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终焉之日(短篇完)

作者:Jocose
更新时间:2014-10-23 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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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Jocose 于 2015-6-6 19:28 编辑


终焉之日 短篇完


1

太亮了。意识像是在涌动的海中沉浮,她模糊地想着。太亮了。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想挡住眼前这没有聚焦的白茫茫,稍微一动,一股钻心的疼痛即刻从左手无名指一路沿着手臂扯入了左胸。她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勉强将眼睛撑开了一条缝。正午的阳光漏过部分坍塌的天花板照射在房间里缓缓飘浮的灰尘上,折射出些微的亮点。干燥的空气在鼻腔里凝滞,喉咙里有粘连的腥味,大概是鼻血。她再次闭上了眼睛,想回到那个未完的梦中。她梦见了以前的事。十年前她坐在大学的教室里,发音有些奇特的老师在她前面问着关于微分方程的什么问题。她趴在桌子上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上的文字消息来来往往,是熟悉到像自己的呼吸一般的语气。她想象着对方的表情,兀自笑了起来。老师随即便向她提问了。她有些慌张地收回自己的思绪,顺口胡诌起来。为什么会笑呢?她让自己沉入还未散去的睡意里,想要看清楚手机上的字——那一年人们必备的通讯工具还是手机——但手机离她越来越远了,教室仿佛在一光年之外,梦境已经分崩离析。她沮丧地摸索着戴上了眼镜,自动滤光后的天空看起来不再刺眼。然而镜片上闪烁着的低电量标志依然让她精神紧张。“无线广播。”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所有频段都是噪声。她的心沉了下去。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收到过任何广播了。最后一个频道也被放弃了吗。也许是不再有足够的供电,也许是机械故障,而更加有可能的是,他们仅仅是放弃了而已。在这样一切都在朽败的末世,比机器更快崩溃的,是人心。她从吱呀作响的床上坐了起来,受到扰动的亮点们杂乱舞动了一番。背包和半截钢棍静静地躺在床头,呈现出与实际使用时间不成正比的陈旧。钢棍不如第一根趁手,但能找到这么一根能用作武器的物品,已经是她的幸运了。至于上一根,则彻底折断在了大暴乱里。她环顾空荡荡的屋子,确认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可以带走,随后背上背包站起来,拎着钢棍,像过去可能有的所有的旅居者一般,又一次遗弃了这间废屋。“地图。”过时了的离线地图上,道路畅通,楼宇林立。而实际上,每一条道路都可能已经中断,每一栋大楼都可能已经倒塌。上一次接入网络是多久以前,她记忆有些模糊。而八年未见的这座城市,在经过动乱之后,对她来说,如初见一般陌生。八年前她21岁,在这里度过了漫长时光,离开了这里。八年之中她在好几个地方辗转漂泊,直到世界崩溃。最终她作为一个幸存者回到了这里。她仔细比照着地图和眼前的景况。几天以来她一直在向着城的东北角进发,如果今天顺利的话,天黑前就可以到达目的地。


手记残页01

我与我的恋人失散了。直到世界末日来临之前,我都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我甚至将这个人的存在都从日常里彻底抹消了。不过是身处两个不同的国家而已,不过是断了联系而已,不过是连社交网络上都失去了这个人的踪迹而已。现代科技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个体逃出电磁波的网。人与人之间,顶多相隔了六个人,不是吗?我相信自己随时可以再找到她,坐在她面前,像我们多年以来一样,一起吃一顿过于丰盛的晚餐。直到世界末日来临。


