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樱吹月照 于 2014-8-4 16:05 编辑

在你搬来之前，那间屋子里住着一个飞脚，从来都是过了半夜才会回来，偶尔在白天遇到也是对着我们和房东先生嚷着满口粗鄙的脏话，整幢楼的住客都发自内心地讨厌着这个男人。后来有一天这个飞脚终于没有再回来，听说他夜里是去华族的宅府偷东西被抓了现行，宪兵来这里抄了家，于是所有人都跟着松了口气。招租的布告在大门上贴了几天，很快地又被揭下来了。房东先生说，有位单身的文静的作家小姐租下了这间屋子，那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巡音流歌。

就在那几天，打扫的女仆和翻修的工匠在里面来回忙碌，敲敲打打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楼道。大家都为此觉得惊奇热闹，这幢楼里可没有几个人见过这样和善却又有魄力的女仆小姐！这个绿头发的女仆小姐或许只比我大出几岁，却总是冷静而又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工匠们的工作，也会在每天的工作结束之后和善地给我们送些洋果点心以表惊扰邻里的歉疚，就如同她一如既往地把我们所有人都作为是有身份的太太小姐尊敬看待。每每有人提到你，她的脸上总会呈现出一种不寻常的尊敬神色，谦恭地说着“我家小姐…”而不自觉地面带微笑。大家都看得出来，你们之间远比一般的主仆关系要来得深厚。这个和善的小姐姐，尽管我内心里一直暗自地妒忌她，总能够在你身边侍候你。你一定会觉得我可笑，因为我连这些琐碎的细枝末节也全部都告诉你。流歌啊，我就是想让你明白，你对于我这样一个羞怯胆小而又年幼无知的女孩子究竟有着多大的力量。你还不曾真切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可你的周围那些关于你的一切都像是磁石一样吸引着我的心。我比这幢房子里所有的人都更加急不可待，焦灼不安地期待着那个神秘而又富有的你出现。

三四天之后的一个下午，我从学堂里回来，看到房子外面停了一辆好大的搬运车，力夫们正在把大大小小的家具往着楼里面搬。一切都是我所从没有见过的，这让我惊奇地停了下来不再往前走。黒木的书桌，石雕的武神像，有着长长犄角的鬼面具，还有也许是从欧洲画家那里买来的漂亮油画。家具被安置稳妥之后，女仆小姐和力夫们抱着好几个香樟木的箱子进了屋，从里面取出来好多漂亮的书。女仆小姐小心翼翼地掸掉每本书上的灰尘将它们整齐地放上书架，我就探着头站在屋子门口好奇地看着，女仆小姐没有赶我出去，却也不让我靠近它们。我趴在门边上看着那些书的皮革书脊上闪闪发亮的烫金文字，有日文的，英文的，俄文的，还有一些我也不认识是什么的文字。要不是母亲来叫我回去，我想说不好我真会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上整整一天。

（华族指日本明治维新之后的贵族。飞脚是日本对信差的旧称。）

一整个晚上我都想着你，可是我那时候还没有见过你呢。我所拥有的就只有那个落魄的军官父亲留下来的那十几本他年轻时候喜欢读的和歌和外国小说，现在也已经被翻得破破烂烂，却被我当做是最最珍贵的宝贝不厌其烦看了又看。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就想着，这个人有这么多的书，懂得那么多的语言，那么富有，那她究竟会是什么模样？我似乎天生就对那些拥有许多藏书的人有着发自内心的敬畏，所以我连想象着你的模样都是小心翼翼的。我想象着你是个带着金丝框眼镜的温雅大小姐，头发用镶着珍珠的漂亮卡子盘起来别在头上，比起那位女仆小姐更温雅，更和善，更漂亮——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是笃定地觉得你一定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也正是在那个我还没有能够见到你的夜里，我第一次地梦见了你。你就像是个宽仁的长辈一样把我抱在怀里，将你的那些漂亮的书借给我来翻看。

第二天你搬进来住了，我缩在自己家的门边偷偷地往里看，原来你和我梦里看到的那个人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你戴着一副精巧的金丝框眼镜，穿着一身漂亮的白色连衣裙和高跟鞋，步伐就像是猫一样优雅而从容。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你的那一头没有被缚起来自由地散开在身后的樱花色长发，还有和房东先生问好的时候取下来眼镜才被我看清楚的漂亮蓝色眼睛。我心里的惊讶简直无以复加，你真的是那样年轻，美丽，温雅，却又不同于我梦境里的那个大和抚子一般的女子，你周身都透出一股不受束缚的自由与快活。就在那一瞬间，我所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无意识地感觉到了后来每个人都在你身上所感受到的那一种印象——光鲜而美丽的表，与阴暗而深沉的里。我那时不过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却在一瞬间就着了魔一般被你内心深处的这种双面性所吸引住了。

所以，现在你明白了吧，流歌，那时候的你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看不透的谜，一个令我好奇的奇迹！一位大家都尊敬的小姐，因为她写了很多有名的书，因为她在那一个更大的世界里闻名遐迩。而现在我却知道了这个人年轻漂亮待人和善，是个二十四岁的大美人！还要我再对你说吗，就从这一天起，在这幢房子里，在我的一整个孩提时代里，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让我更加感兴趣。我靠着一个十岁的女孩子所有的好奇心，所有的钻研心，只对着和你有关的一切感兴趣。我观察着你的出入起居，观察着那些来找你的访客，这一切一切不仅无法削弱，反而更加浓厚了我对你的好奇。你的访客形形色色，正如同你彼此不一的表与里。有时来的是一些和你年纪仿佛的年轻人，你的那些过去的同学，有时嬉笑着在屋子里打闹，有时安静地在里面诉说着什么。有时候有些英俊而又优雅的先生们会坐着高档的轿车来，还有一次歌剧院的老板来了，那个有名的作曲家，我那时崇敬地看着他从那条楼梯上走上来敲响你的房门。还有的就是一些衣着华贵的小姐们，或者是一些正在读文学院的姑娘们。来的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很多，多到数不胜数，可我也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有一天早上我同母亲一起出门去的时候，看到有位太太用团扇掩着脸从你的房间里出来，我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那时候我刚刚升进国中，心里满溢着炽烈的好奇，去打探你的行踪，窥视你的举止。可是我那时候也无非只是个孩子，不知道自己这样高涨的好奇就已经是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