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turm 于 2014-7-25 09:18 编辑
第三章 (中)
艾米莉在空中随着气流缓慢地爬升,突破云幔。雾气將她的护目镜打湿,日光照耀,有着像牛乳般润泽白色融合浅橙深红,都交叠着铺在一望无际的白色海洋上。青色的高空在她的头顶上张成一道帐幕。
她终于寻找到了一股较冷的气流,气流带着她折向西北角,艾米莉估算距离,约有十五公里,便穿入云隙,盘旋了好一会,驶入一道偏西的气流,徐徐下降。当最后一丝由云层组成的水汽散开,蔚蓝无边的大海像东方的卷轴画一般,在她面前“呼啦”一下展开,随即艾米莉收缩双翼,调整角度,那粼粼的碧波陡然之间近在眼前。
就当她要坠入海中之时,忽然海水涌动,波涛翻滚,巨大的刚甲从水中站立而起。艾米莉像一只轻巧的蝴蝶,停在钢甲的肩头。如果说北冕已经是钢甲中体型巨大的,那么这架钢甲的体积几乎有北冕的二十倍。
“嗨,海克利斯。早”艾米莉朝钢甲打了个招呼,將金属支架和飞行翼收入背包,灵巧地翻入驾驶舱。“今天状态如何?”
海水像瀑布一般,从钢甲上涌落,海风將钢甲上剩余的水渍风干。
她打开控制台,检查状态,腿上的线路有一处因为昨天晚上的弹片擦伤,还显示着不稳定的红色。艾米莉昨天只匆匆处理,今天应该要仔细检修一下,她在心中默记。少女操纵装甲,踏破波浪,一大群海鸥在海克利斯的肩膀处鸣叫盘旋,啄食被钢甲的双脚在海中搅散而跃出海面的鱼群。她们走到不远处的一处小岛上,岛上四处没有沙滩,只有悬崖,船只无法靠岸。少女的秘密工厂,就隐蔽在一处悬崖之后的溶洞里。
拂过长长的藤蔓,將海克利斯停在脚手架上,少女一边从巨大的钢甲身上爬下,搬来工具箱,带上遮光镜,拿出了气焊喷口,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临近傍晚的时候,少女随手將手套和气焊丢在地上,坐在溶洞旁边吃她心爱的焦糖布丁。
忽然,洞内响起了一阵短促的蜂鸣声。海克里斯肩部的警灯亦闪烁起来,艾米莉懊恼地把剩下的布丁一股脑地塞到嘴巴里。“海克利斯,他们不会又来了吧!”海克利斯挣脱了脚手架,將手掌放在少女面前。艾米翻上手掌,又从手掌上跳入驾驶舱。“谢谢。”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艾米莉嚷着说,烦躁地揉揉鼻子: “都怪爷爷把这个烂摊子留给我。”
显示屏上亮起三这个数字。
“有完没完。”將头发盘起来带上头盔,艾米莉敲敲钢甲,说:“出发,海克利斯,这次可不能像昨天一样,非把他们都扯烂给点教训不可。”
海克利斯离开溶洞,步入大海。
不远的空中,低沉地震动着的尖啸传来,这种比蜂鸣更低的却频率更高的“嗡嗡”声,如果温斯特在场,她就会听出这就是当时空袭北安弥尔勒的航空器发动机发出来的声音。
大量的气球携带着炸弹朝她扑来。
第一批到达气球降低高度,打开悬挂的吊舱开始向下投掷炸弹,炸弹覆盖了大片的水域,落在水里激起了巨大的水花。艾米莉却仿佛已经见怪不怪,操纵着海克利斯在齐腰深的海水中奔跑起来,火红色的弹幕倾泻在它的四周,越过第一批气球封锁的海域。
巨大的钢甲忽然停了下来,展臂取取下了背部的盾牌。它转身將盾牌往身后空中平掷过去,空中被它扫中的目标纷纷化作了橙色的光团,就在巨盾飞出的瞬间,海克利斯身上的发射架打开,连同假设在海岸和小岛上的发射架,一七十五颗火箭次第升空,在碧波的上空交织成一条绵密的橙色火网,后面的几波空袭气球撞上了这张大网,一瞬间长达数公里的海面上爆炸的光团,仿佛延绵火蛇一般要将整个西天的云层烧毁吞噬。依靠极高的灵活性和准确度,海克利斯肩头的两架128毫米双联高炮,依靠极高的灵活性和准确度,海克利斯肩头的两架128毫米双联高炮,以近乎普通高射炮的三倍的射速——每分钟近200发的出弹量,使剩余的气球化作了灰烬。
在远处的一艘驱逐舰上观测战况的毕维斯大副惊恐地发现,在硝烟散尽之后,巨大的海克利斯也失去了踪影,仿佛和硝烟一样在海风中消散了。突然之间,舰身剧烈地震动起来,居然被什么东西抬离了海面!
“都给我出来!”
