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标题

作者:策零
更新时间:2014-08-27 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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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策零 于 2014-9-20 04:19 编辑


卢塞恩的狮子





怀中尸体是不实的冰凉。像雾蓝色漆皮脱落、快要腐朽崩溃的铁器。你没法相信那么牢靠的东西就在手上化为灰烬。

佐仓杏子无法相信熟悉人类的死亡。

佐仓杏子必须相信陌异海怪的诞生。


佐仓杏子没有时间检讨二元标准。

佐仓杏子甚至来不及摇晃尸体,说出程式化的喂你还活着吗,嘿发生什么了,你醒醒啊你醒醒啊,醒醒醒醒醒醒啊。如果你手里没有遥控器来回拨弄必然而然的命运,你是否还能面对死亡笑出声?


我们的灵魂模样和我们的肉体面貌有多近?

我们破败的灵魂与我们的肉体又间隔多少?


这些问题交给佐仓杏子被冲击发懵的大脑,此时她怀抱双眼无神尸体(看上去真安详),凭借长久以来拼搏求生的**直觉在人鱼魔女的扭曲混沌之间腾挪。

佐仓杏子首先看到黑色,她本以为此乃死神的前驱灵柩,后来发现是披黑纱的智天使落下。

佐仓杏子迷茫地被拯救了。

佐仓杏子对需要帮助的自己感到不解。

佐仓杏子这时才发现自己做了多么难以想象的事。

怀中尸体冷得像马刺。佐仓杏子感到恍然的疼痛。


——你说,狮子会有人心吗?




让我们把上帝的形象打碎重组吧,亲爱的,你看。这里一袭白布长袍无需多加修改,但脑后耀目光环当然是要去掉的,亮闪闪成什么样子;慈爱表情姑且留存,双臂平展如鹰虽略显做作,倒也不算出格;手中权杖可不得了,暂时抽出扔在一旁,给他一根顶端微曲的枣木长棍罢!若你好心就再栓个铃儿,权当朴素装饰。

天使?剪除翅膀。异兽?拔了牙再说。


好啦!现在你看!想起什么来了?嗯,嗯,没错,再摘几片云朵,凑合搅和一些凡人灵魂,做成上帝最爱挂在嘴边的羔羊形状,你看!活脱脱一个老牧羊人,像不像?

他把那听话的羊儿往水草丰美的地方赶,他把那狼虫虎豹都杀尽,他高大身躯上镶嵌两颗启明星一样的眼睛,洒下露水般辉光在羊儿四周。羊儿咩咩咩叫,咩咩咩咩,敬拜真神!敬拜真神!敬拜真神!

他微笑。羊儿看见初春的花绽放。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可以叫它做多斯拉克海,但羊儿咩咩咩咩,伊甸,伊甸!有水,有草,有真神的爱,我们还需要什么?

羔羊有福了。


但这时……如同青蛙总需要带毒蝎子,否则就没法在寓言里谋求一席之地,上帝的后花园也需要一抹深重的罪恶风味点染,不然日复一日令人厌倦。有脚大蛇嘴衔成熟果实,悄悄滑过长草,滑过米粒大小的野花花蕾,滑过明智的牧羊人,滑向羊群……

然后有只羊站起来了,用它忧郁怀疑的黑眼睛望着父亲。上帝一看便知它已堕落,因为有福的羔羊是不会忧郁的,当你深信神祗许诺的恒久幸福时怎会忧郁?当你身心皆超越凡俗归属上帝时怎会怀疑?

于是陨石被上帝的手投下,像炽热弹丸从暴怒弹弓中激射而出。启示录的每一个字母都施施然走出羊皮纸面。火雨,蚊蝇的乌云,吃血而醉的兽……你有罪了,你知晓么?

