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苍华梦魇
悲伤,绝望,迷茫,痛苦,嫉妒,愤怒,后悔,失落。
手指紧紧抓着蓝色的发,用的力气简直要把它们从自己的头皮上剥离下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却没有因此放松手指的力度,只是紧紧地将牙齿咬到唇肉里——舌尖品到了血味,触到了咬破的微微卷起的肉皮。
“我喜欢恭介,喜欢了很久,一直一直都很喜欢,比谁都喜欢。”
这句话是什么时候说的,是谁说的,是在什么地方说的,她为什么一点都记不得了呢?
她只看到自己站在一片白色的屏障后,远处正在告白的少女和接受了告白的少年在夕阳下美好如同油画。她看着他们的指尖轻轻碰触,最后手牵着手,幸福地离去,消失在拐角。
这段回忆带来的颤抖席卷了她的全身。神经质地弓起背脊,她像小兽一样紧紧蜷缩在床角。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她抓着被单的手挣出了红印。
眼泪一直在流淌吧,她对此已经麻木了,彻底无感。眼睛看得清也好,看不清也好,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看得见美好的开头却看不见无奈的结局,看得见惺惺作态的友谊却看不见内里横刀夺爱的决绝,看得见心爱之人被夺走的……
被夺走的……
她掀开被单,用力地将头撞到墙上,一下下的钝痛丝毫缓解不了内心撕扯一般的抽搐感。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大声呼喊着她爱的人的名字,可是她现在说不出来。人性中对既成事实的无能为力的软弱感,已经使她根本都不想去触碰这个“事实”。
可是,这份多余的罪恶之感又是如何凭空产生的呢?他已经不是她的了,没错。他们再也不可能有开始了,她再也不可能牵着他的手和他在月光下漫步、坐在他身边听着他的提琴声。她自己做不出像仁美——这个名字令她眼前一片黑暗——这样的事情,明目张胆地去掠夺,去偷窃他人的爱情——是她的话,倘若知道自己的心仪之人是朋友的恋人,一定会默默放弃、并且诚恳地祝福他们。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恭介会被仁美抢走了啊!所以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一边以局外人的身份为他们祝福。即使是连希冀他们分手都不能够!因为仁美是我的朋友而恭介自己也接受了她的表白……
忆及她面对一叠情书和一打追求者时的犹豫不决,回想当初从魔女手里救下她的第一次作战,再到那天坐到她听她面前实实在在地摊牌……
心里明明在说,啊,那时候要是不救她,该多好。
活该一辈子后悔救了她吧,恭介被抢走了,仁美有了爱人,她却连为什么委屈都说不出口。为什么这不公命运要逼自己放弃最珍惜的所爱之人!就因为是没有灵魂的人偶娃娃、不配得到恭介的爱抚和亲吻么?就因为对方是一贯高高在上品学兼优的大小姐仁美、因而没有迎战的自信了么?
深刻的自责和自卑烙印在她的骨子里,时时刻刻烫着她的神经。美树沙耶加咬紧了嘴唇,血腥味早已弥漫了整个口腔。
“沙耶加快来,吃晚饭啦!”
这是,妈妈的催促声。
和平日里一样,充满了慈爱的、呼唤女儿的声音。那里面包含着的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的、无知却又无法加以指责的好意。
她迅速地坐了起来,拨弄了几下衣服和头发,站到了穿衣镜前开始打理自己。怒火如同落在沙滩上的倾盆大雨一般迅速地渗入理智的沙砾,她深信自己还没堕落到能放纵地将负面情绪转移给他人的地步。
“每一次都是在发泄完怒火以后开始否定之前的种种想法。你总是这样,不为自己而感到羞耻么?”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美树沙耶加小声说道。她面无表情地拢了拢额前凌乱的刘海,使劲捏了捏苍白的脸颊,让它看上去红润正常。
日常,家里的日常,学校的日常,公共场合的日常……都需要硬着头皮去维持,都无法逃避或躲闪。没有人能代替她生活,她也无法只呆在封闭的个人空间里苟延残喘。自尊心和责任感让她无法坦然地示弱,引起身边人的关心或同情,打扰他人的正常生活的节奏。
更何况是相处甚密的重要的家人呢?即使是连悄悄疗伤的时间和空间都不能够腾出,令担心自己的他们苦恼,那才是凌驾于可耻之上的行为。
出于这样考虑的美树沙耶加深呼吸了几下,清了清嗓子,便欢快地像往常一样应道:“好的妈妈,我马上就来!”
