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审查起诉
那个司机是被我害死的。
那个司机一定是醉驾了,看着它向我冲过来,而其他行人早就远远地跑开,我心中浮起一阵满足。我是不会遇到危险的,这份危险一定会反弹到司机身上,他是罪有应得。当我等待着车撞过来的时候,却猛然发现夏莳雪那个笨蛋向我冲了过来。我心里立刻浮现出不祥的预感:她会代替我死去。在思考前,我已经迈开脚步,那辆车则从我刚刚站的位置上冲了出去。
我正走在去往她家的路上。今天发现她没来上学,就把昨天的事情简单地跟老师说了说,轻易就获得了她家的地址。从第一次见到她起,我就觉得她有些不正常,带着些死亡的气味。她似乎对死亡很敏感,或许是家人死于意外吧,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没这么简单。她也许是和我相似的人,不,我愿意相信,她就是和我相似的人。
她家离学校并不远,大概走15分钟左右就到了。这是一个不错的小区,交通便利,周遭设施齐全,虽然绿化不怎么样,但是也还可以忍受。因为树少的缘故,北京本就肆虐的风沙似乎格外亲近这里,虽然不脏,但是灰蒙蒙的,仿佛戴着一张面纱。可这面纱后面的面孔,恐怕也不见得沉鱼落雁。
以探望同学为名,让门卫开了门,坐上电梯,看了眼短信上写的地址,等待着。这还是第一次去别人家中,着实有些紧张。在脑中不断构想着见到她之后的情景。
按响了门铃,却没有任何回应。
再次按响了门铃,里面依旧是寂静一片。
不会是死在里面了吧?我胡乱地想着。我捏着嗓子,换成一副沙哑的腔调,“查水表的,里面有人吗?”
死一样的沉默。
我开始砸门:“夏莳雪!给我开门!”
我干脆坐了下来,朝着门里说:“你要不开门,我就在这儿等你一辈子!”
“姑娘,和男朋友吵架了?”反而是邻居家的门打开了,一位老奶奶把头探了出来,“唉,现在的年轻人哟……动不动就吵架。”
“不,我是……”我感到有些尴尬。
“哦,那家姑娘一个人住,从来也没带人回来过,你是误会了吧,你男朋友肯定不在她这。”
“所以说……”我觉得自己的脸已经成了猪肝色。
那老奶奶盯着我,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摆出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啧!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没个正形。搞什么同性恋,真是世风日下!”说着,她关上了门。
猪肝色变成了绛紫色。
“你来干嘛?”一个围着围巾穿着大衣的身影终于出现,冷淡的目光根本没有在我身上停留。
“你干嘛去了?”我站起来,拍打了一下沾上的尘土。
“买早饭。你让开。”她手上拎着一个袋子,上面是必胜客的印记——早餐吃必胜客?!你不觉得油腻么!我在心里狠狠地吐槽了一番。
“我问你干嘛不去学校。”
“不想去。”她拿出钥匙打开门,然后走进去,关上门——“等等!”
我急忙用手拉住门,发现她正用两只手拉着门想要关上。
“干、干嘛?不让我进去啊?”
“让你进来,你不就成我女朋友了么?我可不想被人误解。”
“等等等等,我大老远来了……”
“谁管你,变态!”
切,死傲娇。
“我怎么成了变态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还逃学过来!跟踪狂!”
“老、老师告诉我的啊。小点声,再这样,邻居会听到的。”
“你要是还不走,我就报警了。流氓!”
姣好的脸颊,绸缎般的长发,都让人很有爱护的欲望,尤其,是那双伪装得很好,却透出几丝寂寞的眸子。她带着敌意盯着我,仿佛一只受了惊的猫。
“昨天。”我轻轻地吐出几个字,如预想般的,她没有继续使劲,但双手依旧握在把手上。我看她没有回应,只好开口:“昨天,你不该冲过来的。”
“那你早就死了,恩将仇报。”“我不会死。”“说什么傻话。”
我不敢直接说出我的体质,只好旁敲侧击:“你为什么对昨天的意外那么在意?”
