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圣白莲X上白泽慧音】闪电(短篇完结)

作者:killkill
更新时间:2014-08-25 2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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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killkill 于 2014-9-29 12:28 编辑


《闪电》







起先,上白泽慧音之所以回绝校报主编射命丸文的采访,有着她自己的考虑。一来,早在她任职之初,就从系主任稗田阿求那里听说,这份校报素来享有极坏的名声,任何有理智的教师都不会希望看到自己的名字列在其上;二来,也不知从何时起,校报上开始热衷于描写一名教授典型的一天,表现其为教学心无旁骛的奉献,对学问至纯至真的热爱,旨在给校长、院长以及系行政主任留下好印象。这类报道通常会在受采访者的同事们胸中燃起怒火,被视为争强好斗、夸大其辞、自以为是、甚至是无中生有。她方才进这所学校的历史系不久,不想卷进无谓的争端。


十分委婉——同时也十分强硬地——对采访表示拒绝之后,上白泽慧音着实松了一口气。想不到的是,几天之后她在教师休息室里看到校报,替代她接受采访的人是圣白莲。报道中声称这位哲学与宗教学系教授每天早上六点半就起床,准备本科生的佛教专题讨论会,在漫长的一天中,不间断地做着知识性、学术性和行政上的工作,其间穿插着进食健康的素食、回复大量的学生邮件、学习古梵语、上Quora回答问题作为调剂。


当然,对于圣白莲这个人,上白泽慧音多多少少是有所耳闻的。宗教学系和历史系本是相近科系,惯例是双方师资互通有无,就连行政办公室都在同一幢大楼。上白泽慧音在宗教学系给选修佛教方向的本科生上两门历史课,圣白莲也在历史系里开了宗教学概论这门课。只是她从没正面遇上过圣白莲。倘若她在历史系一周上四天课,那么教务一定会把圣白莲的课排在第五天。


那天教师休息室里暖气充足,上白泽慧音看着报道却脊背发凉,认定这位素未谋面的同僚行事作风太过大胆。假如报道歪曲了事实,那么这番溢美之辞会引发强烈的嫉妒和愤怒;而倘若圣白莲的确表现得如报道中那么勤奋,那么在她的衬托下,可怜的同事们,几乎就会去恨她了。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对的——据说这期校报不仅在文学院内部引发轰动,就连理学院的教授们看后也忿忿不平地议论了好几天。





校报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圣白莲本人倒不出面。好奇之下,她在课上过问自己的学生,他们怎么看圣白莲。学生们多半面露惧色,支支吾吾,不肯多谈;偶尔有几个大胆的,低声嘀咕说虽然那位教授平时看着不近人情神鬼莫近,性格一如其挑染发色般古怪,但是回邮件速度却的确很快,校报上讲的未必全是胡编乱造——上白泽慧音听在耳里,对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教授更加好奇。




十月时她又听到这个名字,是因为宗教学系研究生院破格录取了一名生物系学生,圣白莲拍板做的决定。本来这事在学院内部也算稀松平常,好巧不巧,这学生竟是生命科学学院教授的女儿——两所学院从建校之初就有点不对盘,这已是学校里半公开的秘密——听说泄矢诹访子教授勃然大怒,录取结果一公布就往文学院打了十几个电话。学院行政处一个疏忽,把她的办公室座机号错当成圣白莲的号码,给了出去。结果连着好几天里,上白泽慧音一到办公室,座机就响个不停,接起来时总是听到一个细声细气的小女孩声音愤怒地喊着“圣白莲我跟你没完”。这语气和声音实在太不协调,让她在例行公事地回答“你打错了”时忍不住多次笑出声来。




真正见到圣白莲本人,是在几个月过后的春假。十二月份时她参加稗田阿求的课题组,之前稀稀拉拉地开过几次小组会,讨论《求闻史记》的编撰事宜,而人员由于各自时间安排的关系总是聚不起来,那天是春假第一天,教授们早已完成期末改卷,几位出国参加学术会议的研究员也已归国,系里终于兴师动众起来,召集全员开会。回想起来,那天的天色异常阴冷。上白泽慧音一边走去行政楼一边犹豫着是否翘了会议,早点归家。只是假期里滞留在学校里的教师本来就不多,在全员到齐的理想前景下,她一个人的缺席也将显得更明显。


