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惺惺相惜

“Monsieur Pontallier，你是在开玩笑？”江利子只是浅浅地尝了一口，就挑起一只眼睛，射出慧黠的光芒，“或者，你的酒庄主人在开你的玩笑？”

Pontallier脸上倒是没有笑容：“说什么开玩笑，你不要又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江利子的脸沉了下来：“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的人，是你吧。”她搁下酒杯，力道不小，红酒在杯中打转，差一点就泼溅了出来。

“你不可以……”圣刚想插嘴，就被江利子举手打断。她停在空中的手指向仍在杯中打转的红酒，笑道：“酒体深红，挂杯明显，酒香丰润沉厚，优雅柔和，这的确是由Cabernet Sauvignon、Cabernet Franc和Merlot酿出来的波尔多风味的好酒，而且如果不是老树产的葡萄，再加上多年积淀的酿酒技艺，绝不会有如此丰厚的回味。这是个你拿它来冒充Chateau Margau，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冒充？”圣吃了一惊，她立刻转向Pontallier，语气里带着质问，“Monsieur Pontallier，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Pontallier也冷笑了一下：“小姐，你要有证据。”

江利子看到Pontallier深陷的眼睛里闪过的一丝不安，更是淡然笑道：“我说过，好酒来自好葡萄，可好葡萄也来自好水好土和好天气。这款葡萄酒里作为主要成分的Cabernet Sauvignon因为生长环境温差比法国要大，再加上季风的影响，味道偏甜，果香中还带着奶油香。如果让我判断，从那温差大的地中海气候、印度洋吹来的季风、沙土和石灰岩的土壤，还有不知名却实在稳健的酿酒技艺，我猜嘛……”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好更清晰地看到Pontallier眼睛里的闪烁，“这是来自南非的Fredericksburg，是Rothschild酒庄还是Rietvallei酒庄，我得再想想。”

目光同样敏锐的蓉子也观察到了这些，她决定要说话，可是开口却语气温柔：“Monsieur Pontallier，我是否可以理解您调换酒的目的，不是恶意，只是为了试一试我们的品酒师？”她看到Pontallier狼狈地微微点头，语气突然严肃起来，“我也知道试酒是考验品酒师的常事，可是真正的试酒，只是藏住品牌和年份，而不是欺骗。你告诉我们说这是Chateau Margau，可实际上却是和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南非酒。作为一位成熟的商人，您在客户、品酒师和律师面前这样做不仅是幼稚的，而且是在损坏您和酒庄在业界的口碑。要知道在红酒业，特别是高档红酒业，口碑可比任何品牌都重要。今天如果我们把您撒谎和恶意试探的事告知业界，无论是法国的Chateau Margau还是南非的酒庄，都会觉得被您侮辱了，您还想在这一界立足么？”

“可是这全是因为她……”法国人指向从刚才就保持沉默的江利子。

比之静如处子的江利子，反应敏捷的圣立刻说：“您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成功的商人，把责任推到年轻纯真的女孩子身上真的可以么？”她同时看向江利子，看到那双“年轻纯真”的下垂眼也在纯真地看着自己，突然感到说出这句话让她心里好堵。

蓉子则是语气平和，却满是专业的力量：“我知道法国酒商向来轻视亚洲的消费者，特别是佐藤会社这种刚涉足餐饮业的新兴企业，但是不代表我们就不会追究您在两天内说了两个谎言。如果您拿不出适当的解决方案，就不要怪我们采取下一步行动了。”

江利子一直冷眼旁观蓉子对法国人的交涉，发现这个年轻的女律师虽然在爱情上昏头昏脑，倒真是个极有才华的人，没过多久已经成功地迫使法国人修改了合同，签下保证。就在他们快要结束的前一刻，她又将酒杯端起来，放在鼻端轻嗅，笑道：“虽然价钱只是Chateau Margau的十分之一，可真的是好酒呢。”

圣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能不能别在这个时候还落井下石？”

蓉子在签字的笔却停顿了，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江利子一眼，随即问向Pontallier：“请问这也是您代理的酒么？”

Pontallier耸耸肩：“是的，不过没什么销路，知道的人不多。”

圣翘起唇角嘲笑道：“若是知道的人多，你就不能拿它来试探我们了。”

“圣，你若是在店里推出这种酒，作为新品牌吸引年轻客人怎么样？葡萄酒这一行的确很看重牌子，但品质也很重要，按江利子说的，这的确是一款好酒。”她转向Pontallier，“我想，如果佐藤小姐愿意在店里推出这种新酒，我们合同的价格会更好商量。”

Pontallier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江利子只是静静地端着酒，此时她的世界，好像就是小小的酒杯而已。可是透过酒杯，她那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也在注视着这三个人。撇开法国人不谈，蓉子那明亮的眼睛，顾盼神飞，果然是认真的女人最美丽。这个又美丽又有才华的女人，的确是前途不可限量。

可是她又看到了圣的疲态。明明是因蓉子的主意而受益最大的人，此时像是在勉强签一份赔本的合同。

聪明无双的水野蓉子啊，你真的不知道佐藤圣不喜欢你这样事事为她做主么？你可知你又将佐藤圣推远了一步？

“原来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说到“工作”这两个字，蓉子忍住笑。她环视了一下周围，这是东京湾海滨长廊边的小广场，因为是旅游区，即使是工作日，也有不少游客。旁边的画像摊子，一个满脸胡渣的男人正在替游客画像，而她要找的人，正悠闲地坐在长椅上，一手拿着手机，正在听着什么。

