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之篇（二十一）

千里之遥

游佐弥生为客人撩起了挂帘，她稍稍垂头走进了餐厅，就像是可以感应到我们的视线，转过头，眯起了双眼。刚和她的目光接触，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寒颤了一下。游佐在她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就转身走出餐厅，而她径直朝我们走了过来。

我趁着来人还没走近，赶紧把提拉米苏推到端木面前，勺子也塞入她的手中，双手放到腿上正坐，冲着她拼命使眼色。

“咳咳。长谷川前辈好。”端木别扭地打着招呼。

阿姐身着淡蓝色的色无地棉麻和服，手上拎着小包，挽起的发间只有一个蓝色的小梳子装饰。她立在我们桌边，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我不敢直视她。她扫视了一下桌面，眼神落在甜点上，秀美的眉挑起了一下，立刻对端木发话了。

“端木，如果你喜欢甜点，请不要带坏我妹妹。”

我对端木有点过意不去，只好战战兢兢地对阿姐说：“对…对不起，不是端木的错。而且，我也只是吃了一点点，我保证！”

“唉……”阿姐叹了口气，“不要偷偷摸摸的，就好像我看不到，学会好好克制一下自己的嘴。”

“知道了。”我都觉得自己的回答很没有底气。

“我也知道了。”对面的端木竟然也附和着，更加弱气地说了一句。我忍俊不禁，又不敢惹阿姐生气，只好捂住嘴努力憋住笑。

阿姐瞪了端木一眼，收回的眼神和一瞬蹙起的眉却能感到某种异样的情绪。

突然的疑惑冒了出来，我忍不住问道：“阿姐，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从包中掏出了一张纸，放在了桌上。

“你都跟妈妈留了那样的讯息，之后我在你房间找到了这个地址。”

我明明带走了记着地址的字条啊，阿姐怎么可能找到啊！我惊讶地看向桌面上的纸条，那是我记录地址的那本便签本上撕下的一页，上面有着铅笔涂过的痕迹，书写过留下的印记像是留白一般显现了出来。

“阿姐你竟然用这种方法？！”

“那只是你的反侦察手段太差了。还有以后这样的事情直接跟我说就好了。”阿姐转向端木，口气客套疏离，“我只是来取东西，谢谢你帮忙保存着，泉我就先接回去了。”

端木望着阿姐的眼睛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紧闭的双唇却阻止她说出任何的语句。阿姐很快避开她的目光。我在一旁疑惑地看着她们两人尴尬的气氛，为了缓和气氛，将花簪子递给了阿姐。她一句话没说，把簪子用手帕包好，放入了手袋中。

突然餐厅外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争执声也紧接着爆发。我们三人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端木不安地起身，向餐厅门口走去，阿姐和我也跟了上去。

“你没受伤吧！”那是游佐老板娘惊慌的声音。

“不用你关心！”另外一个声音断然拒绝，嗓音中似乎还带着哭腔。我还没有走出门，那个声音就让我愣在了原地，一旁的阿姐也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又一把拉住了走在前面的端木的袖子，朝她摇了摇头。端木会意地点头，本要撩起帘子的手放了下来。

这时候游佐弥生清亮的嗓音响了起来：“小遥，你最近一个人也累坏了，搬过来和我们住吧。”

“我绝对不会搬过来！”啪嗒一声，像是她甩掉了弥生的手，“如果你们还有一点良心的话，就不会那样对奶奶。一次吊唁都没有，今天是头七，你们甚至没出现！”

心中不详的预感被这样证实，我瞪大了眼睛，一手拽紧了阿姐的衣袖。

游佐老板娘慌乱地想要解释：“小遥你不知道，事情不是那样的……”

“当初要是那两个被你叫做‘奶奶’和‘爸爸’的人真有良心，也就不会把你从我们身边抢走了。”游佐弥生远比老板娘镇定得多，但语气中的憎恶感也格外刺耳，“从那个时候开始，橘家的人早就跟我们恩断义绝，他们的葬礼，我说什么也不会出席！”

“弥生！！”游佐老板娘想要阻止了弥生的话，“对不起，小遥。弥生她……”

游佐弥生执拗的性子却丝毫不受阻拦，“我说的难道有半句假话吗？！”但短暂的沉默后，她的语气还是软了下来，话语中恳求的成分多了不少，“小遥，你要知道当年我们为了找你，才从法国来到日本。现在橘家的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跟我们走吗？你可是我最疼爱的妹妹啊！”

“不！”对方却完全不为所动，她已经咽哑的嗓音中透出了绝望。“如果你不承认爸爸和奶奶，我怎么能把你当作姐姐？我永远都是橘家人，就算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也绝对不会离开这里！”

她的话音落下后，响起的急促脚步声越来越远。我向前迈了一步，就要拨起挂帘，但顾及到阿姐还在，还是犹豫了。

“快去吧。”阿姐轻推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感激地回望阿姐一眼，出了餐厅。门口的接待处，游佐母女神色忧伤，占卜球落在地上，我不顾她们投来诧异的目光，推开大门迈开步伐追向刚离开的那个人。