会议室的暖气让她昏昏欲睡,直到稗田阿求拍了拍掌,向大家介绍新加入课题组的人员,她才猛一激灵清醒过来。“很荣幸请来圣白莲教授负责宗教史部分——”上白泽慧音捕捉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她顺着大家的视线看过去,角落里一个女人站起身,环视一圈,微微鞠躬。上白泽慧音注意到她个子极高,许是穿了高跟鞋;站起身时宛如荒野中长出一棵大树。一身黑色羊绒大衣裹住高挑身形,远远望去只见一头挑染的长发披曳。


——呵,原来是你啊。


上白泽慧音看着圣白莲,无端冒出这样感慨,很快又为这奇怪想法吃了一惊。这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极遇见多年未见的老友;然而她们分明是初次见面,面容细看之下也陌生得很。心神动摇间,对方似乎也远远地朝她投来了疑惑的一瞥。





散会之后她特意多留了一会。圣白莲收拾东西的速度很慢,为了不至于等得太过明显,上白泽慧音也慢吞吞地往包里放笔记本,从一个隔间放妥后又拿出换到另一个隔间。人陆陆续续从她身边走过,她偷眼瞄着上白泽慧音的整理进度,正思忖着等下怎么以一种随意态度开口打招呼,紧张得喉咙里一阵阵干涩。圣白莲却停下手里的动作,先开口说话了:


“你……是不是没带伞?”


“啊?”


她茫然地望着认真发问的宗教学教授。圣白莲看向窗的方向,极轻地点了点下颔,上白泽慧音顺着那视线,看到窗外竟不知何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她一时间竟看得愣了……二月下雪,也算罕事。很显然对方把她的错愕理解成了没有带伞的苦恼神情,缓步走过来时高跟长靴踩出清脆的“哒哒”声,经过她身边时极其自然地问她要不要一起撑伞,上白泽慧音也就顺水推舟接受了她的好意。




雪花卷到大衣领子上,落在头发上,打在脸上让人几乎睁不开眼。圣白莲慧音撑开她的伞,那是一柄黑色的长柄直骨伞,足够容纳两个成年人呆在伞下而不觉拥挤。上白泽慧音想起她以前认识的女性大都带三折伞出门,因为小巧轻便;进这所学校以后,却发现身边的教师却都偏爱长柄伞。在这样的大雪天,迎着风慢慢地走路,长柄伞的好处确是彰显出来了。



站在圣白莲身边时上白泽慧音更真切地体会到两人间的身高差距,穿着高跟鞋的圣白莲高过她半个头。她先是留意到女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其次才看见对方有一双金棕色的眼睛,鼻梁极挺,侧面看去几乎有种锋锐的弧度。唇虽然抿着,却有自然上翘的唇线。注意到她的视线,圣白莲也坦然地回看向上白泽慧音,嘴唇微微勾起来,眼神专注起来像有火在烧。那是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怎么了?”女人微笑着发问。上白泽慧音颤栗了一下,微微移开了一点距离,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



沉默了一会后她又主动提起话题,毕竟两人一起行路,无人说话总是尴尬的,尤其是在大雪一点一点覆盖掉声音和光线的傍晚。虽然圣白莲看起来十分享受这种静谧,但上白泽慧音还是更渴望听听人的声音——她喜爱一切有生气的东西。于是她轻声而胆怯地询问圣白莲为何会乐意接受校报的采访,圣白莲不假思索地轻声答道“因为那位主编看起来很苦恼”。为了帮别人忙就把自己的名声搭进去么?上白泽慧音在心里嘀咕着,暗自心惊,不知对方是否知道自己就是导致射命丸文面露愁容的罪魁祸首。



