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话【龙怜】

作者:底草深水泥
更新时间:2014-10-01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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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底草深水泥 于 2014-10-1 19:28 编辑













“那天我醒得很早。其实我是睡不着。我数着我合上眼皮的次数。十七次。可是合上眼睛是没有用的。窗台上的花,蓝色窗帘,水瓶,柜子在我眼睛里顺时针打转。后来我就干脆睁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三十分钟以后,我转过头看着你。那天你睡得特别不好,眉心皱得像颗纸核桃,眼角还淌着泪。不过那时候我没太注意这件事,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我在黑暗里继续思索了一两个小时。到六点左右,太阳升起来了。我意识到窗外在下雪。风很大。我听到风想挤进窗户里的声音。整个屋子有些幽咽。那时候你醒了,起床开了壁灯。那束光瘪瘪地贴着墙。我想了想。又闭上眼假装我还没醒。等到我再眯开眼的时候,卧室门已经开了,我听到水龙头被拧开的声音。我预计好了。再躺上一个小时你一定会来叫我。按照以前的经验,你生气从来不过夜。而且你一旦松口就像春水破冰再也收不住的。你就是太温柔了。所以那天你就显得特别奇怪,奇怪得超出了我的预料。这种事情很少发生。虽然我脆弱,但我的头脑却像水晶球一样清明,我习惯了三步落子无差池。不管是麻将或是别的什么事情。但那天我疑惑了。我觉得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当时我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一个半小时,拢起耳朵听着你在厨房里的声音。那一个半小时里我又仔细地思考了一下我犯的错误。我能想到的只有前一天傍晚我没和你说好就出门去散步了这件事。那天下午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你把门打开了,就趁着你在客厅的时候溜了出去。我知道要是告诉你的话,你肯定不会让我出门,可是我已经快要被房子焖熟了,我觉得我肺里的空气都是一年前的。而且就在那天下午。我突然感觉腿脚轻便有力了很多,于是就打算好出去半小时到枫树林逛逛再偷偷回来。我没料到你也出门了,路上碰见你,你眼睛红红地,一脸的青白像蒙了霜的铁树。我猜想你是生气了,就默默地跟在后面。进门的时候通常你都会让我走前面再小心地把门扣上,但那天你都不回头看我。进了客厅你还是不回头,我和你说话你也不回答。就这样一直相看两无言到了太阳落山,结果当时我也开始赌气了,就背对着你躺在床上,你拉了被子躺下来,我就故意不盖被子。

后来我知道了整件事情之后再想也是挺有趣的。




哎。你别哭。你哭了我就不讲了。




好。说回来。




我从床的左边坐起来的时候,听到了夕进门的声音。她进门的步子一直像奔马踏空楼,可是那天却安静得像一只忐忑的白兔。不知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从前一个春天到那一个初冬漫长的时间里,在那些我不被准许离开病床的时间里,我的耳朵是能够走得最远的器官。我懂得了更多的东西。我听得懂一个脚步,一丝摩擦,一点水滴。夕的声音更确认了我的预感。我下意识地先把脚步收进门里。我听到她一直在轻声地对你说话,但你一句也没回答,只是扶着门半站在门口,我看不清你的表情。五分钟之后你们出了院门。门都没关。我在门后又等了五分钟。看着你们走到街口处的红绿灯时我也慢慢地跟出了门。街上的风很大,车站旁的巨大广告牌在剧烈地摇晃。我和你们隔着一个十字路口的距离。你深黑色的长发在风里荡。那天你穿了一件蓬蓬的白羽绒,走得摇摇晃晃,看起来瘦得像只病天鹅。好几次我都觉得你会摔倒。你们一直走。路上的雪开始积聚。冬青都消失了,只剩下几只麻雀。十字路口的人群站在我的周围像是疲倦的老虎踩在雪地上。

我继续跟。我发现这条路通向学校。放假期间这条路显得有些冷清。

路上的车流和脚印渐渐地减少。

走到学校旁边的公园大门口附近,你们停下了。在一棵撑出了园门口的桦树旁。这时夕突然朝我的方向逆风大招起手来。空中的雪都被搅得逆了方向。




我很惊讶。被发现了?




