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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江流儿和兔二爷的日常
之前早就写的。本想写系列,但坑多又懒,就此一篇了结。
江南柳
江南柳,江南柳,一岸青青万枝柳。
无花有酒,春情久候,问君此去可相守?
小儿九月采莲藕,节节相思节节扣。
回首,又是一生相负,百年后。
采花葬无垢。却道:
留人不住,空折江南柳。
接近清晨的时候,空气并不算太好,总带着一股发霉的味道。然而天空却灰得很好看,云彩层层叠叠,浓淡不一的色调仿佛一副的泼墨山水画,间隙里露出天光,有鸟儿时不时啼叫一两声,声音婉转曲折,仿佛屋外就是茂林修竹还有溪流潺潺。
屋内还点着一盏油灯,火焰摇摇晃晃,将灭未灭。桌上有一本翻开的旧书,大概是翻得太多次,连装订线都有些松散了。屋外的阳台上铺了竹席,一名少年正盘腿坐着。
少年身上的白色长衫和裤子上都沾染了些许墨色,赤/裸的脚背上浮着浅浅的青筋,曲起的右腿露出了脚踝上系着的印有金色符咒的红色细绳,左手正捏着一串菩提念珠一颗一颗拨动着,右手则随意地垂在膝边。乌黑的长发之下是一双极淡的琥珀色的眸子,面容看来普通却因为浑身仿佛风云般流动的气韵而令人看来便心生温暖。
少年本来闭着眼,此时忽然仰首望向天空,压低的嘴角隐着笑意。
一只白色小鸟从远处飞来,停在少年的肩上,金色的爪子牢牢抓住少年的衣裳,红色小嘴整理着翅膀上的青白色羽毛。
“你真悠闲啊。”小鸟忽然开口说道。
少年并不惊讶,淡淡回答道:“你不也是。”
“你不觉得应该为了这个世界努力活下去吗?”小鸟极人性化地瞪了一眼少年。
“为了修行而生存在人世间的我……”少年端起酒盏,看着栅栏之外的世界,淡淡说道:“如果死了的话,对于我而言,这个世界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少年一字一顿道:“……我既然违背了约定,就要接受惩罚。”
此间花事闲,共剪一窗烛。
静水深野云,疏星明古渡。
茶碗中水已凉,而此间花已落,辰光微露,新日薄出。
又是另一日了。
时常伤春怀秋,其实人生哪有几次可得终身安枕无忧?
诗意践行,倒也风景。
念旧难得遇古人,春夏秋冬又一年。
人生如此且满饮一杯,无作他想耳。
无论何时何地,说修行总提自在。话总是在口头上轻松,当真能做起来也得写意才是入了景象。偶尔一望,暮色四合,河汉渺渺,文字用得太巧妙,都生不出情意来。精巧易败,不过如此。
又有,人间最薄情者有三:其一江南柳;其二原上草;其三明月夜。
其实,要说这无情柳树,更为有名的当属韦庄那首“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可现在正值六朝,提前悼念只怕太容易出名。乱世出名,不是早死就是找死。
曹魏得了汉室又禅位给司马炎,然而接过第二棒的乃是说出那句与刘禅的“此间乐不思蜀也”一起名传千古的“百姓无栗米充饥何不食肉糜?”的司马衷,此人还以有个貌丑又善妒的皇后贾南风而出名。于是这天下也不过稳稳做了五十一年,便倒在了匈奴的铁骑之下。于是司马睿在江南重建晋朝,史称东晋。东晋虽是司马政权,却因威望不足致使大权旁落。晋朝风流人物辈出,哪个世家都出过在后世语文课本里留过字号的赫赫有名之辈。南下有王、谢、袁、萧,而江南有朱、张、顾、陆。再比如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便是唐人也曾吟过诗的“昔日王谢堂前燕”。
不过这些都是大事,我们不过平常百姓,还是说点平常闲话。
还是先说江南柳。
这会儿盘踞江东的乃是六朝之中的东晋,勉勉强强安稳了百年。社会也相对安定,战乱也极少波及,倒是隐隐约约提前透露出些许后世隋唐的繁盛景象来。而江南气候较热,土地肥沃,雨量充沛,实在是个种茶卖茶的好地方。
而这五柳居就盖在这会稽郡山阴县的一座茶山前。
会稽因山得名,相传夏朝大禹时便有会稽山。史记曰:“或言禹会诸侯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会稽者,会计也”。
话说此时已是春末夏初,白日渐长而黑夜渐短。
虽然江流儿时时想着要早起,却总因生性懒惰又确实闲来无事,于是每每赖到日上三竿才能睁眼。
于是兔二爷早早不耐烦了提着筛子在她榻前摇晃,晒干的茶叶在筛中的声响倒是像极了春蚕吃桑的沙沙声。
“我起了我起了!”