“下班了？律师的工作还真是清闲哪。”江利子懒懒地说，她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简直最佳诠释了“清闲”这两个字。

“工作做完了，就过来找你。”

“啊拉，好幸福，蓉子心里真的有我啊。果然是我的灵魂伴侣。”

“少胡说了！”蓉子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看看有没有熟识的人，会被人听到这样荒唐的话，“我是来送这个给你的。”她递过一个信封。

“当然，我也知道你很好奇我的工作环境，是不是在骗你。”江利子放下手机，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邀请函，“呵呵，圣的餐厅开业酒会，好名字，山百合餐厅，怎么，邀请我么？”

“毕竟你帮了她，签了一份好合同，还做成了一笔意想不到的生意。”蓉子也放下公文包，坐在她身边。

“做成生意的是你吧。”江利子笑了，“你真的好聪明，听了我那句话，一下子就想到该怎么做最有利，不仅帮了圣，也让那个法国人感激你。我虽然不是法律界人士，可是直觉感到，在企业法务这一领域，你会很了不起的。”

“谢谢。不过今天还是要感谢你，你故意迟到，故意装傻，故意先激怒他再让他产生优越感，没有比这个更让他失去判断力，以至于说出那瓶酒是Chateau Margau的愚蠢的谎话，让我们有可乘之机。”

“蓉子，你真是太懂我了。我们是真正的那种能互相理解的人。”江利子看着蓉子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欣赏，“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虽然她不是自己喜欢的人，但对于这种咏叹似的表达对自己的喜欢，谁能不心怀喜悦呢，蓉子脸儿微红：“我很荣幸。”

看到夕阳下蓉子如染了红酒颜色的神态，江利子的眼神也如醉了一般，她柔声道：“那么，可以允许我陪你去买衣服么？为了周五的酒会。不过得等到明天，明天我的钱才够呢。”

“哦，你不是今天才赚了二十万么？”

“赚钱？蓉子，我是帮你的忙，怎么会要钱呢？那些钱我全给别人了。”江利子爽利地向后一靠，“所以我还得在这里工作一个下午，刚刚才能休息。”

“那你……”

江利子看了她半天，不可抑制地笑起来：“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厉害，喝一口就能判断是什么酒。我告诉你吧。昨天我提前到半岛酒店的餐厅，找到今天中午当班的酒保，我问他愿不愿意一天赚十万日元，他说愿意，我问他愿不愿意说一句话就赚二十万，他说豁出命来也愿意。就这样，今天我一直等在后门，让他把法国人倒进玻璃樽的那瓶酒的商标拍下来给我看，然后Google了一下这种酒的特点，然后……呵呵，你看到的就是然后了。”

“你这是……”蓉子吸了一口气，“你这是欺诈。”

“成大事不拘小节。作为律师，你比我清楚。”她淡淡一笑，突然眼睛一亮，高声对那个中年胡渣男叫道，“山边先生，我想到，我可能是以前是个骗子，为了逃避警察追捕才失忆的哦。”

相对于周围的路人停住脚步，一片惊诧的表情，山边先生只是温厚地笑笑：“是么？那么江利子小姐可要把录下来作为参考啊。”

这两人真是状况外的人。

蓉子笑道：“还没认识多久就这么默契，你们俩真是天生一对哦。”

“才不是，天生一对不是完全相同或相似的人，而是相似中有反差的人。”江利子背起画夹和山边先生道了个别，“这样才能像齿轮一样紧紧咬合，比方说我和蓉子，就有天生一对的潜质。”

“我可不这么认为。”

江利子笑了笑：“总有一天你会这么认为的。”

虽然否定了江利子的说法，可是从内心深处，蓉子会觉得她有一部分说得对。

学法律的时候必然会学习心理学，心理学的老师就说过，成熟人的心态，会喜欢和自己相像的人，但更会欣赏自己想要有但还没做到的品质，也就是说，人会喜欢和自己相似中有反差的人。

当时她记下这段笔记的时候，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圣。她和圣是相似中有反差么？根本是南辕北辙吧？

可是，她就是无可救药地喜欢圣啊，喜欢到连圣的缺点都喜欢，喜欢到连自己都讨厌自己。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真有病，喜欢一个人会到失去自我。她也会想是不是要拿出她习惯有的决断力，中止这种不伦不类的关系。可是只要下一次，看到圣的脸，或者听到圣的声音，她就会无条件投降。

至于那个心理学教科书上说的那位应该是她天生一对的人，到底在哪里呢？

反正不是身边的这个人！

不过看到身边这个人对着手机念念叨叨的样子，病得不比自己轻。

“你在干什么呢？”

“就像刚才山边先生说的，把想法录下来啊。每天我会猜想，原来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那猜到了什么呢？”

“第一天我猜我是画家，第二天我猜我是品酒师，第三天就像你刚才听到的，我是一个骗子。”

蓉子笑了：“那么猜中了没有？”

“没有，我想我猜中了，就会记起来啦。”

看着她天真的样子，蓉子油然而生恻隐之心：“你这样……有没有很难过？”

“没有啊。”她睁大眼睛，没有难过，反倒有几分兴奋，“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么？我可是觉得很有趣呢。这样的生活经历，有多少人有过呢？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我，可得好好享受这一切呢。诶，蓉子，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我想知道，你的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