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静留归来
“蓉子,你和绯山医生很熟么?”喝着这家英式餐厅特色的牛茶汤配芝士条,江利子问对面的蓉子。
蓉子正在写着些什么,头也不抬:“是啊,她有次被病人告医疗事故,我帮她解决了。所以她一有法律问题就会找我,我有医疗问题也会去找她。”
她大惊小怪地说:“原来是这位绯山医生是一名庸医啊,蓉子把我交给她诊治,真的没问题?为了省钱也不至于这样吧。”
“你这样说别人不觉得太不礼貌了么?而且她不是庸医,只是不会讨病人欢心。”
“不讨人喜欢,就像蓉子你一样?所以你们交情很深?”
“为什么会这么说?”从小到大,还没有人说她不讨人喜欢吧。
“你把我带到这样的英式餐厅,你不知道英国菜是有名的难吃么,何况是这种不伦不类的英国菜。要知道让谈话融洽,美味的食物是必不可少的助力,你对待客户如果也是如此……”
“你不是我的客户。”蓉子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何况一个记得英国菜这种没用的事,却记不得自己的身份的人,没用资格对我说三道四!”戳中她的软肋,她应该不会再多嘴了吧。
想不到她还有的说:“打断别人的话时不礼貌的,当然我是不会计较这些的。但水野律师面对客户时可不能这么随便哦。”
蓉子闭了闭眼,即使是路人,也看得出她在强压怒火。片刻后,她睁开眼睛:“鸟居江利子。”
“是我么?一开始叫这个名字还真不习惯呢。”
“在你失忆的这段时间内,你必须习惯。当然,如果你恢复记忆,这个名字也就失去了作用和价值,你也可以不必习惯。”
“蓉子真不愧是律师呢,平时说话都很有律师的风范。”
“哦,是么?”
“是啊,说了一大堆貌似有道理又逻辑严密的话,其实只要思考一下就知道全无意义。”
她一句话把蓉子正准备出口的“谢谢夸奖”噎了回去。从小到大,她何尝被人这样评价过?现在她虽然还没有如愿成为名律师,可是身边都是法律界的人士,也不会用如此刻薄的话去形容自己的。
这个人真是太可恶了,为什么自己刚才还会对她有恻隐之心?
圣母在上,请让我不要再这么圣母吧!
莫非圣母赐下这个人到她身边,就是为了磨砺她的?
“这是我拟定的协议,你过目一下。”蓉子又很快恢复了冷静,递过一张便笺纸。说实话是很想给她一个爆栗,可是在周末中午客人不少的餐厅,还是给自己和她留一点形象吧。
江利子接过一看,很快就笑逐颜开:“啊拉,《同居协议》,我们刚认识蓉子就这么直白,让人好羞涩。”
蓉子一把扯过协议,面无表情地划掉标题,改为《室友协议》,重又递过去,同时不忘补充:“我希望你不要自作多情。”
“我怎么会自作多情呢?我只是在提醒律师小姐,法律文书,用词一定要严谨。”她笑笑地接过来,“那么作为室友,我是不是也拥有修改协议的权利呢?”
