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无罪辩护
嫉妒、恨意,这种负面的情感往往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
楚子询失踪了。
如果她对自己的体质没有误解的话,想必这是我的原因。
正是因为违背了我的意愿,才害死了他。
无辜的人死去,即使是以前的我,也不会感到任何快意——可现在,我却发现自己难以压抑这种不正当的快意。不知不觉当中,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都会受到扭曲。自诩为正义的东西,其实往往正是仇恨。从正义中本应什么都无法得到。叫嚣着正
义,目睹行刑的人,不就是冷血的看客么?叫嚣着正义,借口自卫而在战争中丧失自我的人,和自己的敌人又有什么区别?没有怜悯的正义,只是仇恨罢了。
是的,我已然踏入了仇恨的深渊。
不,还是不要想这些了吧,想点实际的——
比如,我要不要敲门。
是的,我正站在她家门口。虽说下定了决心,可还是犹豫不决。
她需要你。
不,害得她变成这样的,不正是你吗?从头到尾,不全都是你的错吗?
她现在肯定很伤心。
不,看着她伤心,只会让我更伤心。因为这说明,她喜欢他。
而我,却喜欢上了她。
她需要你。你却因为害怕受伤,而选择逃避。
我觉得自己非常自私。自己喜欢她的心情,还没有喜欢自己多吗?那么,顶上社会的压力,顶上父母可能的反对,顶上对方可能的厌恶,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按响了门铃。在铃声的间隙里,勉强分辨出里面传来了脚步声。我数着她步伐的节拍,估计着她打开门的时间。我感觉自己无法平静。
“怎么是你。”
“就……这么隔着门说话吗?”
门并没有开,想必她是通过猫眼看到了我,然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吧。
我心里一阵心酸。不论她是因为把我当成了陌路人,还是她不想让我看到她伤心的样子,对我来说,都是一种难耐的折磨。
她一直不说话,我就一直站在门口等她。不管等得多不耐烦,我也不愿意开口催她。我不愿意做出任何有可能让她讨厌的举动来,我变得比最开始还要畏首畏尾了。
终于,门打开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她,但看到她的一霎,我只觉得自己脑中成了一片空白。她看上去很糟,黑眼圈加上瘦削的脸庞,不用想就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我心里“咯噔”一下,一方面是心疼她,另一方面,则是我已经知道,她已经喜欢上了他。
“你怎么来了?你又翘课了?”她带着疲倦问我。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眼泪从心里往下掉。就算自己受伤又怎样?就算她不喜欢我又怎样?只要能给她一个支撑的臂膀,那些事情,根本就不重要。
“怎么不说话?”她继续问道,我看着她有些干裂的嘴唇,心痛又翻了一倍。我恨不得直接抱上去,可我做不到。
“对,我翘课了。”我深吸一口气,“老师告诉我了,楚班的事。”
“那又怎样?”
“怎样?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我无法抑制训斥她的冲动,她太傻,傻得让人生气,让人心疼,甚至让人不忍斥责。我把语气缓和下来:“午饭没吃吧?”
“……我不想吃。”
我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说来可笑,我这种拥有一票“朋友”的人,竟然连这么基本的事情都不会。
“你还有事么?”她冷冷地问我。
她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
——“我不喜欢别人到我家来。”——
她已经,把我看成“别人”了吗?
我努力摆出一副笑容:“不让我进去坐坐吗?”
“那旅行箱是?”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是指了指我手上的拉杆箱。
我请示了父母,经过我的努力,他们终于允许我外宿。
“我想,你一个人住,所以,如果你同意的话,两个人住会好一些吧。”
我觉得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了,逻辑被当做垃圾扔了出去。
或许,感情的世界里,本就不需要逻辑。
“你要来我家住?”她不带感情地问我,听不出高兴与否。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觉得很窘迫。这样的要求,对于自我防范意识很强的她来说,想必很难接受吧。我也做好了被她拒绝的准备。
时间仿佛静止,我听得见她的呼吸,也听得见她的心跳,但我听不见自己的,我觉得自己这一刻是死了,在静止的时间里溺死了。我觉得自己很傻,自己这么凑上去,面对自己非常清楚的未来,面对她的拒绝,究竟是为了什么?说到底,我只是想成为替代品,只是想替代楚子询而已。我忽然想逃离,可迈不动腿,我盯着她低着的头,盯着她姣好的脸,盯着她注视着旅行箱的眸子,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气球,所有的力气,所有的虚张声势,所有的一切,都被抽走了。
“……好啊。”她嘴唇嗡动,用极轻的声音吐出了两个字。我几乎不敢相信,可她就这么转过头,走了进去,任凭门开着。
这扇门在顷刻间变成了通往天堂的大门。我深吸一口气,把箱子拎进了屋。
“还有一间卧室,不过……里面很脏。”
“嗯,我自己简单收拾一下就好。”
我打电话叫了外卖,特别叮嘱送到楼下,送到了再打电话通知我。抱着话筒的时候,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我不知道该以什么理由阻止她,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对她说什么,只好看着她把自己封闭在屋子里面。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把箱子拎到了客房。
不久,电话铃响起,我把她的午饭拎了上来,但她的门依旧关着。
我看着覆盖着灰尘的屋子,这里根本称不上家。
