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篇其十
流浪者(下)
老式留声机放出悠扬的古典小提琴曲,我托着腮另一手随意地搅动着饮料杯中的冰块,享受着晚餐后的闲适,观赏着由客栈两位主人绘制的画作。
对面位置的椅子移动声让我回过了神,弥生姐穿着小礼服裙,披着微卷的长发,对我微微一笑,就坐在了我的对面。
“在看什么呢?”她也抬起头顺着我刚才的目光向画作看去。
我摇着头回答她:“其实没有在看什么。”
“嗯哼。是因为心不在这里吗?”她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目光依然停留在画上。
“也许是吧。”我无法置否,也抬起头看起了画,弥生姐也静静地坐着,一时间只有悠扬的钢琴声如水流过。
“弥生姐,”在长长地一曲结束,短暂的静寂后音符又再次开始跳跃,我终于轻轻叹出一口气,转头望着她的眼睛,“你曾经说过画作可以映照一个人的灵魂,那你有没有曾经因为某个人的作品而对那人产生过感情?”
似乎早就料到我会开口,她狡黠地弯了下唇角,却没有捅破,褐色的眼睛眨动了一下,“算是有过吧,会有过崇拜的心情,也会满心去期待对方是怎样一个人。”
我点了点头,又默不作声了。
“你在这里好几天了,我都没找到机会问你,这次为什么一个人来京都。”弥生姐担忧地问,“前几天刚来还一副生病未愈的样子。能多少跟我说说看发生了什么吗?”
我犹豫地说出了了一会儿还是只能说出部分真相:“我只是这个学期刚转学到Notre Dame了。在这也没有熟人,我刚来的时候向高年级的学姐打听过你的事情,没想到你转学了,趁着暑假就想着找找看你。还有,前几天不是宵山暴风雨了吗?我很不幸的淋雨后感冒了。”
她松了口气,“我原本还以为你离家出走了呢。”她盯着我,像是在想着什么,皱起了眉,“不过,你为什么会转到Notre Dame?它并不怎么受国际学生欢迎啊……
我一时有点哑口无言,但还是勉强圆过去:“我只是打算到这里留学时,想到你在Notre Dame学校,想着来这读书也会有个照应。”
“哈,你不会是喜欢我的作品,想我了特地来这里找我吧?”弥生姐似乎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虽然话里的对象不对,但她有一大半都猜对了。
我心慌了一阵,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心虚地移开了与她对视的目光。留声机里的曲目在这时候也换了,那是一首小提琴曲,即使是并不常听古典音乐,我都从熟悉的曲调中寻到了它的名字。在夜色中的餐厅悠扬哀婉的曲调回旋着,像是和这里的气氛完美的契合了。
“Zigeunerweisen.*(1)”曲名的发音优雅而有力。弥生姐眯起眼睛勾起浅浅的笑,沉浸在音乐中,她的手指在桌上随着调子轻弹着无形的器乐,像是在为之伴奏。
我也不打扰她,在乐声中独自思索着。在远离家时我曾认为自己一心只是为了寻找绿的身影,所有的旅途都是为了找到心中所念的那个人,但当我跨出了脚步在追寻到她的踪迹又再次失去时,终才发觉自己不过一直在做漫无目的的流浪罢了。
我从小和无数的孩子并没有任何的区别,有着舒适安稳的家庭,也被家族中的众多亲戚关心。一直以来被教导着学会了与人和善相处,在多少人眼里都是快乐爱笑的乖孩子。父母对我的疼爱,为了我铺好了前路,为了保护我画下了条条界线,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毫无瑕疵地成长。随着年龄的增长,还有遇事的增多,我对着外界总是面带微笑却内心惶恐。因为我甚至不了解自己。我喜欢什么?我想要的是什么?被困在这个小世界中甚至连想象的能力都被剥夺了,连想都不敢去想。
这一切都止于绿的出现。
绿对于我就是真正与这个世界连接的媒介,甚至她本身的存在都允许我的一切的幻想。在彼此的文字中、在绘画中,我能看到的是她也是自己。我热爱这样属于我们的净土,在那里才能够找到自己真心喜欢的所有事物,可以贪恋、憧憬她所在的广阔世界。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遗失唯一和外界的联系人。于是,懦弱的我做出了第一次的“反抗”,好奇地迈出了自己踏不实的步伐,只是为了寻找她……
第二乐章结束了,我转头看向弥生姐,她不是平日里时而俏皮时而嬉笑的摸样,而是温柔地看着我,等待着我自己说出自己的事情。我稍稍放松了防线,开口说:“是Gypsy Airs吗?”
她的口气轻松自在,眼底却有更深的色彩:“是哟,谁让咱们都像是流浪的吉普赛人呢?”
“嗯,也许吧。但流浪是为了什么呢?”
她笑了起来,“你觉得呢?为了开阔眼界?为了邂逅爱情?”
“唔……”我觉得自己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连自己都不能够肯定回答,“也许都有吧?”