思索是全一乐土的罪行。



如果佐仓杏子能够回想起她第一次听完这个故事时说的话,那么她一定大笑到嘴里的肉排与面包块纠结成团,卡在嗓子里,噎死。万幸的是,佐仓杏子早都忘了,在因狂信而瘦削的父亲庄重布告完教诲故事后(当然是另一个庄重些的版本),她以一个孩子所能努力抵达的最大虔诚说,要做羔羊。

她当然得忘掉这些话。

佐仓杏子专注于大吃大嚼。她是个记性不错的人,在吃到第三个汉堡就着第十四对炸鸡翅的时候,佐仓杏子转回身,一边努力收缩腮帮子(努力得像试图穿过针眼的骆驼),一边招呼服务员说,还有一份薯条没送上来呢。

她真的记性不错。如果她愿意,她甚至能画下来那一天父亲衣摆的刺绣花纹。父亲庄重音调在并不大的房间内低低震颤着。她能感到至伟的光芒在房间内蜷曲着,如同等待分娩的圣婴。父亲说……她说……

佐仓杏子必须忘记她曾经那么努力侍奉圣洁与崇高。

好像这样她才能一并忘记它们是怎么报答她的。


信徒啊……忧愁而死与疯狂地逼迫全家人陪葬而灭亡,你说哪个更讽刺一点?

差不多吧。



————那,既然做不了羔羊,就做野兽好了。

佐仓杏子一边吃一边想,既然不能做无知无觉的羔羊,那就做无知无觉的野兽好了,据说只有神与野兽才能容忍独处。既然伊甸园的大门已轰然关闭,既然生而为人的脐带已被扯下,那不如做只狮子吧。

佐仓杏子在明亮的快餐店里感到松弛。这和教堂内的松弛不一样的是,祈祷会使你向上提升,但在这暴食与暴怒的欢快冲击中,佐仓杏子咬碎鸡骨头,嘎吱嘎吱磨着牙,沉重的人类皮囊融化了,化作一滩腐臭的水流向神允诺的远方。

毫无意义。佐仓杏子嘀咕,咕噜咕噜喝可乐。她向父亲的坟墓吐出一口碳酸的唾弃。



美德是无意义的。她打碎水果店的橱窗。打碎自动取款机。打碎黄色缎带。打碎向使魔掷去的刀。

牺牲是无意义的。她倚着长枪,几乎要怜悯眼前新晋魔法少女的弱小与坚强。

如同怜悯愚者。


怀抱新生的白炽激情,怀抱奇妙的同情,她决定将新世界的福音传给愚者。一阵无意义噪音,为我们揭示宇宙真相性的混乱与冷酷,这里从来就没有那最后就会幸福的故事,你 明白么,骗小孩儿童话里的小美人鱼?想要什么就去抢,抢啊,就像威武的狮子那样。美德是无边无际的马尾藻,是海域的噩梦,最后你会被一层一层缠绕绑紧沉到水底。被时间遗忘。

对狮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自己更要紧的事情?

要求野兽理解牺牲如同要求人鱼挥下屠刀。

于是人鱼鄙夷了她。


可这里从来没有什么最后就会幸福的故事,童话只安眠在纸张里,富有牺牲精神的人鱼只能遨游于干燥海洋,当第一口空气涌入它的肺,尘世的欲望就活起来了。

你想要的吧。那男孩儿。佐仓杏子说。

抢啊。狮子说。

多么忠诚于自己的欲望啊。

人鱼以为自己还活在洁净的世界里。人鱼真的以为这里就是上帝的水塘,洁净而单纯。

美树沙耶加是无私的正义伙伴。正义伙伴将会以人类的美好心灵为食粮,而后饿死。



然后,这一切本来就该结束了的。陆与海分道扬镳,生与死漠不关心。为了欲望而活的继续活下去,为了信仰而死的死去。难道这不就正是宇宙的意志,我们的命运?

难道说人鱼有了塞壬的名,以迷魂的歌曲将狮子俘获?难道说因为人鱼冲上浪尖、化为水晶泡沫的画面太美,令狮子悲伤于逝去——可细嗅蔷薇的是诗人的猛虎,本能的狮子会为人类心灵所哀叹的美的破碎而驻足吗?