大副听到有人在怒吼,整艘驱逐舰的舰体居然一下子被抬离到离水面五六米地方。不但如此,他还发现舰首在缓缓地上扬,好像是顽皮的小孩將玩具汽船捏在手中。这小孩子似乎还想要尝试汽船的坚固性,正试图將船体对折起来。
怎么可能!毕维斯惊慌地想,但是已经已经来不及通知在舰首休息室的船长了。他按下警报,冲到通讯口,对着全舰大喊:“我是大副,全体人员,立刻弃舰。”
船首上扬的越发厉害,大副已经听到钢铁扭曲后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唧声,还有尖叫声,锅炉爆炸声,电流短路时轻微的滋滋声,烟火和橡胶的糊味立刻冒了出来,他重复着弃船的指令,直到船头已经倾斜到立不住脚的地步,大副抓住了船舵的操纵台,才勉强让自己不立刻摔下去。
终于,在连续不断钢铁扭曲碰撞的撞击声后,终于传来一声沉闷的爆裂的声,一整艘巡洋舰居然被一个钢甲折成了两半。
舰船的碎片被挥了出去,一块撞到了一艘护卫舰上,另一块则扎进了水里。
就在舰首入水的那一霎那,大副挣扎着从舰桥破碎的玻璃间游出,浮上水面,水面上巨大的爆炸,又迫使他再次潜入海中,他透过海水,看到巨大的火焰从水面上向四周扩散,钢片,木板,杂物,被爆炸的冲击波抛出,在他的身边透过水面飞速坠向海底。
钢铁的巨甲取下巨盾,随手碾碎了最后一艘护卫舰的炮台,他们却连一点伤痕也没有在巨甲身上留下。
自从和帝国开战以来,毕维斯从未向这刻般绝望过,他在水中呆了一分钟?还是两分钟?他不知道,直到肺中的气体被燃烧殆尽,才浮出了水面。
据说有人会在死亡之前想到亲人,妻子,孩子,毕维斯的脑中却一片空白,海水冰冷,让人无法思考。
然而,巨甲接下来什么也没做,它就静静地站在离最后一艘护卫舰不到一公里的地方,看着护卫舰放下小艇,收容他们这些残兵败卒,看着毕维斯被一个水兵拉上皮艇,又静静地等着护卫舰载满伤员缓慢地离开。
大副和其他落水者拥挤地坐在甲板上,在裹着毛毯,瑟瑟发抖,直到落霞漫天,钢甲巨人消失成暮色和大洋中的一个小点,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运送完干草的大叔,从飞艇渡口运了一批煤炭回到镇上,看到镇外山野中在夜色里匆匆行走的艾米莉。“小姐。”大叔停下了马车,脱下帽子向她致意。“您要是不嫌脏,我就载您一程。”
艾米莉不嫌弃地坐到马车上,她的衣服上沾满了汗渍和油污,说不定连马车的座椅都比她的衣服干净,她疲惫不堪,连劳作了一天的小马,和她比起来都显得神采奕奕。
大叔点燃车前的煤油灯,和气地朝着艾米莉笑了。“小姐,又在外面玩了一天?”
“是啊,”艾米莉顺手摘下路边草从中的草叶咬在口中。“有几个小朋友不听话,要来偷我家的苹果,教训了他们一顿。”
“哈哈,”大叔笑起来。“您准是又偷偷去看新在造的铁路了。现在这个时候哪有人来偷什么苹果。苹果还没冒芽呢。”
“啊。”艾米莉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被您发现了。”
已经逐渐可以看到小镇的灯光,大叔不由地加快了挥鞭的速度。“说起来啊,今天又看到大白鸟了。”大叔说。“还有个外乡人问我是什么来着。”
“外乡人?”艾米莉支着头,从瞌睡中惊醒过来,警惕地眨眨眼睛。“能听出口音么?”
“听口音到兴许是我们这一带的,是个当兵的,看起来有点厉害,肩上别着星星呢。也有点眼熟,但不是咱们镇里的。”大叔说。“她问我,我哪答得出来。只好随便乱说呗,不过我还真的希望是我们军部在搞什么研究呢。造出点名堂来,把那些狗娘养的都打回老家才好咧。”
艾米莉望着天空。夜幕深垂,天空上繁星闪耀,一点也没有像昨天那样下雨的意思,深冬的风总是带着点春天的味道,却依然寒冷刺骨。
温斯特在哪呢?艾米莉深深地吸了口气,试图將疲惫赶出大脑。温斯特她也和我一样在凝视这片星空么?艾米莉问自己。她也层像自己一样精疲力竭,不知所措么?
星辰不能回答她,海克利斯也不能。
马车驶进一片温暖的橙色灯光中。
灯光遮住了朦胧的星光。车夫大叔將车停了下来。“小姐,您到了,我还得卸煤去呢。”跳下车来,艾米莉將双手插在衣袋里,快步朝家走去,一边做好被魔音吼耳的准备。
果然还没有走到门前,就听到厨娘的尖叫。“您又跑去哪里了,您在外面玩了一整天,难到就不考虑我们这些在家里为您担心的人嘛?格林方斯子爵家的公子找了您整整一下午,要不是您现在回来了,我们就要连渡口也一起去找了。”厨娘一边唠叨,一边抹着眼泪到厨房里將热了又热的饭菜端出来。
“艾米莉,艾米莉!”厨娘的儿子从大厅的右边拿着他的小火车头模型跑过来。“你看,你看,菲利克斯把我的小车弄坏了。你是修理工嘛?”