结果船Q 的声音从我背后的风里出现了,还有泉同学。隔着我右边十米远正和夕打着招呼。泉同学的脸色像是结冰了一样。她们两个一前一后向着你们俩站定的地方走去。

我觉得我像是被雪球打懵了一样不知所措。

夕指着园门对着船Q说着什么。然后又转过身像是在轻声地询问你。你一直垂着头一句话都不说。一阵更剧烈的风夹着雪吹过光秃秃的桦树顶。雪好像吹到夕的眼睛里了,她使劲地揉着眼眶。你忽然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猛然抬起脚朝着我所在的小铁门走过来。也好。我没动。我很想自己问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你知道的。







——我看着你像一阵白雪穿过了我的身体。



‘我不相信。’

你站在我的背后对着漠漠风雪飞扬的桦树林说道。



我颤抖着跌坐到雪地上。

这就是。


我知道我已经离开了你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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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城寺怜躺在月亮底下的浓云里舒了一口气。


“就是这样。后来我才想明白为什么前一天下午,我想不起来我是怎么从医院回到家里的,我以为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第一天的印象是最深刻的。之后的五十年感觉起来好像就是第一天。”


“我当时就站在你的背后?!我····”清水谷龙华刚抹去下巴上一大片流云般的眼泪。张大了眼睛看着一脸思索状的怜,说着又要哭。

“龙华,”她的脸从阴影中显现,“这又不你的错。其实你坚强得超过我的预计。第一年的时候我看着你从冬天否定到冬天,一直拒绝大家对我的哀悼。固执地相信那个被焚化炉消解的人不是我。我看着你每天都坐在桌边自言自语,从早到晚不肯关门等我回来。夕一天来劝你三次你一句也不听,最后她只有搬到我们家隔壁看着你,怕你自己一个人不安全又怕你会做傻事。每天你都故意顺着我从前喜欢的路线经过枫树林再折返,起风的时候你总是抬头看着落光了叶子的枝头。我就绕着你的周围走,不停地尝试碰触什么东西或者碰触你,你的手,你的脖子,你的脚踝。我曾经还踮起脚想要试试看亲吻你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效果,要是我的存在本身是一种魔法或是奇迹,我很想再找出另一种方法告诉你我就在你身边。你坐在公园长椅上的时候我就在你的左边牵着你的右手。你站在下雨树林里的时候我就在你的面前想要帮你打伞。你走在空旷大街上的时候我就在你的背后叫着你的名字。我曾经在你的东面,你的西面,你的北面,你的南面,我曾经在你呼吸过的每一颗分子里存在过,你的眼泪曾经穿透我的手臂,你的叹息曾经流经我的肺叶,你走过的地方我就曾经走过,你存在过的地方我就曾经存在。可是我比你的影子更单薄,我甚至嫉妒它起码能被你看见。我在上千个日子里想了上千种方法但是上千种方法里没有一个能让你重新看见我。我不知道,究竟是存在着而无法告知你的我更孤独,还是相信着我存在却不知道我存在的你更孤独。第一年的末尾我挫败地坐在你的对面盯着窗外的烟花。我看着你青白色的嘴唇和手臂,我担心你很快就要撑不住了。即使你不昏迷,也已经接近痴颠。我觉得你清瘦颓丧得比我更像一场幻觉。我甚至都开始希望他们尽早把你送去医院或者别的什么可以强制你开朗起来的地方。但是你到底还是自己撑过来了。虽然我不知道是谁的劝说起了作用。可是我看到你重新开始正常进食的时候高兴地简直想要锤破我面前的桌子。虽说我还在你身边的时候估计也没有这种能力···。

······好像不小心说得过头了。想我实际上都应该和你差不多老了,结果还是这样···我本来以为我早就不在意了,不过有些话憋了五十年大概还是很难收住。”



