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完整的写真（上）
“咔嚓、咔嚓……”连续的快门声。
她正准备调焦继续拍摄，镜头前的“模特”就不耐烦地宣布罢工了：“这个天气在外面照相，你存心整我吗！”
摄像师直起身，挑起了玩味的笑，用手拨了一下落在前额的刘海，发间的酒红还未褪去，刘海另一侧的头发编了起来，一股股别在耳后，露出的一侧耳坠在阳光下闪着光。她身上的立领收腰花衬衫轻轻随风扬起一角，下身搭着白色中裤和凉鞋，有几分田园风味的清新风味又不失帅气简洁。
“难得来一次伏见区，而且稻荷大社这个地方很适合弥生你啊，就当留影纪念不好吗？”
游佐弥生穿着被迫换上改良过的夏季短版浴衣，疲惫地靠上鸟居略微仰起头，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地嘟哝道：“哪里会适合我啊？”自从上周答应了做模特的事情，这一周内她已经不知多少次被水原里沙的电话骚扰，被带到不同地方，被迫穿上各种奇装异服不说，这位古怪的摄像师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没完没了地拍摄。
“咔嚓——”她还没反应过来在身旁又响起快门声。
“里沙，快停下！”弥生忍无可忍，伸手去捂摄像镜头，但对方早有准备把相机高举到够不着的地方。她无计可施，拿起放在一旁的伞和包扭头就往回走。
“噗——”水原里沙在她身后笑道，“没看出来你比我认识的名模都要大牌。”
“哼，因为我是游佐弥生。”
弥生再不理睬她继续走下坡去，一排排的千本鸟居晃过身侧，就像是通向无尽的彼方。身后没有人跟来，不知为什么心里……
突然她的手臂被一股力道拽住了，把她的身子转了过去，对上了那个顽劣却又耀眼的笑容。
“喏，这个送给你。”里沙说着晃了晃手中的稻荷狐狸御守，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弥生低头看着自己手掌大小的白色小狐狸，对这样意外的礼物有点措手不及，“谢…谢谢…”
“辛苦你了！我们一起去吃午餐吧，我请客。”里沙大方地下了保证，拉起她朝稻荷山下走去。
手中小狐狸似乎被捂热了，和她手心的温热很像。
唔，兴许接下这样的差使也不是坏事。
“等一下，你刚才为什么说这里很适合我？”
“嗯啊，因为白狐守跟你好像~”
“你说什么？！哪里像了！”
“眯起眼睛的时候啊，还有机敏狡猾的感觉啊。而且白狐变成人形绝对是妖艳的美女……”
跟在身后的人没回答。里沙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兴奋地叫道：
“我怎么没想到，弥生下次要不要戴毛绒耳朵和尾巴试试看？啊啊啊！呜……”
很遗憾，她只换来了满脸通红的“模特”在她的右手臂上狠狠的一掐。
开车的路上，裸露出的上臂还有热辣辣的痛感，里沙换上右手控制方向盘，左手去轻揉受伤处，不失时机地瞄了一眼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弥生。她已经换下浴衣，穿上了清凉的白色麻上衣和浅色牛仔短裤，不算非常高挑的个子比例却极佳，蓬松的褐色长发跟平日一样，编起简单的花式扎在脑后。她注意到边上的眼神，看了一眼对方的手臂，抬头对上里沙的视线。
“手还疼吗？开车的时候小心一点。”
“好多了。”觉得受到关心的某位愉悦地笑了，但没留神前面突然换进车道的轿车，惊得猛踩了一下刹车，越野车紧跟着超前晃动了一下。
“可恶，哪有这样开车的啊？！”里沙大声抱怨道，感到一旁的视线忿忿地扫射过来。
“都跟你说了小心点！”
“前面那辆车违规了啊！”里沙不满地拍着方向盘。
“这可是我家的车！你敢把车撞坏我绝对不会饶过你！”
“你关心我还是关心你家的车？！”
刚安静了几分钟，又成了吵嘴的一路……
游佐弥生环抱起双臂，看着眼前挂着“浅野”招牌的家庭经营小面馆，转头对身边那位同伴投以怨恨的一瞥。
“敢情我辛苦了几天，你就请我吃这个，‘亲爱的’大摄像师？”
里沙合起手掌，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我保证下次发工资的时候请你吃一顿好的。我们先进去再说吧。”
“嘛，那先欠着，下次记得还。”弥生不计较地摆摆手，两人走进了小店。
“哇，这个味噌拉面的味道还真是不错呢！老板娘，您还真是好手艺！”里沙毫不吝惜赞美之辞。过了午餐的时间，餐馆里只有零散的几个客人。两个容貌姣好的年轻女孩进店不久，中年的老板娘就被这位叫做“水原里沙”的客人哄得乐呵呵的。游佐弥生在一旁低头吃面，对身边这位过度兴高采烈的同行者持以观望以及无视的策略。
“我刚才多做了一些。来，这是送给你们的。”老板娘递上了一盘稻荷寿司，对有着外国相貌的弥生微微一笑，“以后有机会再来伏见玩哟。”
“哈哈，弥生，你的眼睛都亮了呢！果然是白狐守吗？”*（1）
“才没有呢！”弥生正嘟着嘴咀嚼着豆皮，红着脸否定她。
老板娘笑咪咪地看着两人的斗嘴，看到了里沙放在一旁的相机，开口问了一句“对了，两位是杂志社的吗？怎么会来我们这个小地方？”
“老板娘还真是火眼金睛。”里沙抢着回答，“我们想采访这个町一个很有名的花道世家，好像是叫做……”
