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上宁节后，慕容老将军返京。他回京之事，赵穆早早告知了赵缨络。十月十三那日，赵缨络由着王贵妃帮她梳妆打扮好了，前去赴宴。到了那边看到一鹤发老者和赵穆对酌，旁边立着一身华服的锦春。

“璎珞来了？”赵穆远远朝她勾手，“这位是慕容老将军。”又指锦春，“这是慕容家长公子，慕容令。长你两岁，今年十七。”

赵缨络瞪着他，呆愣之后，不顾赵穆和老将军在，拂袖而去。

锦春回来时已是傍晚，陪着赵穆和祖父喝了满肚子酒，满面通红。赵从珂早就备好了醒酒茶，锦春喝了一大碗，胃里稍微好受了些。

“老将军身体可好？”

锦春点头：“爷爷身体大好。他托我来问殿下何时有空，他想来看看殿下。”

“明日我就去行馆，怎么可能烦劳他老人家亲自来。”赵从珂一笑，“今日宫中如何？”

“爷爷提起了改制之事。看皇上的意思，似乎有些犹豫。皇上并非一意反对，应该正如殿下所料，只是当着朝臣的面装样子。”

去年完颜宗赞南下，所经之处齐军溃不成军，不少人趁机逃跑，成为流寇四处作乱。近日淮安一代出现一伙人，人数上千，打着劫富济贫的口号，横行乡里。富倒是劫了，就是没去济贫。老将军回京之前刚陪同淮安城安抚使前去将其剿灭。老将军提及此事，赵穆神情十分忧郁。齐国冗兵费食，养出来的兵大多只肯张口吃饭，不愿打仗，更别说和西军对抗。齐军军纪不严，逃兵更是众多。一旦逃离，这些人也不会好好做些活计营生，总是去做打家劫舍的勾当。这些事赵穆何尝不知道，只是改制之事牵连甚广，稍有不慎就会导致举国动荡。

所以他才想和慕容家联姻。慕容老将军在三十七路禁军中都十分有威信，齐军中仍有不少将领是老将军一手带出来。若真要行改制之事，慕容家的支持必不可少。

不过，毕竟是人走茶凉，何况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朝廷，更别提文臣掌管的西府和三司横亘其中。赵穆对慕容家倚重，但也不是全然信赖。改制之事，他始终持观望态度，宁肯眼睁睁看着各地大灾小乱不断，也不肯痛下决心。

锦春将所见所闻详详细细的讲了一遍，大致和赵从珂先前的预料相同。

讲得差不多了，赵从珂才问他：“你和璎珞的婚事怎么样了？”

“顺德帝姬大概是生气我瞒着她的事，见祖父时略有些火气。皇上似乎不大好意思提，今日是没讲。”

赵从珂听到“略有些火气”，唇角顿时勾起笑意：“嗯，‘略’字你用得极当。”

锦春一愣：“顺德帝姬来过？”

“没有。”赵从珂笑得眯起眼，“正如此，才可见她的火气不是一般的大。”

锦春不说话。

“她生气是应该，先由她去吧。我挑了几样见面礼，你来帮我瞧瞧。”

锦春点头。

老将军慕容昭回京之事，起初只有少数几人得知。不过口口相传了一日，今日朝廷几乎都已知晓。赵从珂到行馆时，正碰上唐恪的下人前来送礼。慕容昭从前副将、如今的管事陈重收下东西，领着赵从珂一行进到内院。

“唐大人总是如此机灵。”赵从珂随口向管事打趣。

陈重顿时一笑。

东西拿到了老将军跟前，老爷子瞧见他手里的盒子就皱了眉：“又是谁送的，不是让你不要收这些东西了。”

陈重应了个喏，抱着盒子就出去了。

“失礼于殿下了。”老爷子手一挥，“殿下且上座。”

锦春到院子门口把风，二人闲叙了一阵，谈起正事。

“殿下走之后，我和几个老将谈起过改制。大家的意思，都直指西府和两司三衙。可是祖宗之法不可变，更戍与内外牵制之法不可变。此两项不得变，无论是精兵简政抑或其他，我朝战事皆会处于下风。”

发兵之权归西府，握兵之重归两司。一旦开战，屯戍禁军得不到来自西府和两司的命令，即便是隔壁城池危及亦无动兵之权，由此而贻误军机之事时有发生。譬如完颜宗赞两次来袭。

“我知道。可如今之际，只能改一些是一些。总得起个头，敲去边角，才能指望有朝一日动得根本。”

老爷子长叹：“皇上连那一些都不大想动啊。我看指望太子说不定还容易些。”

赵从珂不语。

“方才你那哥哥来过，我看他一副客套又精于算计的样子，老叟不大喜欢。老叟有话直说，殿下还请不要见怪。”

赵从珂一笑：“初见时老将军也是那么说我，我可都记得。”

“你个女娃子，竟然记仇。”老将军朗声大笑，“你算计，那是为齐国、为百姓、为江山。你那哥哥，我瞧他眼里大概只有皇位。我虽不知此事上你是什么意思，不过你可想清楚了，他虽是你同胞哥哥，做了皇帝却不见得会比太子好。你不要借机偏帮他，更不要因他动摇国本。”

