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标题

作者:策零
更新时间:2014-08-13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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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策零 于 2014-8-15 03:01 编辑




精怪故事之五



森林膨胀像等待放进烤炉的面包,而充当酵母的林中生物已逐渐自迷情的夜晚醒来,从恣肆的赤裸中醒来,回到较为繁复的黎明中。它们的眼泪还带有美酒的味道,但眼睑已不断眨动,林妖欢快扑扇沾染晨露的小翅膀。

你听见了吗?流水重新颂起和缓的宣叙,告诉我们奇异的节日结束了。你已忘记昨夜它的咏叹多么惊人地充满柔情百转。

魔境扩大,原先铺满粗糙岩石的旷野披上一层柔嫩的渐变绿披风。蓝白天空被削去一层,年轻的鸟离开父母之巢,来到新生的茂盛翠云似的树冠筑新家。多年以后,它们子嗣的歌唱将直抵上帝的耳畔。

如果森林每年都如此成长,最后天堂会被藤蔓包裹。


只要Maleficent每年如此,每年与她幼小的珍宝享受连天际众神都会妒忌的欢乐。



可她——现在是它,看来并不如此打算。在它勾成半月的长尾之弧中,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的Aurora安睡着,似乎完全不理会越来越热烈的日光呼唤。


“呃……?”从一夜情人(鸦?)身旁赶回到主人座下的乌鸦歪着头,用尖喙梳理油亮黑羽毛,而后开口说道:“小公主还没醒过来,难道说您施了咒?”

它只是觉得主人奇怪地脸色不善,想说点什么明显不可能的事打趣好改善气氛。但不幸地,这话让Maleficent眯起眼睛,头顶的透澈天色也微微暗了下来。乌鸦打个寒噤,决定闭嘴。

但这是怎么回事?乌鸦眨眨眼,望望睡卧在主人怀里的小公主,又望望尾梢拍打草地的主人,感到不解。它是只能说话的动物,并不会觉得主人所作所为有何道义上的不妥,只认为它会感到快乐。

就像它和银翅膀的小姐相处一样快乐。乌鸦有些高兴地回想着。

可这要命的沉默是怎么回事?这好像很早以前,失去翅膀的主人第一次听说仇敌有了孩子时一般窒迫的沉默。那时乌鸦也是缩着脑袋,只能从羽毛的间隙中偷偷打量沉思冥想的主人。

至少那时乌鸦知道它伟大的主人在想着精彩的复仇。现在,这令人迷醉的夜晚之后,我的主人啊,您正在思量着什么?您难道没从那女孩身上得到满足?

乌鸦不敢发声,便低头,对比自己鲜黄脚爪与枯黄树枝的颜色差异,听着吵闹声生长。走兽与飞鸟的絮语,游龙滑过天顶,三角帆一样的翅膀在空气中震颤鸣叫。而它的沉默越来越似被涨潮围绕的孤岛。


一只天真的貉在草丛间穿行,那声响如绸裙的摇摆,像女孩儿的衣物窸窣。



Maleficent叹气,喷出一点点火星。黄铜色的咒语缭绕在Aurora发间。

“走吧。”它说,站起,抖落一身碎草。尽管乌鸦满腹不敬的疑问,比如说,“您不会是害羞才让她睡着的吧?”

而Maleficent猜到乌鸦所想似的,抬头望它一眼。很久以后乌鸦会想,在它之后一百年的生命里,再也没有见过如此情绪复杂的眼睛。

“我做了错事。”Maleficent转回头,低低说道,声调如悔罪之人。

乌鸦不敢应声。

“我要送她回林中小屋。”

“可……为什么?我的主人,您为什么这样做?”乌鸦终于开口,带着快要涨破肚子的疑问。为什么如此对待您的小公主?

