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开庭审理

我究竟是怎么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任凭风卷过我的身体，我的心情愈发沉重。

我曾经是个淡漠的人。即使摆出恶心的笑脸，我也只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块顽石，永远不会受什么波动。我曾经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要在平淡和孤独中，在寂寞的欢笑中度过了。我曾经希望，能出现什么事情，使我动摇。我曾经以为，这件事情，会是我的死亡。

尽管如此，我还是动摇了。

应该说，自从夏莳雪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就已经变得不正常了。她说，让她有了希望的，是我。殊不知，她也给了我希望。

她对生有着很强的执念。她很在意别人的生命，并且会有负罪感。其实，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她的责任。意外随时在发生，如果因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意外，就要把人生刷上一层厚厚的灰色油漆的话，未免太傻了。

那家伙，就是太傻了。傻得可爱。

其实，我只不过是懦弱罢了。因为懦弱，因为不想受伤，所以处处顺着命运的意。因为父母的管束而努力学习；因为“朋友”的怂恿，喜欢上了摄影。除了这一身清凉的装束以外，再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因为“我想做”而去做的。只有一件事除外。接近夏莳雪，并成为她的朋友，这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那么，我有什么立场，去阻止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呢？这不正是我所羡慕的吗？

是绿眼的妖怪作祟吗？嫉妒她的勇气，嫉妒她所拥有的希望。因为自己无法做到，就想方设法阻挠别人做到。但，我嫉妒的，应该是那些有着美好命运的人，是那些背上什么都没有的人，为什么，我却将这柄罪恶的剑刃，指向了她？

不，正因为是她，正因为是和我有着相似命运的她。注定的命运锁链将会伴我一生，将我永世囚于高加索山的悬崖上。我被鹰嘴啄噬的剧痛缠身，胸中的郁愤又无处抒发，只好沉默下去，麻木下去。可她竟然还妄图摇动禁锢的锁链，活动僵化的四肢，我正是对这点感到嫉妒。

我只觉得自己灵魂卑微得像一粒沙土。

手滑向兜中，把手机拿了出来。漆黑一片的屏幕上，映出了我虚伪而恶心的面具，裹在一团黑雾中，模糊而不真切，像极了被放逐地狱，而未能获准存活于世的恶魔。

我不愿再看到自己，划开屏幕，拨打了她的号码。

“喂，夏莳雪。”

“什么事？”电话里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我靠在旁边的一棵树上，望着满是阴霾的天空。

“‘全是理智的心，恰如一柄全是锋刃的刀，叫使用它的人手上流血。’这是泰戈尔《飞鸟集》里的诗句。偶尔，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稍微任性一点，也没关系的吧。如果什么事情都要思前想后，反复琢磨，人——”我想到自己，不由得顿了一下，“活得就太累了，不是么？”

“也就是说……”她的语气听不出高兴与否。

“前言撤回。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她一直没有吭声，也没有挂断，我毫无目的地遥望着远方。终于，她开口，“谢了。”

我嘴角上扬，挂断电话，一股苦涩漫了上来。

“弓在箭要射出之前，低声对箭说道：‘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这同样是泰老的诗。没有勇气的我，却能够给予她勇气，这样，也足够了吧。说苦涩并不准确，这是一种——把长了毒瘤的心脏整个挖出的畅快感。

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像幽灵一般在街上游荡。

他们已经开始交往了一周多了。她依旧是平常的样子，并没有突然变得开朗。楚班是个很好的男生，他一直在试图让夏莳雪绽出笑颜，但也一直失败。如果按我的直觉来讲——他会一直失败下去，事实上，这个世界上可能没有能让她露出笑脸的人。不过，把她托付给他，没什么可以担心的。

至于我，则并不像之前那样缠着她。或许真的像诗中比喻的那样，箭矢已经没入靶心，弓与箭，已经没了缘分。即使相遇，也没有了弦羽相接，柄杆相依的感觉了。我不知道现在我是怎样一幅心情，就像一块尚未雕琢的玉，在玉匠手中，它已经有了形，但在我手里，我只感到模糊一片。

一切就像命运指明的道路一样，依旧是平淡的日常，没有大涛大浪，只有几股暗流涌动。

“才开学一个月而已，她就和班长勾搭上了。”

“是啊，那么嚣张。我还以为她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肯定会拒绝的呢。”

我正和几个“朋友”在KTV唱歌。期中考试结束，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到KTV来发泄一下压力。虽然，这种学业上的压力，和她身上的压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激烈的鼓点刺激着我的耳膜，让我感到心烦意乱。我走出门，向服务员要了一瓶啤酒。

“怎么，羽苏要喝酒？是夏莳雪把楚班抢了，还是楚班把夏莳雪抢了啊？”

克制。

我不出声，重新坐回到座位上。这根本不是什么关心，只是无趣的八卦罢了。她们开始起哄，叫嚣着要陪我一块喝酒。

克制一点。

服务生的效率很高，一瓶啤酒已经拿过来。

我说，克制一点。

怎么克制得了啊！

把酒瓶往桌子上使劲一砸，碎片和啤酒飞溅出来。现场一片死寂，只剩下伴奏大声地响着，显得非常滑稽。

明明没有喝酒，却觉得自己醉了一样，丧失了自制力，剥下了面具。

“你们以为你们是谁啊？你们知道她什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还随便八卦，随便发表评论，随便咒骂——”我顿了顿，扫视着她们因为惊诧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整天以谈论别人为乐，很有意思吗？重复着无聊的八卦，很有意思吗？你们的生活就那么无趣，非要到别人的生活里去找乐子？随随便便评判别人，就能显得你很博学很有趣？”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猛然发现，我心里，居然生出了一丝怨恨。