“没有,你只有同意或不同意的权利。如果不同意,你就可以马上搬到流浪人员收容中心。”
“看来我的室友还真是苛刻的人呢。”这句话让江利子带着点打趣的口吻说出来,让蓉子没办法生气。说话时她的大眼睛微微收拢,长长的睫毛下的暖暖内含光,又有几分柔软和包容。这种无关做作的雍容淡雅,若不是自小有极好的家庭教养和充沛的底蕴,是无法形成的。真不知道她若没有失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她从小在莉莉安,也一定毫无悬念地成为山百合会的成员。还记得当年黄蔷薇学姐和圣一样,一直没有选定妹妹,直到快毕业才指定了支仓令作为黄蔷薇花蕾。眼前的鸟居江利子,倒真是填补这近两年的空白的最佳人选。
是啊,黄家的特色:特立独行,表里不一。
“蓉子在偷偷笑什么?”她眼睛很尖,可是蓉子不打算解释自己刚才的发散思维,她也没有追问,而是用她那淡然的语气逐字逐句地读下去,好好的一份协议,被她读得有几分戏谑的意味。
“甲方:水野蓉子,乙方:鸟居江利子……还真是很正式呢。乙方不得干涉甲方的生活,甲方对乙方的行为有指导权、限制权、反对权和决定权……啊拉,还真是不平等条约。此协议有效期为一个月,一个月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无论发生何种情况,乙方必须搬离甲方住宅……协议关系存续期间乙方如有违约,甲方有权利勒令乙方在24小时之内搬离甲方住宅。如乙方不接受此协议,甲方有权利勒令乙方在24小时之内搬离甲方住宅……如果乙方损害甲方利益,甲方可单方面追究十倍赔偿,此条款不适用于乙方……这简直是无条件投降协议!”读到末尾,江利子发出了抗议。
“抗议无效。”蓉子根本不想理她,她正埋头在进餐厅之前买的几份报纸上,仔细梳理着事件的条理。比起今天所有报纸和网站共同的头条新闻,江利子的抗议简直如同尘埃。
“藤乃集团社长意外身亡!”
“豪门继承人昨晚办公室离奇死亡!”
“天妒英才!青年才俊年仅二十七岁!”
“阴谋?意外?杀人事件?至今未能公布的死亡原因!”
“藤乃集团掌门人突然死亡,日本的经济航母将驶向何方?”
“搜查一课介入调查,事件背后谜团重重!”
……
“蓉子在看什么呢?”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抽走了一张报纸,蓉子抬眼看到江利子正一目十行地看着报纸上大新闻,却不知怎地眉头微蹙,“藤乃遥一,这个名字好熟啊。”
“东京人没有不知道藤乃家大少爷的吧,你也认识他?”说不定这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帮江利子找回记忆呢。
江利子盯着报纸上连篇累牍的黑白照片,努力想回忆起自己是否见过这个英俊的年轻男人,可是太阳穴跳突突地疼,越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越是疼。
可就在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要咬破大脑皮层,破土而出的时候,蓉子的手机响了。
看到手机屏幕,蓉子的惊愕和冲击让她一时无法呼吸,就在昨天的这个时刻,那个把她归类为“一个好人”的人,她的名字正在手机屏幕上闪动。
“圣,是我。”说话必须简短,蓉子不想再多地透露此时的心情。因为她的心情太复杂,想诘问对方为什么又打来电话,想知道对方会不会回心转意,有一丝对前景萌生希望,又不自觉地自责,为什么总是把自己置于这种地位,为什么……
圣的声音带着几分犹豫:“蓉子,你知道……你知道藤乃家出事了,遥一哥哥……”
原来如此,圣打来电话不是为了水野蓉子的感情,只是为了佐藤家的世交好友而已。看来她在这方面,又遇到了必须让蓉子出主意的难题。蓉子心中苦笑,可是希望的破灭却让她的声音平静了不少:“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圣,有什么问题么?”
“静留要回来了。”
“是么?这是应当的啊。”
藤乃静留是藤乃家的大小姐,死去的藤乃遥一唯一的亲妹妹,事到如今,她是藤乃家唯一的继承人了。
藤乃家和佐藤家世交已久,她算是圣青梅竹马的好朋友,蓉子也听过她不少的传闻。传说中的藤乃静留才貌双全,高贵优雅,睿智宽和,是完人中的完人。
如今藤乃静留的哥哥去世,她回来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为什么说到她回来的事,圣的语气是如此的不安和惶惑?