“不久就是她的十六岁生日。”现在Aurora已长大,它不好再用尾巴卷着她像小时候那样,就以魔力让她浮在身后。“这会保证在那天她不会踏入我所诅咒的境地。”

Maleficent说得平静,字句之间没有抖动。但它内心充满即将来到的暴风雨,为它的罪行,为她的摇摇欲坠的未来,有痛悔,有不知所措,有……虽然只有一点点,侥幸。它一醒来便记起昨夜所为,只深觉不可思议的慌乱,便在身旁的Aurora发出一声呢喃时令她再度沉沉睡去。突然它察觉,这也许能保护她。用短短的,无害的睡眠使她平稳地渡过那个迫近的恐怖时刻。

它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安慰自己的成分。但它早已无计可施,只能将仅剩希冀灌注在这道效力微弱的咒语里。


多么可笑啊,它在乌鸦的带领下向她的家走去,心想。我的咒语,她的命运。



Aurora的小屋无知无觉站在满眼金绿的山坡下,在已经开始变色的香草中间。这小屋疏于修剪,爬满常春藤,茅草屋顶开着或紫或白的小花,大概是哪只歇脚的雀带来种子。院里散落磨石,车轮,被草丛掩住一半。一只白山羊抬脸打量不速之客,嘴里还安祥地嚼着菜园的甘蓝。

乌鸦飞近,脚爪咔嗒一声落在窗棂,抬头张望是否有人在家。没有,精灵教母有事外出。于是小女孩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慢慢漂移回到自己的床上。被单一动,轻柔覆上她的胸口像一片羽毛。Maleficent凝视她,透过玻璃窗户。

做个好梦。它翕动嘴吻,尝到苦涩滋味。


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等待。



等待命运之轮落回既定的辙印,无论你怎样拖、拽、拉扯,它都会漠然地碾碎前进路途上的每一粒尘埃。




日影在她脸庞跳出倾斜之舞,月光下的紫萤火在房间内徘徊。院子里的山羊走来走去,从番茄到甜菜都被它吃光。一天又一天,它嚼着,有时会向小屋的二楼望。我们不知道它会不会对女孩睡了那么久感到奇怪。

直到蔬菜告罄,它望着高高苹果树发呆,直到Aurora的第十六个生日降临,三位精灵教母从不可思议之国回来了,还带有助人为乐的喜悦。嗯,精灵总是喜欢帮助恋情受阻的美丽少女,为此她们整日奔忙。Maleficent熟知这一点,以为她们还要在魔境之外逗留一段时间。

但,现在还不知道是幸运抑或不幸,她们早早回来了,又是高兴又是忧心地准备为Aurora准备十六岁生日的庆贺。

总之她们回来了,比它预计的早,发现小公主睡在床上,身上浮动着金沙。为首的棕红仙子大吃一惊,以为怪物改了主意,提前致她于死。蓝仙子与绿仙子拥上前,叫着她名字,忙着挥舞发光的小手为她解咒,Aurora直起身,长长地打哈欠:“Maleficent……?”

她们脸上表情会让你以为这屋子里所有的瓷器都崩裂了。

三位仙子爆发出惊叫。


于是女孩得知自己的处境。得知她的教母,她的情人,她的爱,曾怀着多么狂暴的热切诅咒她的出生,她的存在。这感觉如此令人惊怖,仿佛夜半翻身,看到枕边人的闪亮双眼,闪亮来自于手中紧握的谋杀之刃。Aurora茫然听着三位精灵教母抢着说话,向她描述那一日的黑衣女人,绿色地狱火,毒药,复仇。


那么与我共度一夜的是谁?是心存嘲笑的魔鬼,还是一场幻觉?

抚慰我的是什么?是它变态的温存,还是等待羔羊最终端上餐桌的压抑激情?

我的守护神啊……你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与这个被你预定扼杀的孩子相处?


她满脸茫然。愤怒之人对确定的对象发泄愤怒,而她甚至不知道应该咒骂谁。精灵仙子们所描述的Maleficent与她记忆相隔太远,太远,远到她只想被告知这是玩笑。Aurora眨眼,讶然发现自己滴下泪珠,滴在她不安拧绞的手指上。

她推门而出,将三位仙子的呼唤甩在身后。她必须赶到Maleficent身边去,让它,让守护神告诉自己魔鬼并不存在。



六月之泪将森林洗得透明,像一整颗内敛的祖母绿,连蓝得傲慢的天空都要低头接受这光辉。浸满雨水的树木残桩显出浓郁棕褐,被戳成蜂窝状的泥土中有蚂蚁挣扎翻身。清新树叶落下晶露,落在提着裙摆、一边走一边呼唤的Aurora身后。正用爪子抹脸的狸转身躲进湿淋淋的黑麦草丛。

它惊疑不定地走出,在挪动爪子的间隔仔细端详她的表情。


“你就是Maleficent?”女孩儿站定,仰脸问道,脸色苍白令它几乎不忍直视。


Maleficent抬起一只前爪,又放下,深深按进泥土。女孩儿不是早都知道它的名字吗?它屏息。


但它并非真的不明白。




“你就是诅咒了我的Maleficent吗?”