“将军教诲，从珂谨记于心。还请将军放心。”

“那就好。”老将军微微颔首，“殿下之言，老叟信得过。锦春跟着你，老叟也安心。他一心为国效力，不大喜欢我定的那几个家规，我心里清楚。如今他可算是高兴了。”又道，“听说他前阵子犯了错，不知殿下有否狠狠训斥？”

赵从珂一笑：“罚跪了两个时辰，前些日子走路都跛着呢。”

“罚得好！”老将军一拍桌，“我唯恐殿下顾忌他是老叟孙子不肯下重手，如今又放心了不少。好、好。皇上那边，我过几日再去探探口风。殿下且先耐心等等。”

赵从珂点头：“那就等将军好消息了。”

哲宗过了七七，完颜晟宣完颜瑾回京。完颜瑾一身素服入宫，完颜晟和她闲叙一阵，安排她在从前的永硕公主府住下。傍晚时完颜宗赞过来，带着完颜亮。

一个多月不见，完颜亮头发已经长了起来，毛茸茸一颗脑袋。见到完颜瑾有些拘谨，许传之的事他还记得。

“刚回京就听说了高丽俘虏的事。我回来迟了，不然我可以劝劝皇兄。”

完颜宗赞看了她一阵：“你消瘦了些。”

完颜瑾笑了：“你气色倒是好了不少。”低头去看完颜亮，“小光头也长高了不少。”

完颜亮扭开脸不理她。过了一阵，扭回头问她：“你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吗？”

“我是莫顿的人，肯定是要回莫顿的。”完颜瑾低头轻声告诉他，“不过，可以稍微多住些日子。”

完颜宗赞道：“皇上似乎打算让你改嫁。”

“我知道。”完颜瑾无奈笑笑，“哲宗尸骨未寒，我不愿想这些事。到时候皇兄提起，你也帮我挡一挡。”

完颜宗赞点头。

完颜瑾低头摸了摸完颜亮的脸，重又收回手，抬头向完颜宗赞笑：“我刚出宫的路上遇到鹄沙，他倒是告诉我一件趣事。”

“什么事？”

完颜瑾抿唇一笑：“他说你看上了高丽王的皇妃，最近常往那里跑。”

完颜亮也抬头去看她。

完颜宗赞面色不动：“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你看上谁都好。”完颜瑾仍是笑，“蕊初走了一年多了，你身边也该添个人了。你平日多不在，阿鲁补也需要人照顾。”

完颜宗赞道：“我一个人就好。阿鲁补很懂事，不需要人操心。”

完颜亮点头。

“你都那么说了，我就不讲了。”完颜瑾低头摸摸完颜亮的脸，“我知道你为许先生的事生我气，等你再大些，你就会明白阿姐是为你好。”

完颜亮不说话。

完颜瑾笑着抬起头：“我对你和那高丽王妃的事颇有兴趣。听闻李氏是高丽出名的美人，温婉贤淑，精通齐语。”

自行馆出来后，赵从珂径直去了鸽房。锦春放好陈重塞给他的临安土产，而后出了门。

入夜时赵缨络过来了，风风火火，一进门就大声问赵从珂在哪里。

“喂鸽子呢。”锦春端着煮熟的番薯出来，见了她十分平静。

赵缨络撇了他直奔鸽房。走了几步倒回来，告诉锦春：“我虽不愿意嫁你，那不代表你人不好。我很喜欢你，不过非是男女间的喜欢。”

不等锦春回应，又奔向鸽房。

“璎珞来了？”赵从珂正在查看鸽舍，听到声音也没有回头。

“你瞒我的事，我不是不计较了。”璎珞仍有些火气，“即便你没有真打算让我嫁，慕容家的事你也该先告诉我。”

赵从珂这才回头了，笑着问她：“锦春告诉你的？”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气你什么，是气你瞒我锦春的事看我丢脸，还是不把我婚事当一回事。”赵缨络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下了，不再说话。过了一阵，赵从珂出了鸽舍了，她才说：“阿姐，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对人掏心掏肺的好。我原本以为阿姐你对我也该是一样。如今想想，我大概真是年少无知。”

“璎珞，”赵从珂看着她，笑容中几分宠溺，“阿姐希望你好是真，如果可以，阿姐希望你嫁给锦春，是真。不过，利用你也是真。阿姐是这样的人，为了所谓的大局，会牺牲一些人，利用一些人。”

赵缨络不意她会说那么远，微微有些疑惑的看着她。

她知道赵从珂哄她筹钱筹粮，但那是她心甘情愿。她也是齐国帝姬，为了齐国做些事理所应当，谈不上利用。

赵从珂回神，朝着她微微一笑，目光十分温柔：“你们真心待我好，一心一意为我，我却做不到。你也是，少乾也是，包括锦春都是。”

赵缨络眼睛有些红，不住摇头：“没有，我们都明白。我知道你怕杨少乾扯进来故意疏远他，锦春也知道。他是怕我疏远阿姐让阿姐伤心，才会特意托人带信给我。”

赵从珂顿时笑起来。

“你笑什么？”

“不知道算了，随缘吧。”

赵缨络狐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