了嘴。

“这个对你难度太大了啦！川岛绿改写了《源氏物语》的故事，而且为了保持紫式部原本的风格，她并没有完全用现代日语，还加入不少的古日语呢。”她笑了起来，“我不得不说她很确实才华横溢，除了绘画以外，书道和文学功底都让人敬佩呢。她的作品在我们学校有着极高的人气，不无夸张地说我们的每季度社刊就是因为有连载她改编的《源氏物语》系列才成为全校最热销的刊物。这次的年刊上刊登的就是加长完结版哟。”

“好厉害呢。不过，弥生姐姐能不能跟我讲讲大概这个故事是怎样的啊？我还没有看过《源氏物语》呢。”我拉了拉她的袖子。

“好啦好啦。如果你想看的画，我可以从最开始的那本开始跟你讲起。”说完她又去拿来了五到六本的画刊，仔细地从第一本从头为我讲起......

我依稀还记得那天的一整个下午，我缠着弥生姐姐说完全部故事，沉浸在川岛绿精心编织的绚烂的千年前的平安朝时代中。她似乎是一个不那么喜欢光源式的人，在所有的画作中都没有被称作世间罕见的美男子，他的形象却又像是存在与作品中不被人发现的角落里，又或者是一个引线人一个叙述者，讲述着所遇到过听闻的与他并无关系的其他女子的故事。川岛绿像是注入了《源氏物语》中所有女性新的灵魂，让故事的主角成为她们每一个人，在那个时代里，她们的真情、她们的挣扎反抗贴近人心的鲜明。最后的结局更是直接颠覆了原著，光源氏在葵姬过世后就再没有娶过任何人，紫姬并没有嫁给他但一直守在他身边，光源氏最终也比她先离开了人世。

我靠在阳台舒适的躺椅上，从箱子中取出当年的社刊翻阅起来。想起那之后弥生姐姐把一套的社刊送给了我，回国后我为了能够自己理解她的文字费劲心思地学习日语，曾经还有一整个学期奋力学习就是为了得到爸妈向我保证的奖励——谢野晶子版本的《源氏物语》*（2）。那些日子就像是珍藏在这个木箱子中，关于我和川岛绿的邂逅，关于我曾经与她的一切记忆。

不知道她本人知道她的作品与一个跟她万里相隔的孩子偶遇，川岛绿本人又会怎么想？也许当年的我就是怀抱着这样的好奇心以及她的仰慕，才会下决心用蹩脚的日语给她写了第一封信吧。我从那本年刊上找到了她开设的读者邮箱地址，但可惜的是她并没有电子邮箱，于是。我将那封虽然自己反复修改但现在看来还是语句相当错乱的信寄到了Notre Dame美术社，上面的收件人还写着“川岛绿”。在那封航空信寄出去的一个月，我每天都在期待着回信的到来，一放学回家就去邮箱查信。直到信寄出后第二十九天的早上，我收到了来自川岛绿的第一封回信。

从那之后的一年半里，我们之间的信件就一直没有断绝过。我也在跟她互相往来的信件中认识到了一个比想象中更加随性而可爱的绿，而且惊讶地发现她对中文也非常熟练，时常在信中写出一整篇用中文创作的短文参考我的意见。随着交往的深入，我也从一个她的“粉丝”变成了关系亲近的笔友，向她描述着自己的生活和遇到的事情，但我却很少听到她讲起自己的事情。那时候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什么，以为与她这样的“相处”就可以这样不间断地继续。

但是，这样的时光却只维持到了最后这封信寄来的那一天。我把它再次从木箱中取了出来，抽出信纸。其实从那一年的年初开始，绿的信件就越来越少以至于完全消失，在时隔了接近半年年，她寄来了这封信。而我在没有说过一句再见的信中，嗅到了它不一样的意义。绿曾经跟我说，她最喜欢的季节是春天，而擅长香道的她就选用着一直钟爱的春季熏香。但是，最后的这份信却是我从来没有闻过的秋季气息。那封信上仅仅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給端木槿

「圖書館中總是能保存住最完整的夢与现实，如若我曾將美麗的夢境予你，也許終會在多年後的這一天在這再次與你相遇吧。」

最真摯的祝福

川島綠

2007/07/17

在那以后她就再也没留下任何讯息的消失了，我寄出去的信也如同石沉大海。我将这封信读过不知道多少遍，反复揣测着这她留给我的讯息。绿曾经提起过，她喜欢在Notre Dame的图书馆里寻找写作和作画的思路，她是想让我去那里寻找她吗？她无疑是在跟我道别却并没有直接对我说再见，但这句话仍旧给了我能够与她再次相见的希望！我想要打破她一直以来给我的梦境！即使不能够真的相见，那时候的我也想要拥有这样的期冀，如果努力的话，也许还有希望能实现这样的约定。

当然这样的事情，告诉爸妈也不能够被理解。我为了考入Notre Dame差一点和家人闹翻，而真正的理由却怎么样都解释不清。妈妈最终还是不忍心，让我去京都参加考试，如果真的能考上就同意让我过去，但即使如此因为我们并不富裕的家境，他们也只能给我出基本的学费。但出乎他们甚至我自己的意料，我竟然获得了部分奖学金被Notre Dame录取......

淅沥沥的雨声把我的回忆打断，我赶紧把椅子收好，关上窗户。没想到宵山的时候竟然下起雨来。我盯着桌上的纸条，心中忐忑不安起来，没想到我以为就快要接近川岛绿的时候，这张纸条又给我的心蒙上了新的迷雾。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藤原副会长的好意，但是她主动提出的帮助除了好意难道出于什么别的原因？我留学生的身份不能够打工，向学校申请校外活动批准也没有通过，多亏了藤原桑跟我的“交易”，我才得以在暑假学校关闭的时候，有了现在这个容身之所。我再也无法相信这样各种的偶然，她又与“川岛绿”有什么关系，还是说她本人......

想到这里我颤了一下，长谷川前辈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像是否认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一般摇了摇头。她太像绿了，在我见到她的时候，这样的感觉就怎样都无法被动摇。当我来到Notre Dame之后，我开始深深地恐惧着，由于关于绿的传说似乎已经永远的消失在这里 。我不甘心她所画的东西、书写的东西，就像是只保存在我这个狭小的箱子中，甚至于她的本人都已经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永远地淡出。当我怅然无望地徘徊在图书馆时，当我看到长谷川汐里时，我才再一次坚信，川岛绿并没有真正的消失。

我把箱子收好，在穿衣镜前将逐渐留长的头发试着扎在脑后，竟然也有一小撮了呢。我努力冲着镜子中的自己一笑，振作起精神后拿起伞走出公寓。

明天就是你说的“多年后的这一天”了。绿，我回来了，如果可以请与我相见吧。既然你想让我拾遗补阙，不论是噩梦还是美梦，走到了这一步我都绝对不会再轻易放弃了。

注解：

1. “拾遗补阙”：这里是指日本平安朝以来六大熏物之一的“侍从”的别名，主要在秋季使用。

2. 谢野晶子版本的《源氏物语》：这个版本是由谢野晶子翻译改写著名的现代日语版本《源氏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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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是端木的回忆篇章。作者君最近觉得大家太过于关心和倾向藤原了（你自己难道不是吗？！），为了不让大家不会误会作者的原意，端木的登场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们觉得本文之后的走向是逐渐揭开大boss藤原光希的老底，这么容易就完结那你就打错特错了！

咳咳，作者君本人其实很喜欢端木槿和长谷川汐里，表示之后会为你们加食物（对端木）和加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