说不是。她感到自己脸颊紧绷如弓弦,下一刻就要断裂。




“是。”




而它甚至带有些许松懈,终于她不再无知,终于这窃来的美好岁月失去了。它看着她,看着哭闹不休的小婴儿,看着毫不畏惧的孩童,看着活泼好动的少女,看着她十六年。

看着她此刻落下泪水,脸色通红向后退。她的蓝眼睛里有恐惧,有愤怒,有绝望。她那样看着它,在它试图走上前时她哭泣,“不!离我远一点!”

这才是它应得的。Maleficent皱着眼睛,目视她躲开自己像躲开毒蛇,仿佛它的碰触就是獠牙或烙铁。她转身跑开,向森林之心跑去,将它抛弃在身后,在这孤单悲伤的独处之中。如今它孑然一身,周围茂盛景致霎时枯萎一如被煮沸褪色。

她的痛苦一瞥留在它心里如同蜂蛰。


有什么理由,有什么理由它可以追上去?Maleficent立在原地,剧烈地发抖,向天空发出滴血的咆哮,惊起鸟兽瑟瑟发抖,让林地居民躲在树屋内恐惧。大地震悚,草木摇晃,溪水倾洒如同被打碎的水桶。它的咆哮响彻天空,像一阵狂风令云海分开。阳光碎裂。

难道它不是最清楚这种痛苦的吗?那种来自亲密之人的伤害,难道它不是最体会深刻,难以忘怀吗?难道它已经忘记那一觉醒来、发觉自己遭到背叛时的感受了吗?


那女孩儿的痛楚不是于十六年前鲜活地搏动在它的躯壳里吗?



粗嘎叫声传来,是忠诚的乌鸦在恳求。如果主人再不停下,魔境将会在它的刻骨心痛中化作熊熊烈火。

“去找她!去找那女孩!”Maleficent咆吼着,依然担心那咒语会使她与它万劫不复。乌鸦展翅高飞。

它卧下,任沉默中的悔罪荆棘将它鞭挞。



凶暴野兽都在遥远的雷响中遁去了,躲进岩穴或树洞,不会有什么追逐年轻的女孩儿,但Aurora还是跑得很快,仿佛寄希望于风,仿佛在风吹动她金发时能一并吹去记忆,让她回到懵懂无知的美好时光。

泪水在脸颊干涸,留下微微刺痒的盐渍。Aurora只觉得一切都无复信任,阴森灌木间不怀好意的亮绿眼眸,看来令人反感的黏白蜘蛛网,潮湿棕壤上的大脚印。她跑,跑,悲伤地紧握着自己的命运,在一架纺车旁陷入永眠,这就是她的爱所得来回馈,这就是无知中得来的赠礼。

精怪蹲坐枝桠私语,声音如卵石摩擦,以她所不能理解的语言交流,无辜。无辜,无辜,它们说,每一双纯色的圆眼都指向前方。


无辜。它们说。


无辜。它们转开视线。带着不忍。


女孩停下脚步,发觉自己回到那片长着迷迭的圆形空地。多么讥刺的,在她内心充满对Maleficent怨恨的此刻,来到她与它欢戏之地。她气喘站定,环视一切熟悉的景物,青色兵团般挺立的枞树圈中还留有一道伤口,是熊来吃她,是它赶来保护她。

Aurora再度心痛想起它所有伪善的微笑。它微笑护卫她走入久远沉睡。


现在她害怕。因为这无可比拟的伟大森林就是它的臣民,会不会有突然窜出的枝条将她卷起,送回它沉重的阴影下?Aurora感到无路可逃,无路可逃。这圆形的坟场中,她似已来到终结。