“我觉得……我觉得……”隔着电话,蓉子似乎都能看见圣那平常嬉笑自若的脸上,那挥之不去的阴影。
“别急啊,圣,慢慢来。”蓉子总是那么有耐心,不仅是对圣,对任何人都是。当然除了对面的那个家伙。
可是没想到圣吐出的话无端地惊悚,让她在秋日暖阳下都不禁一惊:“我觉得静留的身体里,好像住着另一个人的灵魂。”
尽管觉得这个念头有些荒诞不经,但蓉子还是被惊了一下。她想了想,温声道:“圣,要不要我马上过来,我们面谈好不好?”
“那……好吧。静留的飞机下午六点到成田机场。她要我去接机,我们路上谈吧,顺便也介绍静留给你认识。”
“好,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蓉子放下电话,透了口气,才发现对面的人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她,一对上视线,就好奇地说:“你要去哪儿?带我去么?”
“我不会带你去。”蓉子想了想,从钱包里拿出两千日元递给她,“乖,自己坐车回家,如果钱还有剩的,就到附近便利店买便当做晚饭。”她说这话时,语气慈祥得几乎要去抚摸对方的头发。
江利子接过两张钱,仔细地卷好塞进口袋。她端起红茶,打量着蓉子收拾好包包,正准备起身,忽然道:“虽然你很喜欢她,可是拜托不要这么明显地让她感觉到,你永远可以无条件地为她付出。”
蓉子愕然地僵住了:“你……你说什么?又在胡说八道!”
“从你刚才打电话的语气和神态中看出来的,更何况……”江利子狡黠地一笑,“你为了打发我居然给了两千块。只有为了你喜欢的人,才能让你对我如此大方。”
蓉子气得想笑:“看来好心没好报这种事,真的出现在我身上。”
“谁说不是呢?你对她不也是如此?连我这个路人都能看出来这些,你觉得和你相处日久的她会不知道?”江利子双手捧起茶杯,语气变得深沉,眼神却明亮得如同杯中折射着阳光的红茶,“无限制的付出不会感动他人,只会惯坏他们。无论是男人或女人,都不能惯坏。无论是多优秀多善良的人,一旦被惯坏了,就会变得说不出的恶劣。别跟我说什么她是你心中的男神或女神,那本身就是把自己当做奴隶。指望神爱世人么?那不过是神吸尽了你无穷无尽无条件的供奉后,返还给你的一点施舍罢了。你这样心高气傲的女人,指望着靠施舍过一辈子?”
蓉子一时失去了语言,只能直视着她从容不迫地就着红茶吃完了那份点心,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悠悠地说:“英式点心永远这么难吃。我建议你下次点司康饼,因为太简单,不至于被英国人在食物上奇葩的想象力所荼毒。”
“你到底是什么人?”缓过一口气的蓉子终于艰涩地问道。一分钟前,她还天真得像个孩子;一分钟后,她老道得像个妖魔。蓉子想起了圣对藤乃静留的评价,而在江利子的身体里,住着什么样的灵魂?
“我?”江利子挑挑眉头,“我只是个失去记忆的人。”
她说这话时,无悲无喜,不偏不倚。如同她空白的记忆,因为本无一物,便如清风明月,不染尘埃。
也许在她的记忆深处,真的有一个如此高洁的灵魂。
蓉子轻叹一声,她也不想追究。这是她一时追究不来的,而此时她没有必要也没有时间为了她耽搁。
“等一等。”倒是江利子叫住了蓉子,伴之而来的,是江利子递过来的那张协议书。协议书的“乙方”旁边,已经签下了鸟居江利子的大名。
她的字写得挺秀隽雅,应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蓉子把协议折好放入包中:“你认同这个协议了,同意遵守并负责么?看来你倒是很爽快的人。”
“当然了。”江利子眨眨眼,眼睛里是说不出的淘气神色,“无所谓,反正我又不是鸟居江利子。”
藤乃静留的身体里有什么灵魂蓉子不知道,这家伙原来的灵魂是什么样她不知道,可是她至少知道,在这个家伙的身体里,现在住着一个贱人!
在蓉子奋然离开餐厅之前,她终于送了一个爆栗作为签约后的第一个礼物。
送出这个爆栗之后,她发现她的心情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