吓得最怕蚊蝇虫蟊的江流儿一溜烟跳起来,从指缝间左右望望没事,这才敢彻底睁开眼看二爷。
粉白面孔的兔二爷着一身红衣蓝底的武将袍子,腰间只随意一系,两颗兔子门牙特别显眼也格外招人喜欢。
此时兔二爷正横眉怒目站在榻前,“你昨夜做了什么?”
江流儿遭遇这没头没脑一问,只好没头没脑一答,“我做了什么?”
不要看板牙显眼,其实兔二爷生得特别好。天生浓眉难自弃,扬起眉角如剑出鞘,只让人觉得是女儿家的英姿勃发,又不似男儿的胸中气壮。眼睛虽然又细又长眼尾却还往上一挑,偏生还是对深陷的双眼皮,微微一笑都连着个转角,像是春意未尽秋波暗藏。若在阳光下仔细看,那双红宝石似的眸子亮得就像是偷了星光。而皮肤从来白得像是扑了粉,两颊天生带一层薄薄胭脂色,脸圆如孩童还带婴儿肥尽显稚气可爱。
虽然此时是一幅横眉怒目金刚模样,也由不得江流儿不看得傻在那里。
休看我们兔二爷打扮得象个武将,内里还是个女儿家。当下被江流儿这目不转睛一看,脸忍不住更红些,提着筛子出去,撂下一句,“你自己出来看!”
江流儿揉揉眼睛就要跟出去,被兔二爷一脚把门给踹上,差点儿砸到她鼻子。
“穿衣服!”
江流儿低头一看,因为昨个儿夜里太热,几乎把自己扒光了裸睡,现在看起来就有点不成体统,难怪二爷脸红。江流儿急忙披上一件淡色卷草花纹的白色长衫,穿上木屐开了门出去。
初初站到太阳底下被这么一照,江流儿忍不住又眯起眼来,像是在享受阳光照拂。
莫说江流儿看兔二爷,兔二爷也会看江流儿。
此时,江流儿就连腰带都没有系,衣衫宽宽敞着,袖角上还染着几笔没洗净的墨水,一双赤足蹬着木屐就踢踢踏踏走出来。一面走还一面打着哈欠,顺手一扫,把披散着的乌黑长发绕到耳后用一条白色布条绑成马尾模样,倒是带出几分魏晋人最爱的神仙中人风流态度。
兔二爷毫不在乎地皱起自己好看的眉,也不顾眉间多几条皱纹,瞪着这迷迷糊糊的家伙。
“你看看!”
江流儿闻言睁眼,一看满院子晾晒的茶叶,左看看右看看,没有虫咬没有贼偷,这才又抬起乌黑大眼看人,“怎么了?”
仗着自己的眼睛比较大,江流儿一正眼看兔二爷就非得可着劲睁大双眼,生生鼓起这么一番架势来。
兔二爷懒得理她这臭德行,再次指指满地的筛子,不吭声了。
江流儿还是困惑。
“这有什么?”
“这没什么?”
兔二爷瞪着江流儿,心里是叹气又叹气。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跟哪门子神仙犯了冲,居然和这么个笨蛋一起穿到这魏晋六朝来。若非自己能干开了茶舍勉强度日,以这江流儿的迷糊个性,早被人给买了不知道多少次——不,其实已经被卖过很多次了……
当时两人初初在此年代见面的时候,江流儿也差不多这么个模样。还被一青年少爷当成小倌儿买下,临了却发现是个姑娘。也幸得这位少爷还有几分性情中人,见江流儿颇为有趣也没前几任主人那样随便转手,结果途径此地时见两人是旧相识,便以原价卖回给了兔二爷。
再一想到,对方居然是自己亲手买来给自己添堵的,兔二爷心里一阵颤抖。
“谁让你晒这些的茶叶了?”
“啊?”
江流儿揉揉脑袋,也不顾忌才梳好的头发又被自己给扯乱,“不能晒?”