Aurora,夏日国度的孩子,光的孩子,在炽热的白日发冷颤抖,仿佛风中跑过灰白色牡马,冰霜鬃毛掠过她身边,带来死亡的预感。

但这里没有什么纺车。没有寡居的婆婆,没有金币与沥青,没有尖锐的针会戳伤她,没有达成诅咒的一切必要元素,她略感欣慰想到,望向渐沉的太阳,生平第一次祈祷日落。


轻柔的,轻柔的一声鸟鸣。


她大动作转过身,头发在空中飞舞甚至抽疼了自己。穿黑袍的陌生人正站在她身前,歪着头一副胸有成竹模样。这奇怪的人型生物虽近在前眼,身影却仿佛透过深沉湖水得见般动荡,周身缠满宝石细蛇似的斑驳光纹,令人讶异,令她惊惧。

Aurora咬紧嘴唇,向后退。

那人——他开口说话。一滴岩浆落在青草地上,将绿绒毯烧出黑伤疤。


来。


他的低沉嗓音透出使人信服的甜美,如此悦人如同熟透无花果,而Aurora一听便发觉这不是一个人的声音,在他男性的嗓音下,响起Maleficent的耳语。但不,不,比它的冷淡语调更妖艳,是种幽幽的绿火般悄声,来,来,来。

她惊异然后平静。恍惚。昏昏不知所以。

绿火在他轻声劝诱中起舞,绿火自她身中抽离,盘旋扭动钻进她眼前一株小橡树。那忧郁少年般纤弱的树落下刨花,无形木匠巧妙将之雕成木质纺车,榫卯精致拼合成形。


在她面前。它的魔力自行运转,确保一切如它所言。世间再没有第二种力量可以更改。


无路可逃。



橡木制的针尖在她眼前发亮一如晚星。


穿黑袍的人揣着宽袖,退到一旁。



乌鸦失声大叫。


它感到心脏流出血。奔跑。




日落。




静止。






穿黑袍的人发出笑声,这声调毫无欢愉之意,冰冷得让飞到此地的乌鸦觉得翅膀受冻结。Maleficent在它身后赶来,一眼望见伏在迷迭间的Aurora,她看来仿佛发条被拗断的娃娃般可怜。

最后一点侥幸被撕烂,它的利爪陷进大地的肌肤深处。你是谁?它抑制着狂怒发问,虽知道眼前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与他人无关,仍对眼前的奇怪来人心怀愤懑,恼怒他袖手旁观。

乌鸦躲在高高树冠间。


我是……那人又发笑,脱下兜帽,让Maleficent看清他苍老多皱像干瘪苹果的脸。

我是那个炼化你羽翼的人。

它顿时伏低身体,感到无法抑制的怒火即将喷薄而出,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它一直留意找寻为国王效力的神秘术士,但那人如一滴水顺着溪川而逝,毫无踪影遗留。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它发问,火焰在齿间跃跃欲试。

他伸手一指:我为这孩子而来。我为你而来。



此刻天色渐晚渐暗,燃烧殆尽的夕暮沉没于地平线如猩红宫殿倾颓,蝙蝠飞上天空,打开翅膀放出暗色。它是黑夜的密探,曾听闻无数湮灭在时间洪流的秘辛。如今它来回盘旋于巨兽与诡秘来者之间,留神每一个字。

Maleficent听到他重复一遍,疑虑升腾使它咽下致死的威胁,向前迈步。在它绷得笔直的刀刃似的嘴鼻前,在它两颗冷冷的水银滴般眼珠前,他微笑。

你看我的样子。他说着,右手不自然地垂放。干瘪苹果回复鲜脆,年轻男子。

带着一只洁白翅膀的年轻男人。


你是……


他自顾自开口。


我父亲诅咒了我和哥哥们变成天鹅。在野地里渡过十五年。


我可什么都没做错。


妹妹来找我们,只有我一个人为她求情。


我可什么都没做错。


妹妹拯救了我和哥哥们,然而只有我一个人留着天鹅翅膀。


我可什么都没做错。



有什么能解释我的遭遇?人们告诉我是命运。但我什么都没做错,命运为何如此对待我?