行过几条小路,绕过几幢教学楼,穿过图书馆,走到停车场后,上白泽慧音主动提出要送圣白莲回家,因为她听说过这位宗教学教授平时只爱散步不喜开车,对方思忖片刻就说“那就麻烦你了”,语气淡然。正要掏出车钥匙时圣白莲突然叫她别动,上白泽慧音闻言条件反射般站好。女人伸手拂过她的眼,极其轻柔的触感,她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什么都没有发生。上白泽慧音茫然地睁开眼,圣白莲平静地解释道:“你的睫毛上沾了一片雪。”


“可你的肩膀上落的雪更多。”


她想这么回答却没有开口,无端地感到一阵怅然若失,终是不好意思伸手帮对方拂去肩上雪花。






圣白莲到家门口时下车,动作依旧慢慢悠悠,上白泽慧音看着她一手提伞一手开车门,看着她用尽可能柔和的力度关上车门,看着她在雪中向自己礼貌地招手道别,而后转身,走进滑开的玻璃大门,黑色大衣悄无声息地没入门厅的昏暗中。“有机会的话,再见吧。”临走前圣白莲是这么说的。



然而整个余下的春假里,她没有再见到圣白莲。





上白泽慧音有些心神不宁,开学后去问课题组负责人,稗田阿求耸了耸肩,说圣白莲就是这种性格的人——她愿意出现时就出现,不愿意出现时谁都找不到她。别说是历史系想让她全勤出席每次课题组会议纯属妄想,就连哲学与宗教学系每周一度的行政会议,见到她身影出现的几率也是极为渺茫。说到后来时稗田阿求重重叹气,拍了拍上白泽慧音的肩,说,“相见全凭运气。”全凭运气。上白泽慧音想着这句话,莫名地气不打一处来。



三月时她有意无意地多到宗教学系走动,打着促进院系交流增进理解的名义,断断续续从别人那里听说关于圣白莲的事,同校报上说得差不多,却多了点人情味。圣白莲的确是素食主义者,私下里却发表过素食者皆虚伪的言论,理由是素菜馆里的菜色大多浓油赤酱,意在模仿荤菜,从来只见大豆制品绞尽脑汁要化身成肉的模样,未曾听说一块牛排想大张旗鼓地伪装成胡萝卜;又说她的确恪守着极其严苛的作息,每天最紧要工作都在醒来两小时内处理完毕,其余时间却大量用于冥想——在同事们眼里是明目张胆地打盹。最荒唐一次,她给宗教学系本科生讲课,讲到一半突然看了眼窗外,留下一句“今天天气很好,适合冥想,你们也试试”,就走出教室,留下满室大一新生面面相觑。



在挺长一段时间里,上白泽慧音沉迷于用别人提供的细节重新拼接她对圣白莲的记忆,直到有天晚上突然梦见了那藏在诸多碎片之后的本人,被梦里古怪情节吓到,这种爱好方才戛然而止。






圣白莲再次出现,是她做了怪梦后的第二个星期。那天上白泽慧音全天有课,中午便去教职工食堂吃午饭,谁料到正走在楼梯上,身后就传来自己的名字。那声音有几分陌生,光是听见心跳就漏了一拍,上白泽慧音回过头,果不其然见到了走在她身后的圣白莲。回旋楼梯紧挨着落地窗,四月的阳光洒在女人的半边脸上,勾出一道明亮却不刺目的轮廓。底楼的学生食堂人声吵闹沸反盈天,而上白泽慧音几乎可以想象,当圣白莲走进热闹的人群中时,所有人突然安静的场面。



“我以前好像见过你。”


走到她身边后圣白莲说。上白泽慧音心说你春假里就见过我,记性何至于差到如此地步,面上不动声色,笑着打了招呼。巧遇之后,两人顺理成章地一起吃了个饭,而后又一同慢慢悠悠地走去教学楼,找了间教师休息室小憩。