地上阳光明晃晃地刺得人眼睛疼,江流儿半睁着眼睛用手搭了凉棚,迷迷糊糊看兔二爷,“你不是要个茶叶枕头?不晒干了怎么弄啊。”
兔二爷一口气上不了差点没给活活憋死。
她努力顺气,打心底里不希望自己成为第一个被憋死的神仙。
就是看着江流儿的眼神格外悲愤。
这可是刚刚采来的春茶啊,被这么曝晒一夜一上午的,能有什么茶味可言?还真的只能拿来做枕头了。
兔二爷想起自己床底特意收起来的小半篓子茶叶,不免悲从中来。
好你个江流儿!要不是当时你迷迷糊糊冲出马路来救我,害得我们结下了因果,也害得我不得不陪着你一起穿越过来了结掉这份因果,我会变成今天这模样?
可看在江流儿也算一心一意为自己收集功德好让自己重登仙门的份上,兔二爷磨磨牙齿,恨恨道:“得,这回儿可以做两个枕头了。”
“好欸!省得你老和我抢。”
兔二爷闻言抬眉,再次磨牙。
某人自己睡姿不良,一路从东头睡到西头,中间还能打横两次,连累兔二爷老在半夜被活活压醒。中间兔二爷还不得不起身好几回,给某人找被她自个儿一脚给踢到地上的枕头和被子。要是床铺够大的话,兔二爷简直怀疑对方一整夜就能滚遍天下。
结果每次早上醒来,某人都还很有脸去质问兔二爷为什么自己睡前盖的被子和枕头不是同一套了,莫非兔二爷心存挂碍趁着夜黑风高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也幸得我是神仙。
……天底下最憋屈的神仙。
世人生就一双肉眼凡胎,看事情只能看到表面,那也无可奈何。多年以后有位聪明人告诉我们,想直面惨淡人生那只有真的勇士才做得到,其他人沉沉浮浮假装热爱红尘总归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一旦撕开这镜花水月的假象,只怕烧红的铁皮屋子里尽是自相残杀的人类。
人嘛,不过如此,人生嘛,也不过如此,休要高估了它。
身为一位混过天庭拿过药杵又被贬入凡间,却在可以圆满升天那日被江流儿莫名一救,结果从此缠上因果连绵不断的神仙,兔二爷显然非常具备太上老君那种自得其乐自我安慰的精神。
幸好这屋子里只有江流儿一个人类。
两人身边需要觅食的自然不止江流儿一个人,但大多都不靠茶铺的收入养活,崇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比起它们来,你简直就是个废物中的废物……
兔二爷瞄一眼瘦瘦高高玉树临风一眼看上去颇具知性气质实则内里又二又呆的江流儿,要不是还有副好皮相外加气性还算顺眼,她真想扭头接受五行山下压五百年的惩罚死活都不在这人间受罪了。
自己造孽,自己承担。
要不是当年看炉子时候不小心打了瞌睡一把火烧掉半个丹房,损失惨重,外加自己虽然在种植药草和配药上天赋出众偏偏个性十足从来不按需种植,每回太上老君都得亲自带着药草种子上门求长草。这个性十分不讨喜,被贬谪也没人为自己说话。
兔二爷叹口气,打个呼啸,一道白影落到她肩膀。
那是只颇为神骏的白色猎鹰,额前有冠不似凡品——当然能被兔二爷扛在肩上的也不会是什么凡品,这会儿它干脆开口道:“说等自己死了才能一起迁坟。”
五柳居表面寒酸,但其间往来者非富即贵,茶园需要的地盘是越来越大。这会儿打算收购一处小山头,到处都谈妥了,唯一难点就是山上风光最佳处偏偏有座坟,坟边还有位老妪盖了茅庐住着,死活说不动。
能怎么办呢?这朝代最讲究声名也最仗势欺人,派几个小厮打发了老妪回头再借口不知此事乃是下人自作主张找个山岗埋掉这几个小厮此事也算了了。听起来很耳熟?古往今来皆如是,不必想得太美好也不必想得太糟糕。
但兔二爷不能这么做。她是来做功德的,迁坟移居算是功德,但劳民伤财就是失德,派家里宠物出去溜达溜达吓走人家也显得小家子气。这会儿她盘算了半天也实在也没什么好主意,再是久居人世她始终是个神仙,看凡人短短百年寿命都觉得像是看戏。看戏的人自然不太在意戏里的感情纠葛,看了也就是看了。
“江流儿?”