向房门外迈腿、挤出不属于自己的微笑的瞬间,她恍惚之中看到了窗外白色影子的一闪而过。
清晨的阳光灿烂如常,可是,某位少女的内心埋在冰封的寒冬——更准确地说,是在酷寒与炽热间反复煎熬。
在平时大家会合的路口,美树沙耶加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故作沉静地等待同伴。她没有像平常那样将双手背在身后沿着街边散步,仅仅是一想到要怎么样去面对志筑仁美,她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情绪就会沸腾起来——咬着拇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漫无目的地望向四周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鹿目圆到得比平时要早,一见比她更早的美树沙耶加,她如同受惊的小兽一般,怯怯地打了个招呼。
“早啊小圆,看样子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美树沙耶加看着她,并不为那副不安的表情软化了心肠,而是近乎残忍地进行了提问。
“那个,仁美她说,不用等她了……”局促地将书包从身侧换到身前,鹿目圆说道。
挤出了一丝苦笑,美树沙耶加深吸了一口气,向学校走去:“她是今天要和恭介一起上学吧?”
“是,诶?”
“我就知道是这个‘是’啊,以后不用这么磨蹭,直接说出来好了。”
“可是沙耶加难道不会伤心……”
“不会!”
跟上了对方和她并肩走的鹿目圆迅速低下了头,为自己笨拙的说话方式感到一丝后悔。
“对不起小圆,我不该凶你的……对不起。”倏然在路中间停下的蓝发少女紧紧拥抱了身边的朋友,不知所措的鹿目圆拍了拍她的肩膀作为安慰。
“沙耶加,不要紧的,我会在你身边,不要哭……”
“我没哭,”用手指揩去眼角的泪水,美树沙耶加大声说道,“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一蹶不振的,你可别小看我!”
“嗯,我相信你。”
为了不同目的而说着谎言的两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假象,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手牵着手向学校走去。
走到了校门口,与两人面对面迎来的,竟然是此刻最需要避讳的幸福的情人们——同样是手牵手的、一路说笑的上条恭介和志筑仁美。望着面色瞬间惨白的美树沙耶加,鹿目圆欲言又止,只是用力拽着她往里走。
除了感到美树沙耶加的掌心湿润冰凉,任何力道都没有传来。像是脚钉在地上一样,她只是盯着对方两人不做声。
“早安,沙耶加,小圆。”首先开口打招呼的是志筑仁美,少女娇美的脸颊上洋溢着闪耀明媚的笑容。
“早,仁美,早,上条同学。”鹿目圆捏了捏美树沙耶加的手,她不为所动。
好在上条恭介此刻的招呼将这份时间空缺上的尴尬化于无形:“沙耶加,早啊,鹿目同学,早上好。”
“早安,恭介,仁美。”美树沙耶加艰难地开口说道,声音像是卡住似的发干发紧。她觉得自己再多呆一秒就要流泪了,看到上条恭介脸上的微笑她想哭——那样的笑明明可以为她所有的,因她而绽出的,但为什么现在他的身边却陪着其他女孩呢?
“恭介……”哽咽的声音低低地混在一声又像是答应又像是呼唤的叹息声里,美树沙耶加闭上眼睛,止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对不起,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了。”美树沙耶加拉着鹿目圆飞快地走向教学楼,只留下一句话。
走出了几十米,她不忘回头看一眼那一对甜蜜的情侣——手挽着手慢慢走着的他们看上去,那么般配,那么高兴。
第一次的相遇就是这样,像闪电一样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当被扯烂的意识碎片再度拼凑起来的时候,美树沙耶加发现自己已经将鹿目圆牵到教室门口。拉开门后她松开了她的手,径直走到了自己的位子上趴下。
“沙耶加,你还好吧?”担忧地看着朋友无精打采的模样,鹿目圆跟了上来,关切地问道。
“我还好,谢谢你关心我,小圆。”沙耶加闷闷地回答着,并不看她。
“你看到他们的时候……不要紧么?”思量再三,她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句话。
“嗯,不要紧。”她已经丧失了“说下去”的欲望,盼望着这段对话赶紧结束。
这段话说得很小声,避免被其他同学听到。
门再度被拉开了,上条恭介和志筑仁美出现在众人面前。嗡嗡嗡的杂音顿时停止,数道目光汇集到两人相牵的手上,接着,谈话聊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情了,小圆?”抬起头的美树沙耶加只是望向窗外,不去看面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不去听身旁叽叽喳喳的议论。
“上条同学和仁美……在大家面前手牵手……似乎是公开了……”
还想再说些什么的鹿目圆被美树沙耶加的手势制止了,她的后脑勺微微侧了一下:“知道了,谢谢你,小圆。”
第三章 递减式
“上条恭介有女朋友了?”