对夏莳雪的怨恨。

“她抛弃了你，奔向了别人的怀抱——”恶魔如此对我低语。

“抛弃”？

我怎么会用这样的字眼？

环视四周，她们正盯着我。

从她们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恐惧、怀疑和疏离。

我感到一阵恐惧，背上书包，低头走了出去。泪水夺眶而出。

被凉风吹着，稍微冷静了一点。

果然，我变得不正常了。

脑中再次浮现出她的容貌。一想到她，心中那潭死水就泛起了波澜。

该不会，被说中了吧。

我停了下来，从兜里掏出手机。翻看着不知不觉间照下的一张张照片。明明是一副面瘫的表情，却觉得无比可爱。

我是，喜欢上她了吗？

点开短信的收件箱，和她聊天的短信占据了得有百分之七十，即使她往往只是回复短短几个字，既没有可爱的表情和符号，更死板地每句都加上句号，我的回信也永远是洋溢着喜悦的长长一段。

喂喂，你们可都是女生啊。

都是女生又怎么样？

那是这个世界所不容许的——

命运、命运，又是那该死的命运！

你会遭到全世界的冷眼相对——

那又怎样？！我只要那一双、那一双动人的、透着寂寞的、让人怜爱的眼睛！

她在和楚班交往，还是你去撮合的。

抢过来不就好了。

如果……她不喜欢你呢？

我憎恨提出这个问题的自己。我无法挣扎地陷入了更深一层的痛苦之中。

不、不会的。

你在骗自己吗？放弃吧，你的世界只有黑暗。

手机进入待机状态，屏幕随之黑掉，这果然是命运。

我的世界，只有黑暗。

是啊，只有黑暗——

她的声音，却如明月般在大脑中响起，清澈、柔美。

——“喂！喂！你干什么！还给我！”——

那么，田羽苏，你打算怎么办呢？

——“得了吧。大冬天穿那么少，还吃DQ，找冻死呢你。”——

答案——

——“离冬天还远着呢。才秋天好不好。”——

不是早就知道了嘛。

——“总•之。我没收了。”——

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箭矢已经射出，弓无论如何后悔，也不能将它拉回。

但，哪怕有一点希望——我按下了绿色的呼叫键。

传来了熟悉的，Hebe的《love》。

——我爱你 你爱她 她爱她 她爱他 你爱我 我爱他 他爱他 他爱她/咦 怎么这世界 已经没有人相爱/怎么这世界 每个人都不快乐/怎么这世界 每个人都爱别人 不爱自己——

这首被截去前奏的歌曲，就像是无根的花，注定了无法存在的命运。

“喂？田羽苏？”电话终于接通，响起了她冷漠却动听的声音。

我刚想说话，却在街对面，发现了一个穿着灰色大衣，裹着白色围巾的身影。

“喂？”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在那个身影旁边，还有一个碍眼的男生。

我好不容易张开嘴，口中说出仿佛并非出自我的声带的话语：“你现在有空吗？陪我逛街。”

“逛街？现在？”

“或者什么都行，就我们两个。”

“现在……”

我已经知道了，她并不属于我。

“是在约会？”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语气，只好任由它透出一股灰暗的气味来。

“对……”

“我知道了。”没有等待什么，直接挂断了电话。

看着车流掩映中的身影，我感到一阵疼痛，刚刚停止的泪水，再次簌簌滑下。

我觉得自己很贱，可又无法脱离。我沉溺在这份痛苦中，无望地望着微弱的希望。

事到如今，我无法怪罪谁，只能憎恨自己。

无私的结果，却是让自己后悔。如果，当初再自私一点就好了。

我仿佛坠入了冰窟。天生有着热性体质的我，第一次感觉如此寒冷。那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无望的冰冷。我不想祝福她，也不想诅咒她。我只想找个地方放纵自己，忘掉这些。

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走向何方。无意义地走着，大脑却无法停止运转。

为什么鼓励她？为什么不早点发现？为什么？为什么不告白？为什么她要答应？为什么我不阻止她？为什么他要告白？我该怎么办？

后悔。自责。怨念。忿恨。害怕。

我心里只剩下一团乱麻。

对她来说，我只不过是个安慰而已。

不！才不会！

只不过是个“朋友”而已。

怎么可能！

这是你的报应。

没错，我的报应，冷漠的报应。

你应该告白，应该把她抢回来。

憎恶起自己的愚蠢和懦弱。

她说她对他没感觉，你怎么不去把她抢回来？

我只是害怕罢了，害怕那个万一。

你害怕看到她幸福，害怕看到她幸福的微笑。

因为这幸福不是我带去的，它是我心上的伤口。

“你怎么回事？走路看着点啊？”

是啊，你怎么回事，你的冷漠呢？你的冰做的面具呢？

我不知道。大概是被她融化了吧。真是狡猾的人。

她的相貌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我使劲挥了挥手，试图把幻想用眼前赶走。

——却碰上了什么东西。

“呀！！！！杀、杀人了！！！”

我总算回到现实。

我环视四周，看到一个男子，他身上的西服浸了鲜血，在昏暗的夜灯下形成诡异的纹路。铁钎正插在他的肚子上，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他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旁边这家烧烤摊的店小二则瘫坐在地上，脸上挂着恐惧。

是，我的原因吗？

很明显不是吗？

暂且把自己的事情放下吧，这里还有事情需要你来处理呢。

“谁有毛巾！”掏出手机，按下了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