午后灼灼的艳阳下，她穿着黑色连衣裙的消瘦背影，步履蹒跚地往回走。我跟上她的脚步，炙热的光线像是灼伤了双眼和肌肤，但我的心反而才火辣辣地生疼。

“千酱！”我小跑上一步，手扶上了她的肩。

她停下脚步，却不敢转过身，我的手心感到了她肩膀无力的颤抖。她转到一侧，举起手像是在抹掉汗水，这才回头若无其事地说，“哟，泉酱。怎么这么巧。”

我望着眼前的千酱心中一阵难受，即使是她是我见过最好的“演员”，带上了血丝的双眼和虚弱的笑容却是怎样都不可能掩饰得了的。

“我都看到了。”我直接坦白。

她低下头，沉默不语，眼眶也通红了起来，但没有一滴泪留下。

“嗯。”半晌她才轻声应了一句。

我咬了一下唇，毅然决然拉住她的手往前走。

“泉？”

“我跟你回家。”

她的手往回缩了一下：“我没事。”

我咬紧了牙，没有转身看她，口气也更加坚决。

“一起回去。”

“泉，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努力拖住我的脚步，像是在恳求着我不要再往前走。

我不忍心，回头看着她。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那时千酱的脸颊上没有泪水，可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哭泣。我心里一阵酸楚，紧紧地握紧她的手没有松开。

“还有我。”

我转过头继续向前，只感觉到千酱终于回握着我的手，默默地跟着我。

橘家的老宅子和一般的京都人家并没有什么差别，有着日式风格的木制建筑和小庭院。而眼前的冷清景象，让我不敢相信自己已经不知多少次来到这里，而那个橘奶奶在门口欢迎我的身影也不在了。千酱为我开了门，领着我穿过庭院。庭院里原本茂盛的花木都在酷暑中耷拉着，满眼只有一派萧瑟，耳中仅剩听起来凄婉的蝉鸣。

我们进入主屋，原本用作客厅的几十叠的和室，被特别布置成吊唁的场所，正中摆着花和橘家奶奶慈眉善目微笑的照片。千酱走上前，轻轻敲了一下桌上的响铃，跪坐下来，闭上眼双手合十。我也照着她的样子向橘奶奶祷告，抬头环顾四周时，不知为什么身处在这里，却有种奇异的Déjà vu *。

“奶奶她希望有一个传统的佛教仪式。”千酱的声音让我从古怪的感觉中唤醒。她抬起头望着灵位上的照片，嘴角挑起了苦涩的笑，“毕竟她也只是为了让我学习法语，才把我送进教会学校的。”

我看着千酱疲倦的侧面，不知觉中鼻尖酸了起来。

“她去世前还在对我道歉，说爸爸和爷爷早去世，把这样的家留给我，心中很是愧疚。当年，爸爸患上了重病，大概也是出于私心，把刚出生的我偷偷带走，回到京都不久就去世了。奶奶膝下也就只有爸爸一个孩子，对我总是尽心尽力的照顾。几年来她为了让我不要无所依靠，就私下四处托人找我的亲生母亲和姐姐，也只是了解到妈妈是有一半法国血统的日本人。直到一个月前，家里突然来了两个人……”

千酱诉说着事情的原委，她平缓淡然的语调在我听来却有说不尽的哀伤。

“泉，你也应该见过了吧。那两个人就是游佐母女。”见我点了点头，她继续说了下去。

“那两个人说自己是我的亲人，想要将我带走。那个时候奶奶已经病重，我根本做不到跟认识不到几天的人离开，更不可能放下奶奶不管。即使爸爸当年做错了事情，可是这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又怎么能和她们一样恨着爸爸或是奶奶。今天为奶奶做法事，我只是希望她们作为亲人也能到场，可是……”

千酱咬住唇，强忍着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话语顿了一下，抑制住的情绪却还是涌了上来。

“可是她们不仅没有参加，而且还对我说，一起离开去法国！我知道她们是我仅有的亲人了，但是这里才是我的家！”

千酱低下头，泪水像是断了线一般滴落下来。

“千酱，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我做不到，泉。”千酱抬起头，泪水无声地沿着脸颊滑下，“我做不到对你说出口,更做不到跟你道别。”

“千遥……”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无力和痛苦就像是通过指尖的肌肤浸透了我的心。

“这里至少还有你……”她呜咽着喃喃低语，靠在我肩膀上，疲惫不堪的身心再也撑不住，不知觉中沉沉地睡去……

身后的门被轻轻拉开，我惊慌地回头看。竟然是游佐母女两人走了进来！游佐老板娘走到灵位前默默地祈祷，弥生坐在我的另一侧，将睡着的千酱揽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让她枕在自己的膝上，宠溺地把她眼角挂着的泪滴抹去。

她见到我不可思议的眼神，侧过身凑到我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谢谢你。不过，她是我的妹妹。”

注解：

Déjà vu：法语原词。日语翻译为既视感。指场景和经历似曾相识的感觉。

------------------------------------------------------------------------------------------------

橘千遥这个角色是在写初稿的时候就基本定型的人物，但是在写作本文的过程中，也许是对她这个角色投入了不少感情，就更改了名字也增加了戏份，甚至加入了对她两位家人游佐母女的描述。另外，弥生和千遥两个名字本身有所关联。弥生在日语中代表了春季的三月。千遥的名字除了有着“寻找千里之遥的那个人”的潜在涵义，名字中的“遥”（haru）字更是在日语中与春季的“春”（haru）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