“是啊,志筑仁美嘛,早上手牵手进的教室,现在都一起在天台一块儿吃午饭了。”
“这么快!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听说前段时间上条同学不是住院疗养么,雪中送炭感情升温再搞到手,超级容易的啦。”
“说的跟你亲眼看到似的,也没见过那位大小姐去探望过几次啊,倒是常看到美树沙耶加去呢。”
“哟,被挖墙脚了?真是可怜呐!其实她人还挺不错的,我倒是觉得她比那个志筑强。”
“瞎说,明明是你情我愿的好不好,上条要是对美树有意思,早就说出口了,还轮得着别人出手?”
“不过这么一来,被她拒绝过的那些男孩子可就有的伤心了呀,想想就难过。”
“呵,最难受的难道不是美树同学么?两个好朋友在一起了,就算是怀着祝福的心,被落单的也还是她呀。”
“对,我忘了。啧啧,以后她还怎么过呀。要换我,我可受不了,好不容易把人照顾齐全了,被自己好朋友撬了。”
“怪不得的嘛,人家是千金小姐,长得好看,家教也严,多才多艺又有钱,换我我也选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说得也是……”
美树沙耶加怔怔地听着这段对话,她的视线平平地落在那扇白色的门上,似乎能够穿透它、直接看到门外挤在盥洗台前整理衣服头发、洗手擦脸的几个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女生。
集中了好几遍精神她才消化吸收了她们在说的内容,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发颤。有什么东西碎裂掉了,精神似乎要脱离肉体一样崩坏。从来没有这么想立刻从世界上消失,从来没有这么想即刻死掉。
转念一想,自己的灵魂,早就不在这具身体里了,人类的情感却还存在,实在像个笑话。
根本就是一个笑话吧,这个笑话愚弄了美树沙耶加,用灵魂拯救了自己的爱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别的女孩走到了一起。
然后,她还要站在这里,被迫接受他人的羞辱和笑话。
即使从这里冲出去又能怎么样,无法反驳,无法辩护,只能无力地瞪视着对方做出无力的威胁,苍白地为自己可笑的尊严附上无力的注解。
太讽刺了。
她默默地在众人散尽后推开隔间的门,用最平常的步调走向教室。温暖的午间阳光照到她身上,不断传来的交谈的跑动的叫喊的声音里透着少男少女特有的青春和朝气。
“沙耶加……”站在走廊转角的鹿目圆叫着她的名字,她没有理会,只是继续向前。
似乎是因为受到漠视而不甘、又因为担心而胆怯的鹿目圆端着自己的便当盒跟在她身后,一直跟到她的位子上。
“沙耶加,我有事情想和你说……”看着对方坐下、趴到桌子上似乎是要休息的模样,她着急地将扭着手,却又因为美树沙耶加的一句话而终止。
“不要理我,小圆,”那声音几乎不可闻,那张脸埋在手臂里,看不到的大颗泪珠不自主落到袖子上,很快就毫无声息地濡湿了一片,“稍微,安静一点吧!”
目睹了这个笑话始末的小圆,也一定在默默地笑着吧,嘲笑这份愚蠢和懦弱。
如今,活着的每一秒都是折磨,每一秒都是将她的心浸到寒冰里冻,投到烈焰上烤,放在针尖中刺出殷红的血。她难受。她痛苦。她不知道向谁倾诉。她不知道如何解脱。
只要恭介和仁美在一起,她就会感到锥心刺骨的疼痛和嫉妒,会有一种自己纯粹是多余人的诅咒和遗憾。而每一次动了这样的念头,她又去最大限度地压制、灭杀自己这些想法里的污浊和阴暗,企图用过去的种种回忆挽救两人在她心里的朋友形象。
但是,比起眼前所看到的听到的,凌驾于一切直接的痛苦之上的,是她自己的幻想。
恭介和仁美在一起吃着便当。
恭介和仁美在一起挑选CD。
恭介和仁美在一起上学放学。
恭介和仁美在一起逛街约会。
恭介和仁美在一起拥抱亲吻。
恭介和仁美在一起走进教堂。
美树沙耶加只是在人群里送上祝福、在一边默默驻足的看客。
恭介为仁美拉小提琴。
仁美为恭介整理琴盒。
恭介为仁美努力奋斗。
仁美为恭介打气加油。
恭介为仁美戴上戒指。
仁美为恭介料理家务。
恭介为仁美系上围裙。
仁美为恭介打好领带。
美树沙耶加连看这些亲昵的场面都做不到,这一切本来可以是她的,可她因为自己的愚蠢和懦弱,彻底放弃了。
你在接受告白的一瞬间,有没有那么一秒钟,想起我曾坐在你的床头,看着你的侧脸微笑?