兔二爷有口很绵软的京腔,儿字念得婉转动人。
江流儿挠挠头发,几缕青丝没藏住溜出来耷拉在脸颊旁,加上不停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模样,看上去真有**宴客太晚早起不醒的模样。
就你那样一夜睡遍东南西北的劲头,没睡饱也理所当然。
兔二爷两步上前,恶狠狠一掌拍下。
江流儿愣神之下被拍个正着,人是醒了,这会儿揉着肩可怜巴巴看着兔二爷。
兔二爷才不理她,“那老妪不搬。”
“叫小五去吓她。”
江流儿非常自然要把责任推卸出去。
“那伤我功德。”
兔二爷站定了,“而且小五是狐狸精,不擅长对付女人。”
江流儿闻言眯眼,扬起下巴打量了一下兔二爷,“原来神仙也喜欢得了便宜还卖乖。”
“神仙也是凡人。”
兔二爷瞪回去,一双门牙闪闪发光,“别忘了,这茶园开不起来,你的下一步计划就迈不出去。”
提及自己,江流儿挠头,想了一会儿,这才道:“来回都是小十六传的话,我还是亲自去问问才能做决定。”
小十六——那只白色猎鹰闻言不满,满是哀怨看一眼江流儿,低低凑着兔二爷耳畔道:“我才没传错话。”
江流儿微微一笑,上前摸摸它的脑袋,“不是说你传错话,而是人类生来有七窍玲珑心,心眼儿太多,你们玩不过他们。”
猎鹰一昂首没躲掉,不过本来也就是做做样子,很快舒舒服服享受江流儿的抚摸。
兔二爷见惯不怪,也不知道这江流儿什么人,这满山的精怪虽不主动亲近她却很享受她招呼,回回都摆出这种傲娇模样。倒是兔二爷与这些从小一一直排行到小十六的宠物们没太多情分,虽然看上去亲密无间却少了这一份别扭,以兔二爷一个在天上呆了那么多年头上也有人都混不走的低情商神仙也分析不出来这份别扭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流儿摘了柳条儿刷牙,含糊不清说道:“你不是神仙么?变只牙刷都不会。”
这是每天早晚的例行抱怨,兔二爷照旧一摊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神仙也不能逃开因果。”
刷完牙,江流儿有点哀怨地瞄一眼兔二爷那随时随地都亮得耀眼的门牙,“凭什么神仙就不用刷牙也白生生的。”
兔二爷懒得理会她时不时抽风,“你就快跟小十六一个模样了。”
闻言,那白色猎鹰眼睛上方的两道灰色长眉拢在一起,神色倒是越发忧愁了,一展翅飞走了。
江流儿一路悠悠闲闲逛着,反正山头不高。
临近中午的时候到了那茅屋前。
江流儿先往四方看了一遍,不得不说这地势开阔,是个安享晚年的好地方。如果不是自己有用的话,真的不必勉强别人搬走。再看一眼那座小小山包,连块木牌都没有,要不是四周扫得干干净净,顶上还长一圈白色小花,恐怕只是当成偶然。
这会儿身后有人招呼道:“这位公子……”
江流儿有些惊讶,转身一看,一位头发花白衣裳整洁的老妪正在站在身后不远处。
“原来又是位姑娘……这边请吧。”
老妪的语气里没有感叹,平铺直叙得江流儿搭话都没搭上。
“我不想搬走。”
老妪给两人倒了茶,“原因你们也知道了,就是这座坟。”
“迁坟我们家兔二爷最擅长,这点不必担心。”
老妪看着江流儿,猛然醒悟眼前这个翩翩公子模样的家伙实则是个腹内草莽。
江流儿看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啊眨啊,一脸无辜。
“不知公子是否有兴趣听一听我的故事?”
讲故事自古以来都是个大杀器,轻则当下涕泪横流,重则一生重伤不愈。当然前提都是这故事要讲得好,若江流儿这般说起前尘往事只有干巴巴两句——过马路时瞧见一姑娘差点被车撞于是扑出去了,然后两人一起穿了。连兔二爷都只想揪住耳朵问她,你到底明不明白?