因为我的怨恨,直到我的妹妹和哥哥死去,直到王国的每一个人死去,我都保持着这幅模样。

这么久了,我一直在思考。最后我发现,人们不能接受路途实际上是被周围一群和他同样盲眼无知的生物决定的,便将这一切都托付给命运。托付给比他们崇高的神祗。

如果不是那该死的多嘴的主教,我妹妹会被抓起来吗?如果不是因为她即将受死,她也不会向我抛来未织完的蓖麻衣。

如果不是她出生,我也不会受到父亲的诅咒。

如果不是王子发现她。

如果没有他们所做的一切……

这纷繁难以涵盖的一切就是命运本身,而我能够加入它,成为它。

从那一天开始,我得到无法想象的巨大力量。我所遭受的一切都有了理由,我成为命运的代言(Agent)


那和我的事有什么关系?


他再度发笑,年轻英俊的面貌看来如此神似大理石雕像,那些神似人类的仿品。


我一直在试图纠正这一切,从你阻止国王的子嗣诞生开始。尊敬的Maleficent,与人类纠葛并不明智,命运对你另有安排。所以我给了些帮助。

Maleficent不知应如何作答,只听到他貌似冷静的殉道者狂热。

然后,你又诅咒了公主……他面带诡谲的遗憾,朝地上的女孩儿点头示意,你将自己与她绞缠,这可令我非常难办。


这与你无关。


他摇摇头,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既然是你令她终结,既然你是她的阻碍,既然是你使她在青春来临之前凋萎,那么我想,由你为她打破阈限最合适不过了。


静定暮色中传来一两声箫音,不再诱人,在此时充满可恼的嘲弄。


原来是你。它的音调升温。原来是你的诱使。


你为她带来毁灭与死,也会为她唤醒生命与爱欲。他微笑一如佩戴绘制面具。

无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不幸的孩子。尊敬的森林之主啊,你搅乱安排,咒语就成为她的命运。而出于同情,出于对无辜受难者的同情,我一直努力纠正。


那么我……为何不在此刻杀了你?它隆隆咆哮,轮转的低音间仿佛生满锯齿尖牙,听来使人酥麻脚软,但他无动于衷,和煦颂道:“英雄有了所爱……”


而命运有了人质。Maleficent低下头,凝望沉睡的小怪物。无法说出它究竟有多爱她,只知道它爱怜她到心痛。现在她就是诡异男子手中的人质,他以她的幸福威胁它。


你是暴君,因着拒绝履行天生职责;而你又会是英雄,因为最后纠正这一切的人会是你。


没有什么能改变我的咒语。它哑声说道。这男子的怪异面貌不会使它害怕,但是他的口吻令它心惊,一切皆在注视之下,一切都已安排。


是的,这强大的力量无法被修改,但可以替代。他躬身,你将代她承受,你不会吗?



风坠落,树叶停止摇摆,鸣禽失声,走兽敬畏站定。地精与蘑菇矮人缩在椭圆形的树枝窝巢中,一切屏息。森林等待它的回答。




是的。它说。我会。



乌鸦发出哀戚难当的啼鸣。






你将纠正这一切。你将留下力量,行使天赋的职责——护卫这片土地。你将毁灭暴君的自己,自我的自己,你将成为英雄。


在年轻男子彷如弥撒曲的喃喃声中,Maleficent举爪抠出一对眼珠。鲜血落在尘土里盛开铃兰。乌鸦叼起左眼,满心无能为力的悲痛,按照主人的要求将它扔在森林中心。这魔力磅礴的晶体甫一沾土便长出苗芽,长出藤龙,直直钻入黑暗的星球深处,啃噬着核心,轰隆隆长出支撑漆黑穹顶的树。星星成为这树的璀璨果实。


它将代我荫蔽此地。


右眼被抛进溪流,生出九尾蛇。波光流动,变幻的、湍急的长尾四散远去。


它将代我滋养此地。


在我离开之后,这里依然不会受到侵袭。它对众多的哭泣声说。




现在,目盲流血的巨兽轻轻卷起地上的Aurora,就像她还很幼小时那样。它对停在它双角上的乌鸦说,为我指路。送她回家。








整个王国严阵以待。身穿闪亮甲胄的士兵举起长枪,面对慢慢走来的魔兽。但它带着公主,他们不敢妄动,只能包围它,逼视它,一路看它走进议事厅,走到王座下。苍老国王早已失去伴侣,现在只有他和它对视一如往昔。