你挽起她的手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秒钟,想起我曾推着你的轮椅,在医院的花园里漫步?
你呼唤她的名字时,有没有那么一秒钟,想起我曾不顾一切地阻止你种种自我毁灭的冲动?
你沉浸于爱情的甜蜜时,有没有那么一秒钟,想起我曾对你说过的话里所隐藏的真实心意?
现在你不要我了,喜欢上了别人,我像行尸走肉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么?
放学后她一个人回到家里,胡乱写完作业就蒙头大睡。等她醒来的时候,晚霞的殷红色泽已经消散地差不多了,墨蓝色均匀地开始渗进天空。从厨房里也传来食物的香气——不过,她彻底没有进食的胃口。她迫切等待的只有夜晚,希冀通过最直接的杀戮清洗这个城市里的一切之“恶”。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才背负着某种责任。即使是恭介不要她了,她还是能……
能……
能有资格有理由以可怜虫的身份苟延残喘下去,因为她是魔法少女。所以即使肉被划开了也不要紧,所以即使骨折了也不要紧,所以即使伤到内脏了也不要紧,所以即使不成人形也不要紧,所以即使死了也不要紧。因为恭介不会看她一眼,他的眼里只有欢笑着的气质容貌才能都绝佳的仁美,没有普普通通不值一提的沙耶加——
只要不被喜欢的人注视着,变成什么样子也就无所谓了吧。
只会懦弱地应承的小圆也好没有任何原则的佐仓杏子也好行为奇怪的转学生晓美焰也好夺走了她的恭介的仁美也好……她们的反应统统都是无须理会的吧。只要最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即便落到泥里变得污浊不堪,恭介也看不到的吧。
有了志筑仁美的上条恭介,怎么可能会去注意、去喜欢、去选择美树沙耶加呢?怎么还可能和美树沙耶加有一个新的开始呢?即便是没有志筑仁美,他又怎么可能会去垂青于一个没了灵魂的、实质上只是一个人偶娃娃的美树沙耶加?这样的双方怎么会能有一场完美的恋爱呢?
而且,我也不配啊。
抹去额上脸颊上的血,挤掉眼睛里溅进的红色液体,她静静地一个人靠在角落,让魔力修复残破的身体。被切断的痛觉无法告诉她身体究竟受到多大的创伤,或者说,因为她的心本来就是受伤的,再尖锐深刻的痛楚都刺激不到她了吧。
指尖抚过身上染了血的蓝色战斗服,她已经是不知多少次询问自己、像溺水的人渴求空气一样苦苦思索答案:
如果不许愿让恭介的手复原,仁美还会来抢走她吗?
如果不许愿让恭介的手复原,恭介一定会自暴自弃毁了自己,我当初是愿意以死亡为代价,去拯救他的梦想和人生的。
如果不去救仁美,还轮的着她来抢走恭介吗?
如果不去救仁美,她和小圆都会死于非命,身为朋友我不能坐视不管。
如果不做魔法少女,不卷入这一切,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吧?
如果不做魔法少女,不卷入这一切,麻美学姐的死因此就毫无意义了,小圆和仁美会死在魔女手上,恭介也会堕入消沉的边缘,我永远听不到他的琴声看不到他的笑容了。
……
一切都像是无解的注定程式,她失去了和某些东西抗争的力气,就这样一点点堕落,一点点沉沦,一点点消失。
就像她蜷缩在床上,一条条删去过往的短信——每一条都是特意保存在手机里的、一直到车祸为止的她和上条恭介的通讯记录——看着信息一条条消失,化作数据被处理。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在经历同样的过程,只是,被删去的是她的心,希望和感情。
这就是美树沙耶加的人生,平凡的、甚至带了几分残忍意味的少女花季的真实写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