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依旧是清冷的早晨和空荡荡的道场，昨日的聚会丝毫影响不了海未的日常，她还是和往常一样，早早地开始练习。
拿起竹刀，手上熟悉的触感反而让海未觉得恍惚。如同在无止尽的时间里来来回回地走过一般，日复一日上演着相同的戏码，活着似乎成了某种舞台剧，无论是观众还是演员都已对结局心知肚明，而她，则是扮演着名为园田海未的角色的演员罢了。
那么，如果园田海未只是一个角色，她又是谁呢？
就这样，她在纷扰的思绪中挥舞竹刀，结果也必然是惨痛的。当海未第三次感到自己重心不稳失去平衡之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今天的状态真是差到不能再差了。
“简直是耻辱日。”结束练习后，她郁闷地想着，“只是一次聚会罢了，居然动摇的如此厉害。实在是……修行不够啊。”
虽然一直被自己的友人调笑为木头，但海未她还没有迟钝到连自己为什么动摇也发现不了的地步。
其实很简单，不过是羡慕罢了。
对纷纷离开此地的友人感到羡慕，对困顿于此的自己感到失望。明明自己现在的处境没有任何可以抱怨的地方，她却还是感到不满，还是想要更多。
“我还真是个贪心的人呢……”她想。
“啊……邮件。”
吃早饭时忽然收到了邮件，心里想着“多半是绘理吧”，打开一看，果然如此。
「昨天，真是谢谢了。」
……真是不出所料的道谢呢。
「还有，这周五晚上，如果没有事的话，可不可以再见个面呢？」
诶……又要见面么？
收到了超出预想了的邀请，而且还是来自绘理的邀请，海未因练习而产生的失落几乎一扫而空，可还没高兴几秒，另一种失落又占了据心头。
「抱歉，周五晚上我有没法推辞的活动，抱歉了。」
按下发送键，没过几秒邮件就被标为“已读”状态了，看来对面的人也和自己一样，一直盯着手机等待回复啊。
「没有关系，下次有机会再见吧。」很快就收到了这样的回复，海未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只好回了一句再见，合上了手机。
“还是没说上几句话啊，果然是因为我太沉闷了么。”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翻开手边的日程表，被红圈圈着的周五很是刺眼。
那是个没什么意义的活动，她却不得不去……
“自己也只能……这样按部就班地过下去了吧。”抱着这般自暴自弃的想法，她收拾好餐具，又一次投入到日复一日的练习中去。
周五晚上，海未来到位于市区的展览会场。现在，这个会场正举办着所谓的“国际舞蹈交流展”。说是“国际舞蹈交流展”，其实不过是一群业内人士相互交际的宴会罢了。而且，随着各地交流的增加，参与宴会的人数逐年增多，国际国内各式各样的人都出现在这里。好不容易打发了一个说着不知道是哪国语言的土著舞表演者，海未终于抽空逃出会场，歇了口气。
想想几年前，自己还是跟随母亲来此的时候，她总是找个角落坐下来，看着母亲和别人说说笑笑，母亲的从容让她以为这并不是什么难事。现在母亲真的从自己眼前站到了身后，她才明白和任何人都能谈笑风生是一件多困难的事。而且她本来就不善言辞，面对连日本语都听不懂的人，更是束手无策，鸡同鸭讲，累了个半死。
“结果居然一个人逃到后花园来了，我还真是有够无能的啊。”
自嘲归自嘲，她到底还是没有回到会场中去。她在花园内找了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休息，耳边却还是时不时地传来几句甜言蜜语。看来在宴会上一见钟情的人还真不少，先不论这些“一见钟情”的真假，至少选择在花园中互诉衷肠（？）的情侣不在少数，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反而比较奇怪。
“如果绘理现在也在陪我的话，就不会那么尴尬了吧……不对，两个女人坐在这里的话，也挺怪异的吧。”
就这样，她望着天空，脑子里不知不觉间就塞满了名叫绘理的女人。当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时，她才回过神来，拿出来一看，又是来自绘理的邮件。
「找到了^_^」短短的邮件只有这一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啊？
把自己的疑问老老实实地打上去，没过多久，她就收到了第二封邮件。
「每次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呢，难道又在想我？」
不仅完全没有回答问题，而且还反过来问自己……虽然确实是在想她就是了。
不过那也只是碰巧而已…………吧？
看到这封邮件，已经明白过来的海未抬头四顾，果不其然，那个人正在不远处的凉亭里，朝着自己挥了挥手。