在路上时,她们谈论了一些事后在上白泽慧音眼里看来对圣白莲来讲相当无意义乃至十分无聊的话题:例如之前在法庭上败诉的学者戴维•欧文是如何地让历史学界蒙羞,《罗马帝国衰亡史》更应该放到文学区的书架上,胡塞尔前期现象学中是否彻底排除了“起源”或“发生”这类的历史问题,而归根结底,历史究竟能否为哲学提供所谓的奠基或论证——作为历史系的教师,上白泽慧音不免在谈论此类问题时带入了一些个人情绪——而大部分时间里圣白莲只是专注地听着,偶尔平和地插几句话。


然而她们居然一直谈下去了,上白泽慧音心里感到颇为不可思议。甚至第二周的同一天,在食堂遇到圣白莲后,两人也依旧在走向教学楼的路上聊了一路。


“潜意识是未曾付诸文字的人类洪荒时代史。”极其罕有的,圣白莲在那次反问她,“对于这句话,你怎么看?”上白泽慧音却从潜意识这个词联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做的梦,眼神闪躲着逃开了对方过于专注的凝视。






几周后她们开始谈论一些和专业全然无关的话题。天气、食物和新闻。其后新闻被琐事代替。下班时路过的有趣小店。散步时看到的奇异风景。有时无话不说,有时无话可说。五月里她们每周共进一次午餐,在教师休息室一起看书。到六月时,为了更方便地把握课题组中宗教史部分的框架和写作范式,圣白莲提议上白泽慧音周末时不妨到自己家中一起讨论工作。上白泽慧音镇定自若地接受了对方的邀请,尽管她清楚以圣白莲的工作效率和能力,根本不需要旁人督促。




第一次走进圣白莲家时她猝不及防,一头扎进满室氤氲缭绕的熏香味中。空荡荡的客厅,摆着几件样式极简的红木家具,进门时先看见茶几上的木质香炉,走几步又见拐角处放着小小的香炉,炉身精细的镂空雕刻,里面隐隐有微火,沉香屑缓慢燃烧。圣白莲带着她进书房,她忍不住好奇发问,为何对熏香如此情有独钟,圣白莲微微偏过头,“这个啊,我弟弟很喜欢研究这些东西,收集了很多……”



上白泽慧音惊讶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她从没听说过圣白莲还有一个弟弟。“那你弟弟他……”想了半天又想不出寒暄些什么,圣白莲却又淡淡补上一句,“在他还在世的时候。”她便识趣地噤了声,不去再提和圣白莲弟弟有关的话题。幸好圣白莲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些同死亡相关的避讳,神色始终平静。




女人金棕色的瞳孔颜色,因为淡漠而显得更浅了。






上白泽慧音努力适应着书房里有些过分的安静,圣白莲在专心工作时一句话都不说,这让平时喜爱谈话的她有些无所适从。也许是自小孤独惯了的缘故,她害怕沉默喜欢人声,一个人工作时甚至会对着墙壁自言自语。


幸而她习惯得很快。她很快习惯了屋里的沉默。她很快习惯了每周一次的拜访。她很快习惯了圣白莲家中的始终燃着的香炉。她很快习惯了圣白莲身上的熏香味道。她很快习惯了圣白莲比常人更低的体温。她很快习惯了这种彼此同处室内却静默无言的相处模式。她还差一点就将习惯圣白莲无缘无故的失踪。





春末夏初,交接之时,天气渐渐燥热起来,阳光一天比一天炽烈。上白泽慧音在组会上发现圣白莲的缺席时稍稍吃惊了片刻 ,第二天没在固定的用餐位置上等到人时感到了几丝不安,第三天她竭力忍住焦躁,等到第四天时去圣白莲的办公室敲门却无人应答,第五天晚上她开车经过圣白莲家楼下,原本明亮的灯火一片漆黑。第六天她睡了整整一天。一周后,她会照开,饭照吃,课照上,期末卷子早早出完提交给了教务处,教学进度按照教案有条不紊地行进着,给宗教学系讲课时也表现得毫无半点失意,甚至极其难得地讲了几个笑话,尽管从学生静默一片的反响来看效果不是特别好。