哎,哎,哎,你是非比寻常的狮子。你是雄伟的力量,你是无可比拟的力量,你是压倒性的力量,你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像你这样强大的野兽,像你这样庞然的存在,像你这样如此光华流转的野性之美,即使最自傲的人类也会承认。

佐仓杏子发誓只为自己而战。

佐仓杏子擦干泪水以后决定抛弃人性。


你火红的毛皮蓬松,是自然的光泽闪亮。可你有否见过安然踏入炭堆的殉道者,火焰因信念之举而黯淡无光?你亲眼目睹信者的穷途末路,但你难道没有被受刑的苦痛扣动心扉?

佐仓杏子不确定自己能够拯救美树沙耶加。



——在所有的狮子里,你曾嘲弄被参孙杀死的雄狮,认为它弱小;你曾轻视神座下的有翼狮,认为它谄媚,前往翡翠城寻求勇气的胆怯大猫更加不值一提,但你最最最不屑的还是卢塞恩的狮子。高尚的付出在你眼里是最无法接受的愚蠢,因为这看起来毫无意义,不是吗?路易十六的脑袋滚过围观者的脚边时,卢塞恩狮子高尚的尸体正在腐烂。

它的悲伤在佐仓杏子嘴角化为讥嘲冷笑。

这份力量将永远为我所有,为我所用。佐仓杏子举起强健的长枪宣称。

她不知道所有宣称自己冷酷的人都是温柔的。

美树沙耶加来不及知道了。


她来不及知道了。



佐仓杏子直到临死也不太清楚自己的动机。她不愿承认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一丝愚蠢的道德逻辑,可她在美树沙耶加走向毁灭之时的沉默已率先回答。她想她本应放声嘲笑愚者的愚行,就像她在父亲的坟墓上跳舞那样,就像她用自己的洒脱舒畅嘲笑所有痛苦辗转死去的同伴那样,就像佐仓杏子与美树沙耶加第一次见面那样,她应该骄傲得意地咆哮起来。

这是为什么呢。她解下灵魂宝石时心想。那是为什么呢。她想着那时浴血士兵边战边退,他们想没想过丢下盾牌与长枪逃跑,把人的负担丢下而跑得飞快?

佐仓杏子想着小美人鱼的蔚蓝辉光,那是海的颜色?那美丽令人心碎的光,是愚蠢可笑、圣洁崇高的自我牺牲烙在狮子眼中的伤痕。

你对我做了什么,佐仓杏子想。

你对我做了什么,让我感觉自己变回一个人类。

你对我做了什么,让我又能理解牺牲的意义。


也许是你悲伤的背影让我悲伤,也许是你走进恢弘的夕阳火海,让我在高处长久的凝视中深感你我处境之脆弱,也许我一直对自己说谎,最后我还是软弱地希望你拥有最后就会幸福的结局。

佐仓杏子最后还是无法作为无知无觉的野兽活下去。她会在美树沙耶加的绝望形象之前微笑,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你那令我凄惶的决然光芒,已让我的荒凉,成为新的荒凉。

佐仓杏子决定为保护死去的美树沙耶加而死。



狮子会在拥有一颗人心时升腾,那将是一种肉体与精神存续的交换,是人类独有的不朽。

狮子在拥有人心的时候死去了,童话故事在纸页间宣讲幸福,人鱼泡沫消失在黎明的发白中,甜美的梦从神的指隙里溜走。一闪而过的幻象短暂无力,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毅然举起长枪?



佐仓杏子最后躺在地上,破碎的身体已经流不出鲜血,她的悲伤,狮的悲伤,想着这毫无益处的死亡。腐朽帝国终将倾颓,绝望少女不再返回。野兽食用同伴的尸体,但人会哀泣。为了这共通的不可避免的人性,佐仓杏子置身于往昔自我的嘲笑,跪下祈祷,真诚的。

人心的卢塞恩之狮将永远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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