2

末世的事情总是不太顺利的。一栋倒塌的大楼堵住了主干道。她踌躇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拐进了旁边的窄街。窄街两旁连接着小巷。她从背包里抽出粘在长棍上的破镜片,紧贴着一侧街边悄无声息地走着,在每一个巷口停下来摒息聆听,小心翼翼地伸出镜片观察小巷中的情况。不远处的一堆废弃物占满了窄街的这一侧:少了一条腿的桌子,碎裂的木板,破洞的布袋,被挡住的树叶积成了一堆。她绕过巨大的立式柜子,前方就是另一条干道了,她稍稍松了口气。向柜子后的阴影扫了一眼,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双眼睛。一双眼睛!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的轰鸣。那是一个坐靠在墙上的邋遢男人,带着末世特有的悲伤和绝望。一件破旧的外套盖住了他的半身。与身后的墙的颜色浑然一体。一条伤疤横在他脸上,使此刻浮现在那张脸上的微笑显得狰狞不堪。“你在找什么?”他直直盯住她的眼睛,虽然在笑着,但一双毫无涟漪的眸子让人心颤。她在找一个人。“我只是路过。”她握紧了手中的钢棍,尽量假装随意地调整了站姿。“别紧张,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幸存者,像你一样。”他平静地观察着她的反应,似乎从她的紧张中获得了奇妙的愉悦。她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幸存者。如今的幸存者,若不是手上粘着血,便是跑得快。“人类究竟为什么,在这样垃圾的世界,也想要活下去呢?”男人冲着她轻轻摇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死亡才是值得庆祝的节日吧……。”她沉默着,神经绷紧到一触即发。“听前辈一句话,要想活下去,就只为自己活下去。现在这个世道,但凡有珍视的东西,有追寻的东西,你都会为此丢掉性命。”他诡异地一笑,抬起一只手,手上握着黑色的——她猛地向前一窜,跃进了左边的小巷,一声令人恐惧的枪声在身后炸响。右拐,右拐,左拐,右拐,世界剧烈地上下晃动。她感到空气越来越稀薄,腿越来越重。她跑过了四条街,回到了主干道上,停下来。裂开的道路依然静静地裂开着,两侧的断壁残垣在阳光下显得昏昏欲睡。没有脚步声,没有人追过来,没有人。她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汗顺着鼻尖掉在地上。那个男人的目光仿佛还黏在后背上,像是经历过她所经历过的所有,从而能够看透她的一切。靠坐在墙上的男人,脸上带着伤疤与绝望,一件旧外套盖在他的——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因为惊讶和恐惧,而被她忽视掉了的什么,在此刻像一把重锤击中了她。她感到眩晕,蹲下来,开始干呕。——在那外套下面,根本没有腿。


手记残页02

世界逐步崩坏的时间里,我像许多人一样,怀着某种惊惧的伤感,回想起过去的日子。我是个恋家的人。我在这座城市出生,和它一起长大,在这里度过了二十余年的时光。二十余年放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长流里纵然是一瞬一息,但却是我到现在为止的整个人生。我也在这里遇见她。说起来也是个俗套的故事,因为同学所以相识,因为喜欢所以在一起,最后因为前程各奔东西。她去了大洋彼岸颠倒日夜之地,我固执地留了下来。她说她厌烦了困在这里。而我这种人,在哪里出生,就会在哪里宅到老死。为什么不一直呆在一起呢?因为在一起那么久,好似也没有真的被在意过。于是城市一环一环地膨胀,人一年一年地变老。


3

她没有再度偏离主干道。她退了回去,挑了另一条大路。越往城里走,破坏的痕迹就越严重。城市曾经孕育了人类的梦想,而如今,它更多地成为了一种名为“废墟”的地形。没有多少人还留在这里了。她知道这一点。事实上,没有多少人还活着。低电量警告始终在闪烁。她在每一个遇到的汽车充电桩前停下来,不带任何期望地检查它的充电机。断裂的线缆静默地支在空中,漏出来的电池填充物凝固成了奇特的图腾般的形状,爆炸后的黑色颗粒溅了一地。如此的景象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她在每一辆伤痕累累的汽车前停下来,试图发动它。没有车门的,没有轮胎的,没有车顶的,张着空洞的大口,不动。像一个失血而死的人,由于死亡的过程太过漫长反而心平气和了下来。她在每一个碎裂的橱窗前停下来。她需要食物和水。扭曲的货架倒在地上,混在碎玻璃渣中间。暴力的遗迹随处可见。曾组成刚刚起步的物联网稚嫩的指尖的各种传感器再也不会注意到人类的存在。她站在废墟里,抬起手,张开她的五指,什么都没有发生。低电量的警告消失了,地图消失了,整个屏幕上的影像都消失了。废墟以一种无比真实的姿态压倒性地存在于她的眼前。这里曾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两千万人在这里聚集,生活,成长,索求,消耗,老去。它是一个不知餍足的怪兽,永远睁着不灭的眼睛。而当仅剩的灯光无法再照亮这片夜空,饥饿的怪兽咆哮着,挣扎着,舍弃了四肢,舍弃了身体,直到它的心脏也停止跳动。她将完全没有电了的眼镜取下来,塞进背包里。西斜的太阳将她的侧影拉长。她不需要地图了,她只需要一路北上。沿着主干道走,也许永远找不到任何补给,早先经过这里的幸存者们不会留下任何东西给后来者。可是她只想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缓慢地,执迷不悟地,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因为她要去见一个人,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手记残页03