“世界真小啊。”
无奈中夹杂着一丝喜悦，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站起身，慢慢走向那个金色的身影。
“没有想到你也会在这里呢，难到你找我就是想来这里么？”
“不是啊，因为海未拒绝和我约会嘛，所以我才来的这里，如果海未当时答应了，我们会去比这更有情调一点的地方哦。”
“约会……这种说法太奇怪了啊。”
“诶，很奇怪么？”
“……也还好啦。”
“毕竟在外国生活了那么久，也许在国外这种说法很正常吧。”海未想，所以虽然有些难为情，她还是接受了约会这个说法。
“但是绘理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是应邀来参展的？”
“是啊，毕竟也是工作。”
“工作？”
“舞蹈老师哦，偶尔也会参加比赛，虽然不是日本舞，但我们也算是同行了呢。”
“这样啊……的确也很适合绘理呢。”
不自觉地想起俄罗斯少女轻盈的舞步，上一次看到那舞蹈，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连大概的动作也快要记不起来了。可不知为什么，明明一举一动都如同在薄雾间，海未却能清晰的想起那人的一颦一笑，比起优美的舞蹈，似乎绘理那自信的神采更加吸引了自己的注意。
“难道说，我……比起绘理的舞蹈，更喜欢的是绘理本人么？”海未心想。
……比起舞蹈，更喜欢本人。
“不对，不是这样的。”作为一个舞师，海未再明白不过了，被他人称赞本人而不是舞蹈，对一个舞师而言是极度的冒犯。她慌慌张张，想要推翻自己的想法，于是没有细想便再次开口。
“如果可以的话，请为我表演一次芭蕾舞吧!”
发出了超乎预料的超大声，反应过来的海未，一瞬间就羞红了脸。
看着这样的海未，绘理忍不住笑了出来，于是海未的脸更加红了，她用颤抖着的声音警告绘理不要笑了，可惜那无力的抗议根本没有作用，对方没有停止嬉笑，反而伸出手来，抚上了她的脸颊。
海未就这样愣住了。
“有什么不好。”绘理说，“我会笑，是因为这样的海未太可爱了啊，这样的海未，我最喜欢了呢。”
毫无自觉地说出了要命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海未现在立刻就想从地球上永远消失，再也不见这个人了。
当然了，这种事也只能想想而已，于是现在的海未还是只能坐在绘理的旁边，听她给自己一个答复。
“跳舞的话，随时都可以哦。只不过，我已经不跳芭蕾了呢。”
……什么，不是芭蕾么？
“现在的我，是华尔兹教师哦。”
……华尔兹！？
“而且，虽然有些奇怪，不过我跳的是男步呢。”
“诶，女人为什么要跳男步啊！？”
……啊，没忍住，又喊出来了。
看着因羞愧而底下头的海未，绘理轻笑着抚了抚她的背，让她镇定下来，然后又继续说到：“因为有很多像海未一样害羞的女孩子嘛，一开始就和异性联系的话，有很多人都放不开啊，所以才有我这种人出现啊。”
“原来如此，不对，什么叫做像我一样害羞啊。”
“也是，毕竟海未的话，就算和我一起跳舞也一样会害羞吧。”
“并不会！”
“啊啦啦，是这样么？”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绘理忽然牵起海未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那么，就试试吧。”
“什么？”
“海未不是想看我跳舞么，而且虽然地点不对，但既然在此相见，就当做是约会练习也并无不可吧。”
“不，可我又不会华尔兹啊。”
“教导新人，这不正好是我的职责么。”
不由得海未申辩，绘理将海未拉到一边，修剪整齐的树丛将里外隔开，并不大的一片地上有着点点刚刚绽放的小小白花。
“以舞台来说，刚刚好呢，而且时间也刚刚好。”
“时间？”
“是啊，这个时间，差不多轮到我的学生们上台展示了。”
“那么，你这个老师呆在这里真的好么？”
“不能离开老师的学生是没有前途的哦，人都是要改变，离开原本的地方的。”
“……”
“你听，开始了。”
从会场传来浑厚的乐声，俄式的圆舞曲永远都带着不可捉摸的神秘和转瞬即逝的欢快。
不安袭上心头，转眼又被狂喜所取代，如同走在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上，海未明白，自己今天是怎么也逃不了了。
既然是只此一次的狂欢节，那么沉沦一次大概也没什么不好。
“Masquerade Suite Waltz，我很喜欢的曲子，现在也再合适不过了。”绘理说：“虽然只是约会的练习，我也还不过是个不合格的预备役恋人。即便如此，也请好好享受。”
“真是的……”海未心想，“如果你也算不上不合格的话，那大概就没有合格的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