而后时间一天天过去,盛夏中迎来期末,本科生悉数放假,学校再度变成一座空城。上白泽慧音在空城中穿梭着,有时带着塞了太多书而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包,有时就提着笔记本往来于图书馆资料室和历史系行政楼。心如止水,古井无波,无论于哪个角落,不抱期望或会撞见某某。






八月底时课题组临近结业,《求闻史记》只剩最后几处修订意见无法统一,上白泽慧音和稗田阿求约好晚上七点半在办公室碰面相谈,吃完晚饭后时间仍然充裕,便习惯性往图书馆走去。资料室去得久了,竟很长时间没有放松心情去过那几个对公众开放的阅览室。假期里的图书馆只有极少的几个阅览者,她在空荡荡的书架间穿行着,漫无目的地在书与书之间游荡,却终究还是像魔怔般地,在标识着160-宗教的书架前停下脚步。她记得图书馆的分类法,160是宗教,再往前走几个架子,170是神道,180是佛教……上白泽慧音踟蹰了。


而天色就在这时暗了下来。




窗外本是黯淡的白昼,突然倒映出夜的影子。隐约听得室外的风呼啸起来,图书馆的顶灯开始摇晃。上白泽慧音愣在原地,突然记起她做的那个梦,梦里也是这样风雨欲来的漆黑天色。突然雷电交加,突然暴雨如注。一切仿佛梦境重演,外墙铁青色的窗全部关上,闪电劈下时建筑物也在颤栗,如同一艘船舶在由无数梦境编织而成的浪潮里颠簸。深海中有巨兽的眼睁开,静静凝视着这艘小船。她独自一人站在小船上——



上白泽慧音屏住呼吸。现实和梦境交织在一起,脚下坚实的地面开始动摇。她踩在开始摇晃的梦里,只觉浑身发冷,寒意刺入骨髓,脚踝如没冰水。


而倘若这是梦境的话,接下来她就该回过头去了。


她必须转过身,她不愿转过身。


她无从选择。




她僵直地站着,像一张绷紧的弓。有双手自身后搭上她的肩,触及裸露的锁骨,指尖竟比冰更冷。上白泽慧音几乎要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她终究是转过身了。后背抵着铝合金制的书架,面前是那个在梦里出现过又在现实中消失的人。


圣白莲站在她面前,和梦中不同的是,女人此刻看起来狼狈异常,长裙上有破口,面颊上带血痕,头发被雨水打湿。上白泽慧音惊慌地问——她甚至已经不再在意圣白莲是如何出现的——不是曾经想过无数次的“你去哪了?”,而是“你怎么了?”圣白莲低声说“没事”,说完盯着她的眼睛笑了一下。那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如同水中气泡,再度缓缓浮现。


她掏出纸巾去擦对方脸上的血痕,抱怨圣白莲太过不小心,女人突然覆着她贴在脸上的手,凑近了吻她。她记得这个梦——她多希望此刻自己依旧身处梦中——然后循着梦里的记忆,让本能替代理智主宰头脑。于是她回吻,热情得让她自己都害怕。





雷响了。


雨声越来越大。她被圣白莲身躯投下的阴影覆盖,背靠满架子谈论虔诚禁欲的书,交换绵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吻。


而脚步声在这时传来。上白泽慧音下意识推开了圣白莲,两人像做了坏事的小孩一样,慌乱地整理彼此的衣服。紫发的图书馆管理员出现在书架的另一端,闪电映得她的脸时明时暗。她们忐忑不安地等着对方发话,结果管理员只是远远冲她们挥了挥手,神色慵懒,语调无力,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到德国哲学区去,那里没人。”


悬着的一颗心猛然放下,上白泽慧音失笑起来。





圣白莲抓着她的手就走。上白泽慧音心想莫非她真要带她去德国哲学区,却不好意思发问,一路上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走出阅览室,穿过中庭,兜兜转转,呼吸凌乱地来到档案馆门前。上白泽慧音吃了一惊——这里曾经是历史系资料室的旧馆,后来改建成只有文史研究室的研究员方才有权限进入的档案室。上白泽慧音刚想提醒,门已经悄无声息滑到一边,圣白莲冲她优雅地摆了摆手,手里捏着的赫然是她的证件。


什么时候拿走的?