食物的匮乏程度超乎想象。残羹冷炙都已退出了历史舞台。剩下的能够维持生命的物体,也许不够格冠以“食物”之名。超难吃。复苏的记忆里她皱起眉头露出夸张的嫌恶表情。那时候我们誓要吃遍城里每一个角落,寻求散落的无名珍飨,同时对徒有虚名者声讨到底。大概是因为吃得太多,以至于幸存于我记忆中的她,永远坐在餐桌的对面,以一种给旁观者都带来幸福感的方式,认真地进食。人生唯有美食和爱不可以辜负。她开玩笑说要把这句话刻在自己书桌的右边。不过她当然没有真的去刻。


4

她走在曾经的建筑群里,十年前这里是繁华的城区,街道上永远有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而今天她走了这么长的路,却只在路上看见过零零散散的几个幸存者。她曾与一个瘦弱的少年远远地相遇。她先看见了那个走得踉踉跄跄的少年,小小的行囊提在手中,看起来很轻,很空。而下一秒,当那个少年也发现了她的一瞬间,少年的眼神变得凌厉如刀。她停住脚步,手中紧握的钢棍在阳光下闪出刺眼的光芒,但真正引人注目的并不是明亮的部分,而是上面暗污的血迹。少年快速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钢棍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抬起头来,带着些许的惊恐,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消失在了废墟里。她没有办法不感到苦涩。29岁的她,与19岁的她,甚至9岁的她,并无本质区别。人生没有多少个十年。二十年前的下午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捧着书,读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对还未展开的人生充满疑虑。十年前的下午她坐在她的对面,或大快朵颐,或轻声细语,对世界中没有她的部分感到厌烦与焦灼。十年后她行走在这座城市里,更加地艰难,更加地感到不寒而栗。那更像是一种原始的恐惧,从300万年前人类开始直立行走至今,在峭壁激流,深山猛兽面前,从未消失过的畏惧。十年又十年,她从未停止过在电闪雷鸣之夜堵住耳朵,在高天广厦之下因为自身的渺小而心悸失语,也从未停止过在偌大的城市里惶惶不安,在时光的洪流面前茫然无措。十年又十年,世界也只不过从一个令人厌弃的世界,变成了另一个令人厌弃的世界罢了。


手记残页04

时至今日,在我写下关于她的记忆之时,我总有一种加个什么词缀的冲动,让这些句子变成过去时,直击要害,无可辩驳。可中文从未在意这些,于是我得以继续将她写作我的恋人,而非恋ed、恋した。我总能在这样的文字游戏里感到愉悦,而她想必并不会觉察到这一点。因为不在意,所以不会察觉。世界于她,是无趣的旅途;她于世界,是永不停歇的过客。于是说分手的是我,刻意断掉联系的是我,深陷痛苦无可自拔的是我,想要快刀斩乱麻的是我,最终忘记了对方的,不是我。我想我是喜欢着她的。一般现在时,从遥远的过去,到遥远的将来。如果还有将来的话。


5

太阳挣扎着挂在天边,当她翻过最后一堆倒塌的砖墙,她竟久违地兴奋了起来。马上就可以见到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马上就可以见到了。她走得越来越快,爬上矮台,跳下阶梯,跃过凹陷。她大步跑了起来,高楼残破的镜面外墙在她的眼角映出一轮暗淡的红日,一晃便消失了,接着又出现在了下一栋楼体上。她认出了记忆中的路径,在不太完好的墙体间灵活地穿行,最终拐入了一个楼道。坏掉的电梯垂头丧气地耷拉着门,她径直冲上了楼梯,急促的脚步声在楼道中轰鸣,惊扰了这栋楼脆弱的沉眠。7层,8层,9层……晚风通过洞开的窗户吹在她汗湿的衣服上,带来丝丝凉意。顶层。她带着无限的热切拉开了最后一扇吱呀作响的门,心跳声快速而清晰。她走进去,沉重的呼吸声充满了眼前凌乱的空间。正面对着的大屏幕从中央碎裂了,厚重的灰尘蒙在上面,连她的轮廓都映不出来。椅子翻倒在地,断掉的腿支起一张蛛网。散落一地的纸片,空盒,金属和垃圾冰冷地躺着,一片狼藉。没有人在这里,没有人,除了她自己。她蹲下身,地上类似于手记的几张残页掩埋在灰尘之下。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上熟悉的字迹。背后的门突然发出了些微的响声,她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猛然转头。什么都没有。被风吹动的门轻颤着,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了黑暗中。


手记残页05

人们曾经以为2012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但那天也只是无数个平凡的日子中的一个。我问过她如果那天是世界末日,她会在哪里。她对我的缺乏科学精神嗤之以鼻。听着,文科生。她说。有生之年小行星不会撞地球,虫洞里不会掉出外星人,暗物质不会抛弃宇宙,在一半以上的平行世界中,我不会离开你。不过如果世界真要毁灭了。她接着说。无论我在哪里,我都会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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