“你管呢?”她坚持不松口,对话陷入困境。总得有人先戳破这层窗户纸,我深吸了口气,盯着她黯淡的眼睛:“我是个会带来死亡的人。”
我赌了一下。如果她只是因为亲人去世而讨厌死亡,我这样的话,只会让她厌烦,让她觉得我在拿死亡开玩笑。如果是平时的我,我一定会谨小慎微,而不会轻易做出这种容易踩到雷区的行为。
看着她整个人变得僵硬,看着她带着不可置信与我对视。“进来吧,”她最后还是说道。
我跟着她走进屋子,换上拖鞋,环视着整间房子。屋子很简单,除了基本的家具之外,几乎没有装饰。有些地方甚至积了灰,看起来像一栋长久无人居住的凶宅。
“叔叔阿姨去上班了?”虽然明知道她一个人住,还是试探着问了一下。
“他们都在国外。到我房间里吧,还干净一点。”她把早点放在餐桌上,走向自己的房间,我急忙跟了上去。房间同样很简单,并没有和她相称的可爱装饰,但收拾得很干净。书架上摆着很多书,其数量令人咂舌。桌子上摆着几本打开着的宠物杂志,一只金毛正明媚地笑着——起码,我觉得它在笑。她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照了进来,把她的侧脸映衬得很美丽,却又带着几丝落寞。
“说吧,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一边说着,她把灰色的大衣脱了下来,挂在衣帽架上。里面是一件粉色的毛衣,显得很可爱。果然是个傲娇。
“不摘围巾么?”房间里很暖和,我都有点感到热了,可她依旧围着围巾。
她把椅子拉过来,然后自己坐在了床上:“别转移话题。”
“我呢,遇到危险的话,会把危险转移到别人身上,”我深呼吸了一下,第一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竟然觉得这张嘴都不属于自己了,“昨天那个司机的死,是因为我。”
“撒谎,”她直接侧倒在了床上,蜷缩成一团,把自己的脸隐藏在瘦小的肩后面。
这是很典型的防卫姿势,但她背对着我,对我并没有防备。她只是害怕这个真相罢了,因而不想承认,不想面对。从婴儿起,这个姿势就已经是防卫的本能。但一切的防卫,其本质都是脆弱。无论是婴儿,还是以这个姿势躺着的她,都显得很脆弱,脆弱得让人心疼。
命运是世界上最为奇妙而强大的东西。没有人能够违抗她,也没有人发自心底地顺从她。背负着这样的命运,背负着世界上最让人恐惧的事物,我们在毁灭之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像我这样接受自己的命运,并且利用它;要么,就要不断在反抗中受到折磨。
“我撒谎做什么?”我轻松地说着,坐到床边,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因为体质原因,一直很凉,但现在更是冰凉。她轻轻挣扎了一下,就默许了。
“我……和你不一样。”她开口,声音颤抖着,我把手握得更紧了,“我会在不经意间就把死亡带给别人……只要我违抗别人的意愿做事。可笑吧?如此、如此没有自由的人生,如此的命运……”
在那副瘦弱的身体中,藏着一个经受着酷刑折磨的灵魂。和我这种自甘堕落的背叛者不同,她的良知从没有屈服过。只有爱着这个世界的人,才会使用这么痛苦的语气。但这世界给了她什么?自我厌恶?痛苦?除此之外,这个世界还给了她什么?
我看着她的背影,很为她感到不平。整个世界寂静了很久,远远能听见冰箱运作的轰鸣声。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这么握着她的手。我忽然感到自己很可笑,那个只会带着假面具的田羽苏到哪去了?我竟然会如此关心别人,如此舔舐别人的伤口,试图和别人共同分担这份痛苦……
自己也是寂寞了吧。泰戈尔说:“人走进喧哗的人群里去,为的是要淹没他自己的沉默的呼号。”我犹如戴着假面穿梭在宴会之中,没有人知道我究竟是谁,就算在舞池中玩得再开心,在酒精中放纵得再迷离,只要我稍稍冷静一下,孤独就会将我淹没。
“我问你,如果不是我,危险会来么?”她转过身来,盯着我。
“你还是觉得,自己有错吗?”我也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透着迷茫和无助。
“我不知道。”
又是一阵安静,我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怎么?要走了?”刚刚迈出步子,身后就响起了她的声音。
“帮你把早饭拿进来。”我扭头看她的反应。
她撇撇嘴,“真可惜,我看你还是快点走吧。”
“好不容易请了假,不多待一会儿怎么行?老佘的数学课还没结束呢。”撇嘴是她表示高兴的方式,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随你的便。”
我拿把袋子递给已经坐起来的她:“就吃这种垃圾食品?”
“嗯?有意见?”她打开装披萨的盒子,拿了一块在手里。
“你怎么发育的?”我指了指她即使被裹在厚衣服中,也能显现出来的脂肪。
“基因问题,不像某些人。”
“不过,你居然不叫外卖,反倒自己去买。”她毫无顾忌地戳我痛处,我只好转移话题。
“我看上去像那种懒人么?我不喜欢别人到我家来,就算是送餐的也一样。”
这样的理由出乎我的意料。她今天把我拦在屋外,也有对自己领地的保护在里面。我又看了看她脖子上依旧围着的围巾,不禁再次唏嘘。领地意识强的人,往往缺乏安全感,能允许我进来,说明她对我已经有了认同。
“我应该说,我感到很荣幸吗?”
“是啊,不是谁都很有爱心收留你的,小哈士奇”,她把一块披萨塞到我手上,“我吃不了这么多。”
“吃不了这么多你还买?”我为了消气,狠狠咬了一大口。
她却盯着手上的披萨发呆。
“再不吃就凉了哦。”
“而且,我总觉得送餐的员工会出意外。”她说完这句话,就咬了一大口披萨。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理由。她对于自己已经造成的死亡和可能带来的死亡,感到恐惧和负罪。刚刚轻松的气氛一下子消失了,空气沉重而粘稠。我试图调剂气氛:“看不出来,你还蛮好心的嘛。”
但,她却没有回应。
“明天就考试了。”她突然转变话题。
“啊……对啊。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你为什么要过来?明天就考试了。”
我看她又是一副想要避开别人的样子,立刻抱了上去:“你感觉不出来?”
“你喜欢我?我、我要打110。”
“别闹,你能正经点么?”我几乎要松开怀抱,想了想她那张面瘫的脸,咬咬牙,“我没有朋友。”
“松开,哪儿来的拉布拉多,”她把我推开,“我看你和别人玩得挺开心的啊。”
这家伙还是面无表情,可脸颊已经红了。这家伙还是满可爱的嘛。
“你不信是不是?你要是觉得我烦,我就回学校去了。”
“停,”她拉住我衬衫的衣角,把目光移到旁边,却依旧保持着面瘫,“留下给我讲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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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看了这里,羽苏你做什么要抱上去呢……我这个作者也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