上白泽慧音来不及思考,因为圣白莲正一边吻着她,一边把她压到了档案室正中央巨大的陈列柜上。


玻璃柜面冰凉,光裸后背贴上时上白泽慧音一阵激灵,相聚这么近的时候圣白莲向她俯下身来,长发上的水滴滑落打在她的脸上。她们进门时太仓促,没时间抑或是没打算开灯,档案室里一片昏暗,只能看见彼此模糊的轮廓。上白泽慧音索性闭上眼,细细闻着圣白莲身上久违而熟悉的檀香味道。





“我一直在找你。”

圣白莲对她说,语气平静。



然后她一只手环住上白泽慧音的腰,拥抱的力度过大,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她却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也许是接吻导致缺氧的缘故。然而此刻室外连绵不断的响雷声似乎也变了调子,四面八方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上白泽慧音被这凄惶的调子缠住心神,竟是不能脱身。


再次睁眼时她已身处荒野。

脚踩污浊血海,头顶暗色苍穹。前无通路,后不见归途,只闻百鬼鬼哭。

五脏六腑因为未知的恐惧蜷缩成一团,腹腔内似乎有无形的爪狠狠抓住胃部翻搅——


她蜷缩起来。




但是檀香的味道飘散,吸入的时候整个人变得无由来安定,皱缩的神经被一点点抚平。她于迷乱的恐惧中看到有人从远处走来,裙裾翩飞。

近了,近了。女人的身影浮现出来,那是上白泽慧音熟悉极了的轮廓。圣白莲赤足行在泥泞里,白裙染血,眉飞如黛。




她质问她:“既渡众生,何不渡我?”


她不答话。


她朝她伸出手来。





上白泽慧音闭上眼又睁开,伸手迎向那只伸来的手,暗色紫檀木佛珠在苍白手腕上滑动。指尖相触时影像如水波般破碎,佛珠碎成流沙,被风席卷而去,她看到女人的背后有幼苗,沐浴在交替的阳光和雨露下,长成遮天蔽日的巨树,而后又在突如其来的干旱中枯萎……

漫漫荒漠中只余下一株枯木挺立。

闪电劈下,枯木燃火,火光在女人的眼中流转。



圣白莲稳稳握住她的手,冰凉指尖滑入指缝间的空隙,交错后用力扣紧。

隔着不断碎裂的幻象,她带着一丝无奈反问:

“我渡众生,谁来渡我?”



天边有响雷炸开。




上白泽慧音浑身一震,又一次睁眼,眼前分明是档案室昏暗而空旷的四壁,哪来百鬼呼号的荒野。而圣白莲的确正握着她颤抖的手,轻柔地吻她的额,那冰冷双唇沾到的皮肤都燃起烧灼般的痛。此时落地窗外有连绵闪电落下,室内忽明忽暗,耳边先是撞上连绵不断的轰鸣又陡然回落到大片空茫的寂静,散落的声音碎片似乎全被高空的雨云吸走。


吻顺着鼻翼,滑落到唇上,像是一滴冰冷的露水,顺着叶脉流淌;然而唇舌分明是烫的,那温度高到她的面颊也染上绯红。口中的氧气被再度一点点剥夺的时候,她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档案室的玻璃柜面凝上一层白蒙蒙的雾气,上白泽慧音觉得体内有奇异的火在燃烧。她攀住女人的背,一缕长发刚刚握于手中又从指尖溜走,反复抓着那握不紧的一切,恍惚间觉得一切似曾相识。


雨声托住一室寂静,只有呻吟声听得真切。





“你是白泽。我渡不了你。”

非不为也,不能也。





圣白莲又去吻她的额头,用信徒般的虔诚和儿童式的天真。随后她抚摸上白泽慧音身上那些隐秘的伤疤,它们从**一直蔓延到下腹部。在一瞬的闪电中,这些比皮肤颜色稍浅的疤痕,露出狰狞的模样。上白泽慧音闭紧双眼不去看这个让她自觉难堪的场面,而圣白莲却格外耐心地摩挲着这些昔日伤痕留下的印记,仿佛摩挲一尊艺术品。