明白什么?江流儿傻乎乎看她。
兔二爷能怎么说?说自己在了却因果,结果被她横插一杠子给干扰了。
江流儿此时也是一副傻乎乎的眼神盯着老妪看,若非皮囊生得好掩盖了几分傻气,老妪定然以为这就是个来混茶水喝的白痴。
老妪端着茶碗,“这是前朝的事了。”
江流儿掰着手指算了算,前朝至今也有百年之久,再看一眼老妪皮相顶多六十之数,想了想就没吭声。
“当时有个郡王带着独生女儿去江南游玩,为了有趣,将女儿女扮男装带去当时江南最有名的烟花之地——柳巷。”
“那七岁的小郡主眉目清秀,穿了男装更讨人喜欢。郡王点了头牌,结果这头牌柳姑娘却一眼就被这小郡主看上了,当晚便留宿一夜。”
“之后年年小郡主都会来江南,每来江南必见这柳姑娘。但柳姑娘从来只肯留宿她一夜,天亮就赶人。”
“这事情一直持续到郡主十六岁被指婚,当时已经二十六的柳姑娘用历年积蓄赎了自己,又亲手为郡主赶制嫁衣,相送十里后清唱一曲‘江南春’送走郡主。”
“郡主十八岁时,郡主巫蛊谋反一事被揭发,全家抄斩。就连嫁出去的郡主也在赐死之列。”
“柳姑娘花光了积蓄和人情悄悄收敛了郡主的尸身,又在坟后盖了一座茅庐,再不见人。”
这老妪讲故事的功力和自己也不遑多让,中间冲突纷纷省略,好好一个故事讲得白开水一般,听得江流儿心下甚是安慰。
老妪抬眼向门外看去,江流儿下意识也顺着眼神看出去,果然那坟头正好就在视线里。这会儿老妪脸上神情温柔似水,乍看之下江流儿还以为自己眼花看少了好多岁。
老妪看了一会儿那坟头,这才又转回来看江流儿,“姑娘还是要我搬?”
平常人或许会被老妪那副深情款款的模样给蒙住,但江流儿毕竟是没心没肺的江流儿,此时照样一点头,“嗯。”
老妪抬起眉眼,忽而笑了。
“那一切就拜托姑娘了。”
江流儿点头应了,又一起喝干了茶水——要被兔二爷看见一定又说她不解风情当真牛饮。
那老妪也点头,仿佛如睡过去一般也不再说话。
江流儿才一踏出屋外,身后茅屋轰然倒塌,尘埃飞扬。
只是她仿若未曾听闻一般,自顾自走近了那坟头,脱了木屐盘腿坐下,捞起颈上一串菩提念珠默默念诵经文。
不多时,那坟头也轰然倒塌,从尘埃里飞出一只小小白色蝴蝶,从江流儿肩上飞过去,与她身后一只绿色蝴蝶相会。
江流儿默默睁眼,眼前哪里还有什么茅屋和坟头。
世人生就一双肉眼凡胎,看事情只能看到表面,那也无可奈何。小十六再神骏,它们也是这世间凡物,看不透也应当。
起身拍拍灰,江流儿踏着木屐摇摇晃晃回去,边走边唱到:
江南柳,江南柳,一岸青青万枝柳。
无花有酒,春情久候,问君此去可相守?
小儿九月采莲藕,节节相思节节扣。
回首,又是一生相负,百年后。
采花葬无垢。却道:
留人不住,空折江南柳。
上山挺慢,但下山更不敢太快。天色近晚染上一片红霞,江流儿这才返回了五柳居。
兔二爷虽无孙大圣那样的火眼金睛,但目力也比凡人非凡些,早就看见江流儿无所事事模样晃悠而来。
“事情解决了?”
“嗯。”
兔二爷点点头,转身拿起簸箕准备趁着今夜无雨晾晒茶叶。
江流儿盯着兔二爷走来走去的身影,良久后闷闷哼了一声,“你早知道内情,故意使唤我?”
兔二爷仰首望天,静静站着,夕阳西斜,半红半黄的光暖暖笼在她身上。江流儿一晃眼间,几乎有看见神仙的错觉,接着想到……呃,人兔二爷确实是神仙,一口气闷住没再往下继续。
神仙的气度毕竟还是挺好的,耐心更不用提。只要江流儿不吭声,显然兔二爷是一点儿都不在意就这么站着的。
良久后,江流儿先没了耐性,夸赞自己心宽能容后,先松了这口气,搬来椅子往兔二爷身后一放,“大爷请坐。”
“我行二,该是二爷。”
兔二爷非常认真地纠正道。
江流儿眨眨眼,笑了,“忽然这么呆萌干什么?”