“嗯哼。看来你还没有答案呢。不过,反正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她调皮地摊手。
我鼓起勇气,对她说出了心中的困扰,“弥生姐,唔,我的事其实你说对了一部分。”
“哈……”她笑着轻拍了一下手,玩笑道,“果然吧。当然,真可惜的是那个人肯定不是我吧,不然小槿就不用这么伤心了,姐姐我可是会好好待你的哟。”
“呵呵…大、大概吧。”我有些无力地陪笑,不过她的话还是让我感到了一股暖意,语气也认真了起来,“其实,我和那个人一面都没有见过。只是有书信的来往。也许这样就喜欢上别人了,连你也会笑话我,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来到这寻找她了。我也没想到在这里认识到了一个人,竟然一直把她错认为要找的人,最近才……唉,我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吧。”
弥生姐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我刚想要开口问她,就看她抬眼指着墙上靠近我们的一幅油画,问道:“你能够猜出这幅画是谁画的吗?”
虽有些不解她的意思,但我还是转头看向那幅画。餐厅里挂的画作基本都是两位店主人的画作,有一些是署名可出售的作品,也有不少是未署名的非卖品,显然这幅画是属于后者。它看来并非是名画的临摹作,作为单纯的景物画线条并非复杂,但色彩调配和上色的笔触有着相当印象派的风格。我站起身,仔细环顾了一下周围有署名的作品,从画风和技艺上努力去判断,多少还是找到某些相似点。
一会儿,我就回到了座位上。
“怎么样,研究得够了吗?”
“基本上可以了。”我点了点头,说出了自己最后不确定的结论,“大概是弥生姐以前的作品吧。”
她捂着嘴笑出了声,摆着手说:“哈哈……果然骗过你了。很可惜你猜错了哟。”
“咦!难道说是老板娘的吗?感觉不太对啊。”我怀疑地说,虽然画风也有点像,但这幅画明显技艺会更生涩一些。
她露出得逞一般的调皮笑容,摊了摊手,说出了真相:“都不是哟。”
“怎么可能?!”我因为惊讶提高了音量。这张画和其他的作品都有着相似的功底,格调也相似,最重要的是画作透露出的气息非常的一致,怎么看都不可能是非这两个人的作品。
“嘘……”她提醒我降低音量,语调严肃地说,“我能够理解你为什么猜不出来。我会告诉你它的事情,但你要保证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我被她的话勾起了好奇心,点头答应。“没问题。”
“呼……那就好。我第一次见到这幅画的时候也很惊讶,因为那种特别的亲切感是我看过这么多画作从来没有感受过的。那时候妈妈把她买了回来,就像命运注定一样,当时我和妈妈就坚信,这幅画的创作者一定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人……”
见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而弥生姐也继续说道,“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和妈妈就为了找到那个人寻到了京都,发誓一定要在找到后三个人一起回家。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妈妈和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不容易找到了的那个人,从来没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竟然有如此相似的风格!”
说到最后弥生姐的语气也不免提高了,但她还是转回了话题,“对不起,我也不能细说。不过,我之所以让你猜的原因,你明白了吗?”
我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是因为即使看懂一幅作品不一定就能真正了解创作者本人吗?”
“也对也不对。”不知是什么原因,弥生姐的褐瞳在昏暗中深邃而神秘,“我一直觉得绘画的人想表达的和每个所看到的都不太相同。就像是难以猜到别人心中所想,你也只能在某个人的作品中观察到那个人灵魂的某一个角度。”
我怔住了,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绿。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对她的了解仅仅只停留在了文字和画面之上,从绿零碎的作品中拼凑出来的她,实际上真的和我想象中的一致吗?
“小槿,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并没有真正判断错误?也可以说一切从最开始就并非是错误。”
我靠向椅背,心中忐忑起来。弥生姐的话逼迫着我去直面藏进箱子中的问题。我知道自己其实从来不能真正笃定前辈的身份,或者说那份怀疑早就从事情发生的不久前就植入了心底,却努力欺骗着自己去相信直觉,又或者说?
身体不觉颤了一下。我一直都在害怕,不管是打碎自己对绿的梦和幻觉,还是确认自己的真实心意。我回避前辈和绿,也逃离了事实真相……
“嗯,我会再仔细想一想的。”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谢谢你,弥生姐。这几天麻烦你们了,我想我明天就应该回去了。”
她也露齿一笑,又开始了日常的不正经:“好哟,不过记得时常来看看我们。啊,你果然笑起来才有小时候可爱的感觉啊!来来,快让我捏一捏。”
“噗!游佐大叔,快去找个小萝莉,拜托不要对我上下其手了。”我也被她给逗乐了。
“哟哟,竟然这么小气!”她抬起下巴,似乎注意到了音乐的变化,眼中一下子充满了莫名的欣喜。“啊哈,要进入最后的乐章了呢。”
突然,原本抒情而忧郁的乐曲跃动起来,音符在每一次拨弦声中跳着舞着,仿佛能亲眼见到热情洋溢的吉普赛舞者,狂放的舞步中燃烧着生命的激情,不羁的眼眸中隐着飘泊中也仍无比坚毅的最本真的心灵……
我拖着行李回到了那个许久未见的公寓。将放在桌上的手机开机,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嘟嘟……
流浪的目的吗?
也许就是为了寻找目的吧。
……
注解:
1. Zigeunerweisen:小提琴曲流浪者之歌的西班牙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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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了文案和标题,新线索藏在文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