这些伤痕中,有些是她过去留下的,有些则不。


那些年宗教曾经如一柄长枪刺入苍穹,像一把权杖劈开大海,苦行僧的鞭子无情地落下,圣徒在黑暗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它镌刻在历史的皮肤上,流淌在历史的血脉里,缠绕住历史的心脏,是戴在额顶上的冠冕,也是身后如影随形的梦魇。


她亲吻着那些疤痕,企图以唇印覆盖,让它们消失或是看起来失去痕迹,尽管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然后她们再度接吻。




一吻结束,圣白莲用空余的手轻抚她的脸,女人已然恢复凛然神态,眉眼间的冷静让上白泽慧音觉得不悦,仿佛情欲于她只是一件可以随时穿脱的外套。


“为什么……”

她忿忿发问。


圣白莲咬她的耳垂,冷静地回答:

“你忘了?很早以前,我们就是这样在一起的。”




宇宙洪荒,混沌初开。


神明诞生于第一道闪电带来的战栗中,恐惧使人匍匐在地,面对黑暗与未知跪伏。祭坛上的火光闪烁,和远方的启明星一起给予人们在蒙昧中前行的勇气。在时间流逝之初,神话和历史本出同源。


因此,只要那颗冰冷的伯利恒之星还在马厩的上空闪耀,阿波罗的祭司仍然屏息等待着德尔斐神谕,伊西丝还在寻找奥西里斯尸体的碎片,八歧大蛇的头顶上空还覆盖着终年不散的天丛云,伊登女神至今苦守着阿斯嘉特花园里的苹果树,羽翼鲜红的精卫鸟依旧栖息在东海边的枯枝上——


——你我就注定无法分离。




又一道闪电凌空劈下,半边天炸开紫红色的光。

圣白莲紧紧贴着她的耳边呢喃,平日里过于冷静的声音被情欲熏出沙哑的味道。她低声说,来吧,为我,生出人类的城市,生出屋顶、脚步、呼声,百种光亮,生出大海和摇曳的小船,船桨的划动和深夜的火,生出田野、摊开的谷堆,生出夜晚、消逝的星辰……

来吧,为我造梦。


上白泽慧音只是颤栗着,并不作声。







宗教是人类的精神之梦。


神殿矗立千年而后一朝倾覆,帝国传承百代最终归于沉寂,总有新生的力量不断前仆后继死而后已,只有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马蹄踏出空荡的回声,坟墓上的青苔赋予平民与帝王一视同仁的装饰。

历史徒劳地记载着我们可悲的、微小的欲念。


风沙掩埋庞贝,烈火焚尽罗马——


“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


——唯独长梦不朽。





雨声渐渐小了。夏季的暴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上白泽慧音无力地倚靠在档案室的玻璃柜面上,若不是被圣白莲抱住了腰,只怕下一刻身躯就要滑落在地。异变就在这一刻发生——雨停了,空中升起一轮满月。


月光泻地,一室清辉。

上白泽慧音的一头长发全部褪成雪白,额间长出长长的角。


光线一点一点消失,像被吸入无底黑洞。室内渐渐暗了,全部的光亮都凝在上白泽慧音额间长出的角上。那角半透明般质地,螺旋状的繁复纹路,兀自流转着光芒。新的光出现了,原来是沉寂的兽悠然转醒,缓慢开眼。


赤红色的瞳,睁开时如闪烁着不祥光芒的星;星光凝固下来,兽静静地盯着眼前的女人。




“白泽……”圣白莲后退一步,迟疑片刻又再度上前,抚上那只角,“终于见到你。”



名为白泽的兽低吟一声,仿佛应答;声若鸣玉,一池碧水漾起无穷无尽的波纹。祂的双眸一闪就在昏暗的档案室点亮星河,吐息间带出百种光亮与声响,一张口就吐出半个锦绣盛世,指尖一抖又让那盛世化为齑粉。