好歹两人都在同一个时空呆过,兔二爷自然听得明白“呆萌”的意思,忍不住瞪她一眼。
江流儿视那一瞪而不见,自己也搬把椅子坐下,随即斜斜靠着,“这等闲事,你自己也可以处理的吧?”
兔二爷行得正坐得直,就算坐在靠背椅上也挺着脊梁也规矩得很。而江流儿就仿佛没脊梁一样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睁半闭仿佛要睡过去一样。
只不过相处日久,兔二爷也明白江流儿这会儿不过是觉得没事就懒散点。
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只见碧色长天之上,一轮弯钩渐渐爬高,草丛中鸣虫凄凄。
兔二爷这才忽然开了口,道:“几百年前,我看管的百草园内长出一朵并蒂花,略显稀罕,于是稍稍用了点心思。后来某日我在溪边捡来一株仙草,模样挺俏丽,干脆种在那朵并蒂花旁,打算让它们俩作个伴。”
说着话,兔二爷叹了口气,“谁知道,后来这一花一草都有了灵性,居然日久生情。有情众生,无情才是天地本然。这花草炼丹不成,我只好一锄头锄了,随手抛去凡间。倒是真没想,这一双花草灵性十足,投生人间后,一个当了郡主,一个变了柳姑娘。”
“那它们怎么不记得彼此了?”
兔二爷闭了闭眼,“天上一日,地上百年。我只是前后一个时间,对于它们来说早就几十年过去。且莫说它们灵性有限,不能变化,只能靠着轮回转生为人。就算能变化者,比如小五那样,上天之时必定会经历雷劫,最后忘了前尘往事好做个无情无意的神仙。”
“你看起来……不像是无情无意的神仙。”
兔二爷抬眼望她,忽然觉得一向洒脱的江流儿这欲语还休的样子颇有几分好笑,“嗯,我七情六欲都在。”
“为什么?”
“想知道?”
江流儿忙不迭点头。
兔二爷轻轻一笑,站起身来,走到江流儿身边,凑近正发愣的人的耳旁吹了一口气。
“不告诉你。”
江流儿咬牙,努力压制八卦之心,调转话题回去,“哼,好端端一桩良辰美景赏心悦目的故事,被你这么一解释,忒俗了。”
兔二爷的大板牙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居高临下蔑视江流儿,“说到底,人生在世,有几件事不俗?”
江流儿缩缩脖子,盯着满地晾晒的茶叶发呆。
这事情多少也是兔二爷造就出来的因果,与其相关,所以不适宜兔二爷亲手处理。索性把事情交给江流儿这个与兔二爷有因果,却与这个世界毫无因果的凡人最好不过。
幸好这个凡人一直也做得很好,虽然平时一副腹黑草莽的模样,但三言两语就看穿假象那也很了不起,至于最后那对花草居然还能化身蝴蝶双宿双飞更是令人惊叹。
情需至深至诚,方能化蝶。以江流儿的通透,倒是帮了她们一个大忙。
若不是如今的天庭已非往日景象,仅凭这天赋,就该推荐成仙的。
兔二爷摸摸脑袋,叹口气。
管它呢,自顾都不暇了。
只是这会儿再抬眼望月,兔二爷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歉意。寄居蟾宫百来年,那嫦娥冷清归冷清,却是个意外好相处的人。若非有人从中作梗,先是撤掉了嫦娥之前为人间牵红线的月老之职,再之后又将吴刚贬谪过去明面说是惩罚其实就是为了监视,自己和嫦娥的日子就那么细水长流下去也不错。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后来的神仙升天时都要先经雷劫再闯七情六欲关方可化仙,以至于新人各个都是无情无意之辈,偏偏没简省一点儿争权夺利之心。
想想江流儿那个时代看过的电影里所说,兔二爷苦笑摇头,果然虚荣才是原罪,连神仙都根除不了。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不太好,江流儿滚了半夜才算睡下,睡熟之后又是新一轮的滚法。兔二爷忍着想一脚踢她下床的欲望,索性披衣起身到屋外院子里坐下。
这一日难得任由江流儿睡到饱足,她生生睡到浑身酸疼不能再躺下去了才肯起身。