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的地方,根本不算个家。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这么做,我还是敲响了她房间的门。她没有回音,我想她是睡着了,这样也好。不忍打扰她的我,正准备去收拾自己的房间,却听到她的声音:“进来吧,门没锁。”
我推开门,发现她正坐在床头,抱着一本红色封皮的书读着。我很熟悉这套书的包装,但不知道到底是哪本。为了不打扰她,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外卖放在桌上,坐在了她的旁边。我凑过去看书的内容,发现了马尔梅拉多夫的名字。这本书是陀氏的《罪与罚》,而这一段,正是这位九等文官在酒后所说的话。她的肩膀颤动着、战栗着,我伸出手,缓缓地抱住她。即使隔着毛衣,也感觉到了她身体的低温,寒气从皮肤渗进来,揪住心脏,使劲地挤压,让我感觉到了一阵疼痛。
这不是因为你想要抱她,我反复对自己说,她需要拥抱,她需要温暖。
“……你做什么?”我注意到,她平静而冷淡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想哭的话,”我把头靠在她的肩上,贴着她的头,“就哭出来吧。”
我试图抑制自己,但眼泪却先一步掉了下来,绽开了名为脆弱的花。此刻,再没有什么仇恨,没有什么楚子询,有的,只有对她的心疼,只有她,只有对她那份浓烈而不断被抑制的感情。
我所有的脆弱,所有的敏感,所有被雪藏的纤细,化成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
“大白熊。”“嗯?”“……这样真的可以吗?我是说,这样依靠你……”
“可以啊,”我把她搂得更紧,泪水也更加不争气地滑下,声音里带着些许哽咽,“我也在依靠你啊。”
“我根本……”她忽然说不下去了,泪水落到了我的手上,滚烫的泪水烧灼着我的皮肤。
“不要说了。”我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我猜得出她想说什么,但,我不想让她说出来。让她在我怀中哭泣就好了,我这一刻,真的这么觉得。过去也好,未来也好,这些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唯一把握的住的,是现在,是怀中的她。
她没有继续说话,仅仅是靠了上来,泪水源源不断地。她甚至没有出声,仅仅是默默地流着泪水。要强的人,孤独的人,在哭的时候,早就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就已经代表了最脆弱的一面。
纪伯伦有一句话,“和你一同笑过的人,你可能把他忘掉;但是和你一同哭过的人,你却永远不忘。”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正是因为对方是永远不忘的人,才能和你一同哭泣。哭是人最脆弱,最无助的表现,也是解压的方式,只有面对能够完全放心的人,才能够哭得出来。
回到现实的时候,我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只是拥她在怀抱中,只是陪她一同哭泣,就让自己心安到什么也不想,心安到放任时光从指缝里溜走。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权利享受这些,甚至,我觉得自己非常的恶心,利用她此时的脆弱,试图让她依赖上自己……我摇了摇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我摘下了她的围巾,轻轻地扶着她,让她躺倒床上,盖上了一层薄被。我把掉到地上的书捡了起来,发现书签所在的位置,仅仅位于前一页。
她是,一直在读这两页吗?
——当祂审判完他们,祂就会传诏我们:“你们也上前来吧!酒鬼们上前来吧,怯懦者上前来吧,无耻之徒上前来吧!”于是我们大家都走上前去,毫不羞耻地站到祂的面前。祂会说:“你们都是猪猡!作兽相,受兽的印记,不过你们也上前来吧!”聪慧者——
我已经看不下去了。她看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一遍一遍地拷问、折磨自己的灵魂,和放任自己麻木,哺其糟而啜其醨,这两者……不,我不能评定这两者孰优孰劣,但是,看着她把自己钉上十字架,我只觉得心酸和心痛。
不,现在不是心酸的时候。我把书放回到桌子上。她午饭就没吃,现在一定很饿。
至于中午买来的外卖……且不说它已经凉了,我不想让她再吃这种东西了。
最起码今天,最起码现在。
若是让在孤独和悲伤的地狱中受苦的她去吃那种毫无感情的食物……我只会觉得心痛,只会厌恶自己的无力,厌恶自己连一点安慰都无法给她。
我开始后悔没有锻炼自己的烹饪水平。
可是……再订外卖的话……
我咬咬牙。这时候,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虽然做饭很烂,可是最起码在老爸的监督下做过几次,饭怎么蒸菜怎么炒还是知道的,应该不会太糟吧。
看了看冰箱,里面空空如也,想必她平时也都是叫外卖来凑合一顿的。我把饭蒸上后,去超市买回了一堆东西。正琢磨着怎么削胡萝卜皮,又想想还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吃胡萝卜,便把它放在一边。
门铃却在此时响起。我正疑惑是谁来访,却看见了干练的制服。
警察?
“是夏莳雪吗?”
“不是,她在睡觉。”
“睡觉?”警察的语气里带着些怀疑的味道,“你是谁?”
“田羽苏,我是她的朋友。”
如果我没猜错,这两位警察是为了楚子询而上门的。两位警察说明仅仅是普通问话,她没有被怀疑。我想到她的领地意识,并不打算放这两位进屋。同时,我也不希望把她叫起来,毕竟,她的精神不好,能多睡一会毕竟好。
“不准备让我们进去吗?”警察问道。我知道这样的行为会引起怀疑,但是又不希望他们进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现在……呃,状态不太好,而且刚刚睡下,你们能不能……”
我知道,配合他们是能够让她尽快摆脱怀疑的最好方法。可即使如此,我也不能私自放这些人进来。
“让他们进来吧。”回过头,那个围上围巾,披上灰色大衣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