艾米莉望着与温斯特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小男孩温柔地笑了。“是哦!不过我可不给人免费修理的。”
“那我用三颗太妃糖,不四颗太妃糖和你换。”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说。
“不行。”艾米莉摇摇头,朝着小男孩做了一个鬼脸。“我是世界上最棒的修理工,四颗太妃糖可请不起世界上最好的修理工。”
“那怎么办。”
“我要八颗。”艾米莉比比手势。
小男孩一边哭丧着脸,一边点头,从口袋摸出八颗太妃糖,好像点着世界上最贵重的珍宝一般一颗颗地点给艾米莉。
艾米莉挑了一颗,立刻拨开糖纸放进嘴里。“好甜。”她皱了皱鼻子。
“去去去。”厨娘端着汤,赶开儿子。“小姐是名门闺秀,可不是给你干这种事的人。小姐,饭前不要吃糖,您先去洗手,汤就给您盛好。”
艾米莉乘着厨娘转身的时候,把火车模型的轮子上脱落的弹簧重新勾上,然后將修好的火车偷偷地滑给小男孩,小男孩高兴地抱着模型的跑走了。
餐后的甜点是苹果派。浇上了巧克力糖浆。
厨娘一边给小姐端上苹果派,一边自己不住地唠叨。“哎呀,温斯特这孩子不在,少个人摘苹果帮着做苹果酱,不知道够不够吃到今年五月份啊。你说这孩子也真是的,去了也不回来看看,最近也没有个消息来,你看隔壁的桑得家的孩子,每个月都有信寄回家呢,那可真是个好孩子……”
吃了苹果派,艾米莉洗了澡,进房的时候,管家已经点燃了房间的壁炉。艾瑞丝端着牛奶静静地等在门后。从日历上画掉一天,艾米莉数了数,从南安弥尔勒之战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四十二天。
父亲的死讯是在第十二天由商会信差带来的。
“很久没有见到温斯特了,我去打听了一下,听说温斯特的部队会在五天后去南安弥尔勒修整。刚好会长在那里的商站有一笔生意需要人去谈妥,我就自告奋勇去了,七天后把公事办完,我想也许可以抽点时间和温斯特见面,你有什么要和她说的嘛?”
“叫她给我带个北辰的模型?”艾米莉当时笑着说的,她正忙着画设计图准备几天后的机械师资格考。“据说这个经常摔倒的笨家伙在做机师了。”那时,她还没有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爷爷的秘密。
“这个我就可以给你买嘛,王都就有不少。”老爷是这么说的。
后来老爷真的给她买了一个模型,不过模型一直没有拼完,就留在了王都,最后都让人处理了。
她也曾经问自己,有没有在某一刻偷偷地憎恨温斯特。
艾米莉想,是有的。
那天,商会的信差带着口信来的时候。
“当时,敌人来空袭了,穆尔老爷让所有人都从商会里跑出来,跑到防空洞里,老爷自己將几份资料随身带着,出来的就比我们晚了一些。后来从山里蔓延开来那个大爆炸,其实炸我们这里已经不算太厉害,我们的防空洞塌了一角,死了四十多人,剩下的八十多个都活着出来了。我们剩下的几个人跑出来四处找老爷,尸体没有找到,但是估计就是比我们晚出来的这会,商会被燃烧弹点着了。”他带着歉意,因此说地很隐讳。
“唉,我们的军队也是惨啊。十二万守军,全都打完了,没有几个活着出来的,那爆炸也太古怪了些。好在对方死比我们更惨些,现在眼见他们西南的防线守不住了,我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也算是为老爷报了仇。”那个人这么说着,放下抚慰金,就这么告辞走了。看他行色匆匆的样子,只怕还有不少人排在名单上。
而现在,经过四十天漫长的等待和敌人舰队的突然来袭,艾米莉已经不恨温斯特了。她也许会揍温斯特一拳,再把她推进喂猪食的栅栏里,却绝对会用最虔敬的赞美,赞美上帝將温斯特送回她的身边。
她在这世界上唯一血脉的连结,她的同父异母姐姐。
然而,温斯特没有一点消息。艾米莉躺在床上,把窗户隔开一点,以便让冷冽却带着湿润水汽的寒风吹入房间。
温斯特还活着嘛?还在和我一起仰望这片星空嘛,想要见到她,想要靠在她消瘦的肩膀上,想要把苹果砸在她的头上,想要听她用走调的嗓音唱月下的芦苇塘和篝火。
少女抹了抹有些湿润的眼眶,钻进了被子,將预警器放在枕边。
“想要战争快点结束。”艾米莉在心中说。在此之前,她必须像战士一样坚守在这里。这让她忽然觉得和温斯特多了一点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