屋外兔二爷早已经收拾好了夜里晾晒的茶叶,练了两趟棍法。只是毕竟下凡了就不再是个完全的神仙之体,便是饿上十天半个月都没问题却也多了些口腹之欲,这会儿晚上没睡好,她早就觉得乏了,索性往远中间的椅子上一躺,睡了。
江流儿看了看睡得挺香的兔二爷,想了想搬来椅子就近放下,自个儿蜷着腿坐在上面翻书看,正好给兔二爷眼前遮掉一点光。
兔二爷睡到中午饭熟时这才醒来,先瞄一眼给自己遮光的江流儿,江流儿早将书本盖在脸又睡过去了。
兔二爷再抬眼,又见着远远有一双蝴蝶朝着院子飞来,一只白,一只绿。
那双蝴蝶绕着兔二爷转了一圈,似是打了个招呼,紧接着就扑到江流儿发梢上挂着,远望倒像是两朵鲜花盛开。
兔二爷看了一眼,不免叹气。
又多了两个。
“你叫十七,她叫十八吧。”
蝴蝶扇扇翅膀做了答应,也不反驳。妖物灵体对名字一向不太关心,真喜欢了自己再取一个就好。这开玩笑似的取名方式,不过是为了迁就江流儿那没记性的毛病而已。
江流儿正有些迷迷糊糊的听见说话声,又不提防被兔二爷一把抽掉书本,光一下子呛到眼了忍不住翻身躲在兔二爷身后,腔调软绵绵的好似在撒娇,“干嘛啊?”
兔二爷招招手,蝴蝶飞起来停在江流儿衣襟上。
虽然家里宠物已经突破到十八位,但江流儿仍然是一脸欣喜坐直了,“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们了。”
那只白色蝴蝶飞上江流儿的鼻梁,翅膀刮在她脸上颇有几分亲近之意,而绿色蝴蝶则老实停在她肩上一动不动。
兔二爷不由得好笑起来。
江流儿扭过脸看她,“哼,你一个孤家寡人,羡慕嫉妒恨吧?”
兔二爷起身往后厨走过去,“那你陪着你的花蝴蝶吧,我自己去吃饭。”
兔二爷虽然不吃也不会觉得太饿,但身为神仙那食量可不是一般的好。要是江流儿不赶在她前面先吃饱,估计就得饿到晚上。
江流儿跳起来,一面急速跟上兔二爷一面讨好道:“我们学一下英国人喝下午茶的习惯嘛?”
“我堂堂中原的神仙,学什么蛮夷风俗。”
兔二爷虽然不是本地人,却是个本土神仙,看不起外来民族非常理所当然。
江流儿皱眉,“咱们得兼容并蓄嘛。”
“没兴趣。”
兔二爷看着垂头丧气的江流儿,觉得打击够了,又道:“再者说了,想吃点心就想吃点心吧,干嘛找个这样的烂借口。”
先抑后扬一向是哄人杀器,江流儿这会儿喜上眉梢,眼睛都有光,“你同意了?”
兔二爷看她,整了整江流儿衣领,“嗯。”
江流儿扑上去凑着兔二爷脸颊就亲了一口,“你最好了。”接着欢快冲向厨房,打算和小五它们商量一下下午点心的事情。
对于江流儿时不时的癫狂,兔二爷算是有所见识,也不像是最开初那么会被吓一跳。
只是难得她剑眉一挑,摸了摸脸颊,接着眯起眼摇了摇头。
都说了我七情六欲还在,你还真是打算挑战一下神仙无情无意的这一关啊。
何为七情六欲关?
《礼记·礼运》说:“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而后古人又曰:“六欲,生、死、耳、目、口、鼻也。”
先满足你所念所想,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间天上,而后再逼得你山穷水尽受尽折辱,要你在最窘迫之中失去一切,众叛亲离妻离子散孑然一身。
就算一开始便知那只是幻觉,可若亲人情人友人受人胁迫声泪俱下求你相助,你到底动还是不动?
兔二爷靠着的是种药这项技能被提拔上天庭,按照现代说法就是人才引进,故所以暂时没让她过这关。同时也没给她个正牌的神仙资格,只不过挂靠在嫦娥名下,要不然也不会被贬谪得那么容易。
人间情薄,哪有上天薄情?
江流儿捧着碗扒拉着饭,全然没个形象奔出来,咋咋呼呼喊道:“兔二爷,再不来要被抢光了!”
兔二爷拉回思绪,看她一眼,笑了。
“就来。”
情薄情厚又如何?我在人间只是过客,过客看戏就好。其它的,交给江流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