他半生都在焦灼恐惧中等待它的复仇。然而当它真正来临时,他一脸安详。


我曾无数次祈愿一切结束,而现在我得到解脱。

杀了我吧。


Maleficent将公主放下,等待惶恐的仆人将她搀扶着带回属于她的房间。然后它看着他,甚至为这卑微的人感到悲哀。再也没有什么能激起她的激昂情绪。它视他如无物。


但是,不。这一切仍未结束。


它深吸一口气——天气陡变,乌云遮蔽城堡,阴影从地面爬出。国王眨着眼,感到困倦……困倦……Maleficent的形象模糊了。仆从倒下,士兵倒下时盔甲哐啷;厨房里,正要拧笨拙学徒耳朵的厨师打了个哈欠,放下手趴着桌子,而迷惑的学徒头一歪躺倒油腻地砖。炉灶内火焰停止抖动。猎犬的吠叫止息。

急急赶来的三位仙子坠落在一块羽毛垫上,被白猫搂在怀里睡去。


沉睡,沉睡,沉睡直到一百年以后。如果咒语是你的命运,如果一百年后真爱将会唤醒你,那么我会静止如同死去,你将会在百年后醒来。



乌鸦流下泪水。主人……主人啊……



年轻男子面带微笑。它转身,盲目,受他引领一如受命运摆布,走上城墙。


此刻夜晚早已谢下黑天鹅绒帷幕,太阳,最雄伟的君主,驾驭明亮马车驶过天际。他狂喜咏唱,Maleficent抬头,目睹最后一刻的晨曦,而后化为深沉黑曜石。


无翼的巨兽,俯视金色群山原野的雕像,伫立于王国的心脏,伫立于Aurora的城堡之上。


黑袍男子刮起肉食性的北风,如十六年前一般消失,唯留乌鸦飞上它凝固的双角,哀伤泪水流进它空洞眼窝。它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后来我们察觉所有鸦类都喜欢收集闪闪发亮的东西,却不知道那是因为它们的先祖曾多么执着地寻觅宝石充作它主人的眼睛。乌鸦衔来血碧玺作Maleficent的右眼,又衔来蓝宝石作Maleficent的左眼,仿佛这样它就可以看了。如果有人要求它把这些珍贵的宝物送到远方去,乌鸦是绝不会答应的。


城墙下开始长出尖刺藤蔓,逐渐阻绝所有好奇的旅人。每年它们长高,长高,而乌鸦老去,老去。最后,直到藤蔓攀升至Maleficent眼前,乌鸦再也飞不到如此高度,坠地死去。


而这已是一百年。










她睁开双眼。一个漫长奇妙的梦,梦中有狼,有熊,有戴帽子的精灵,有萤火和笑声,还有凄怆的、哀歌般的莳萝甜香,Aurora觉得奇怪。她挣扎着下了床,对周围布置感到陌生。她一边回忆,一边跌跌撞撞向外走,对满地沉睡的人大惑不解。她一直向外走,向有阳光的地方走如同绿色植物。


铁皮公鸡发出锵锵打鸣声,来回转动,一百年来的第一次。风起了。藤蔓栅栏倏然无声钻回地下。

炉火受了惊似的爆出焰星。




走出甬道,走出短暂的阴影,Aurora站在城门下,看见吊桥旁的空地上落着一只死鸟,她不知为何心内悲伤,脸颊湿润……泪?她流了泪?


不,并不是,她摸了摸脸,难道是下雨?也不是,只是两滴水。Aurora抬眼上望,天空晴朗,广宽海洋一般充满重力的蓝看不到尽头,没有云也没有雨。城墙上有只怪模怪样的石像鬼,空着眼窝。

她转身,皱眉,在城下仰望它,只觉陌异悸动。并不清楚为什么的,她认为这奇丽雕像与自己必有关联。也许她曾在它身边玩积木,也许她曾与它一起俯视,也许它曾积雪而她为它擦拭。只是也许。


尽管什么也记不起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Aurora站在城门前想着,六月云雀唱出古老恒常的音调。昔在、今在、恒在的北风送来一阵温暖排箫声,她与它侧耳倾听。










“那就这样吧。”讲故事的人看上去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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