“你是说岛津家啊。”老板娘不假思索地接过了话，“他们家就在不远的转角呢。不过你来得不是时候了，他们家的老俩口子几年前就过世了，房子也卖给了别的人家。”
“咦？可是我听说他们还有子女不是吗？”里沙做出惊讶的样子靠向桌子，托起了下巴。
“她是在打什么主意吧，很明显是为了打听消息才专程这里的。为什么之前都没跟我说？”弥生心里默默揣测着，闷声嚼着寿司。
“他们是有一对儿女呢。我不太喜欢那个阴沉的男孩子。不过他们家的小女儿从小喜欢来我这里玩儿，还记得她左边的脸颊上有一个不明显小酒窝，那时候扎着马尾的样子特别乖巧可爱，长大后也是很讨人喜欢。但是可惜了，唉……”老板娘回忆起过去，摇着头叹了口气。
“为什么这么说呢？”
“后来她嫁给了外地的人家，离开了这里。后来听说夫家出了事，等到她再次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
“您还记得大概是什么时候吗？”里沙继续引导着她问道。
“唔，我想想看。大概是在十几年前了吧，我记得不太清楚了。当时的岛津家很不安宁，长男闹着要分家，回来的小女儿又生了病……”
“生病了？”弥生也被他们的谈话吸引，不禁接着问道。
老板娘指了指头，“这里病了。大概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人变得情绪低沉又不愿和人交谈。她的哥哥又待她不好，呆不下去很快就离开了。”
“后来呢？！她就没有回来过了吗？”里沙听到她的话有点坐立不安。
“嗯……似乎是没有了？”老板娘努力回忆着，转头问了一下身后，“老公，你还记岛津家的那位小姐吗？”
门帘背后的面店老板刚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探出绑着白头巾的光秃秃脑门回复道：“当然记得了啦。美（mi）酱嘛！她后来不是有给我们寄过贺卡吗？”
老板娘握着拳头拍了一下手掌，“对哟！看我这记性。她离开后有给我们寄过一次贺卡。”
“能借来看一下吗？我们很想找到她，为她做一次采访。”里沙展露出人畜无害的笑颜。
老板娘没有犹豫太久就接受了她的恳求，进屋找了好一会儿，递给她们一封装好的信件。
里沙将其中的信件取出。一共有两张。叠在上的是清水寺红枫的明信片，里沙将明信片翻了过来，上面写着不长的问候：
致浅野家
新年将至，不知你们近况如何？去年离家之时，阿姨还送来了我爱吃的甜豆皮。承蒙你们一直的照顾，我的身体状况好了许多。在京的日子过得飞快，我也觉得自己能够展开新的生活了。我希望不久就能给你们寄去请帖。
祝你们身体健康，来年也请多多关照！
附：照片是与川崎拓哉先生的合照。
岛津和美子 亲笔
平成十一年（1998年）十一月
里沙把明信片放在一旁，它的下面毫无疑问是一张照片。弥生凑近仔细观察着它：相片中是一对拥着肩的亲密男女。他们在一座精致日式庭院中，身后的一株五角槭换上了火红的秋色。右边的女性将近三十岁，在微笑的嘴角一边确实有浅浅的酒窝，长风衣下的腹部微微隆起。她身边的男人个子很高，戴着眼镜，身着一身西装，有着文质彬彬的样貌。
老板娘指着那位川崎先生说道：“当时和美子应该是怀孕了，准备跟川崎先生结婚。我们老两口也说她好不容易能找到依靠了，都很为她高兴。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收到这份贺卡后，她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们，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弥生感到里沙不同寻常的安静，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她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一阵子，从大背包中掏出了一个相当笨重古老的拍立得，把放在桌上的照片和明信片都留了底，站起身来。
“谢谢两位，我们也该走了。还有放心，拍的照片绝对不会外泄。”她风风火火地收拾起东西，向热心肠的店主两人道谢后，就急冲冲地和弥生走出了面馆。
“你这是怎么啦？刚才到底在打探什么消息？”弥生坐进副驾驶座，侧过身看着正在启动车子的人。
“抱歉啊，弥生。”里沙打着方向盘倒出了车位，“我应该早点跟你说清楚。”
“现在说还来得及。”弥生交叉起双手，等着她开口。
“你知道我在找水原家在大地震时失踪的那对母女吧。”
“嗯，我知道，听长谷川泉说过。”
“其中的那个母亲的名字是和美子，在还没有嫁进水原家的时候，她在京都的伏见区长大，那时候就叫做岛津和美子。”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左京区的长谷川家。应该说是曾经的那个……”
注解：
1. 稻荷寿司即为豆皮寿司。稻荷神有狐狸和狸猫守护随从而闻名，据说因为狐狸非常喜欢豆皮，所以豆皮寿司也被叫做稻荷寿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