祂动,地上便起兵戈;祂静,呼吸卷起风暴。



历史辉煌的断片自祂举手投足间洒落下来,纷纷如雪。而更多昏暗的历史从祂身上涌出,一汪沉默的黑色泉水注满整个空间,兽静静地伫立在档案室的中央,茫然环视着四面八方无处不在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生死疲劳。



大梦初醒,众生皆苦。




圣白莲毫不在意地站在纷飞的断片中,因为同白泽近在咫尺的关系,肩膀上落满了历史的尘埃与金箔。她眨了眨眼睛,眉毛和睫毛上都沾了细碎的微光。

而后她缓缓笑起来,看着兽赤红的瞳孔,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总是一不留神就创造梦境,之后却忘记了自己做过的梦。”



兽默不作声。

她的手从角上移开,顺势抚摸着兽的皮毛。白泽停住了动作。短暂的几分钟里,祂一动也不动,任由自己被抚摸着。而后祂微微地低下高贵的头颅,猛然扬起尖锐的角。那锋利的凶器刺向压在她身上的女人,不带一丝迟疑地洞穿柔软的腹部。




血污在衬裙上氤氲,开出一朵妖艳的莲。








上白泽慧音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对于陌生天花板上形状复古的莲花吊灯并没有感到应有的惊讶,直到一贯穿黑色长裙的女人围着白色围裙出现在房间门口时方才露出错愕表情。宗教学教授端着餐盘朝她走来,姿态优雅地仿佛正要走上专题会讲台发言,说出口的话却和学术毫无半点瓜葛:


“我做了早饭,你要吃点么。”



对方把问句说成充满祈使句效果的陈述句,上白泽慧音只好接过餐盘。咬着可能烤过头的吐司和半生的煎蛋时她试图回想起前晚的事情,模糊的记忆却在进入档案室后截然而止,如同一篇论文被凭空抽走了最后几页。


她只记得圣白莲的消失和出现,都一样突兀地叫人心惊。



而那个让人心惊的对象就那样双手抱臂,站在床边,看着发呆的上白泽慧音。圣白莲身上的厨用围裙看起来是崭新的,还带着蕾丝花边,正中有一块深褐色污渍,大概是下厨时笨手笨脚染上的油烟。注意到这点时上白泽慧音有些讶异。第一次见到圣白莲时那么远那么冷,深色大衣衬出苍白面容上深刻轮廓,眼角眉梢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自矜。谁能想到,此时此刻,这种凛然居然被一件围裙彻底击溃了。



“对了,我本来是要去找稗田……”


历史系讲师细嚼慢咽吃完早饭,终于回想起昨日没做完的事,慌慌张张要从床上起身。话一出口,圣白莲方才舒缓下来的眉眼又凛然起来。


“这么快就想走?”


她终究是没能顺利起床。






新学期开学后的第一周,上白泽慧音以庆祝课题组结业的名义请圣白莲吃饭。她特意选了一家素菜馆,并且在点单时警惕地排除了伪装肉类的菜色。席间上白泽慧音谈到射命丸文那份恼人的校报,抱怨了一下不合情理的教务安排,又说起她系里有一对学生总是打架,委实让人头疼……女人一如既往地静静听着,偶尔不温不火地附和几句,等提到东风谷早苗这个名字时方才有所动容。上白泽慧音问她究竟中意那孩子哪点才破格录取,圣白莲脸上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



“因为她的论文。”



“那孩子去年上我的选修课时,写了一篇很有趣的课程论文,”圣白莲解释道,她的视线在上白泽慧音的额前游移,紧紧盯住眼睛,片刻后又礼貌地下移到历史学讲师嘴唇与下颔间的地带,“提出了一个,嗯,至少在我看来,非常有意思的观点。”



“什么?”作为被凝视着的一方,上白泽慧音感觉到一丝局促。



圣白莲停顿了片刻,脸上的神情渐渐柔和下来。如同初春时结冰的湖面上出现第一道细微的罅隙,她极轻地笑起来。



“信仰是为了虚幻之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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