怜看着龙华又开始蓄积起来的眼泪。月亮已经升到了更高的地方,照亮了她眼角深处的皱纹。



她说道,




“我不是听了谁的劝。只是有一天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忽然想通了。如果你在,那么我应该每天好好吃饭睡觉等着你哪天自己回家。如果你不在,那我更应该每天好好吃饭睡觉活得更久一点。要是我很快就让我自己垮下去,你就彻底不在了。连带着我帮你保管我帮你记忆的那部分也不在了。我不能忍受。我不能想象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必须带着我保存的你继续活下去,我没有别的方法能让你更加长久地,更加有血有肉地存在下去。我不想思考一切皆有尽头这种事情,虽然当时我也知道我或者任何别的人所能存在的时间或承载的记忆都可能远远比不上一块冷漠的石碑。但是我不甘心让你仅仅只是一块石碑。我不甘心我只能为你送上一束白菊。我不甘心你仅仅只是一段不被记忆的时间。我不甘心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到处都没有你了。我不甘心。你那么好。我不甘心。我开始看你的日记,重新回忆所有的一切,重新寻找你丢失的东西,在我的脑海里重新拼凑搭建一个你,又为你增添新的东西,我像是开始重新认识你,又像是开始从头培育一株不存在的花朵。我清楚地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认为我已经出现了幻觉。事实上我确实不能否认那是幻觉,但是属于我的你是确实存在的。是唯一存在的。我感到了一种重大而甜蜜的责任,我甚至开始想象在所有我经历的情景下你会如何做,如何想,如何说,如何体会。我会在拥挤的地铁和闹市中心秘密地和你聊天,我看到精彩的剧集会想要把故事说给你听,我细心品尝美味的东西会想象你就在我对面,我临睡前会在心里和你道一句晚安。我的生活再一次充满了感觉,意义,情绪,行动和一切关于热情的东西。因为我要替你经历这一切。我就是你。我的心每跳动一次你的血液就在我的血管里流转一次,我每呼吸一次你的名字就在我的胸腔里震荡一次。我是渴望盛装你的一个空壳。我渴盼用我的血肉再造你的灵魂。虽然我知道这绝无可能。虽然连我都知道我已经疯了。但是我认为疯不疯不重要,也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我让‘你’复活了。”



她停下来看着她。她们对视。



月亮照亮了浓云的中央。两张脸都被照得雪亮。她的脸上现出一股令人惊异的青春。



——“我不敢相信我能够再次遇见你。”





云底的城市下方升起一颗壮丽的烟花。 人群庆祝圣诞之夜的欢呼正从那里传来。




“不知道夕她们怎么样了?她现在的心情估计很糟糕。我离开了,阿憧的身体又不好。说起来从你走后,夕对自己的心情真是变得坦率成熟多了。应该说是你让大家对生活的态度都有了转变。不要为了无谓的事情浪费能够相爱的每分每秒。她是这么对我说的。”



“夕本来就是很成熟的人。要忍受我这么悲观的人和你这样傻里傻气的人没点气量怎么可能呢。”她在这句话的句尾笑了。



“你一直看着我们。”



“嗯。我知道她们都过得很好。”



她低头看着云朵下方的城市,月色反照着白雪,光在她的脸上隐约。







她忽然转过身拥抱她。








“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人生。

那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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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太荒唐了。”




“哎?”





“首先,为什么要把我们两个说得这么悲情。其次,我怎么会有这种偷窥狂发言。再次,你也不会有这种幻想癖发言。还有,到底谁会和人这么肉麻地说话啊。最后,鬼魂什么的太不科学了,什么年代了还搞这种鬼鬼情未了的俗套桥段,逻辑漏洞又这么多。到底是谁把这种传说放到学校网站上去的啊。”


“其实我是觉得很搞笑才让你看的···实际上比这还要离谱的传说好像还有很多。看起来怜你真的是个让大家遐想的传奇人物呢。”

“哎···什么遐想啦,分明是瞎想。再说你自己不是也被编排了。”

“其实,你说会不会现在我们俩就都是不存在的呢。比如说,像是整个世界都是虚构的什么的,或者我们都是另一个人脑袋里想出来的东西?”

“嗯···这种事情想了也没用。反正我现在看得见你,就算是虚构的话也没什么不好。”

“怜。还好那种事情没有发生。”

“当然不会发生了。我知道我一定会活很久。

好了赶快睡吧,明天还要出门呢。”

“好。晚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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