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卷耳 于 2014-10-23 22:52 编辑
二十六、等闲变却
“今天借酒浇愁的人应该是我吧。”蓉子半开玩笑地说。
今天的约会,蓉子看得出圣并不开心。聪慧如她,也猜得出圣可能是在意自己刚才和江利子的亲密。
她一点儿也不想用这件事做诱饵引得圣吃醋,对于她这样性格的人来说,这样做并不好玩,甚至有违她的做人原则。
可是她没有解释。
先前在江利子面前不解释,是因为不愿意伤害江利子;可是现在在圣面前不解释,原因在于她想得到一个机会。
她想让圣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如果是江利子,看到自己和其他人亲密,一定会先是装作不在意,然后在趁隙无孔不入地用各种方式旁敲侧击,最后勇往直前、死缠烂打,一定要得到一个结果。
想到这里,蓉子的嘴角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
可是圣面对蓉子,却平静地过了分。甚至在蓉子几次抛出话题,圣的故作大方和欲言又止,让蓉子一次次地落了空。
就在蓉子说完刚才那句话后,圣愣了一愣,随即笑道:“你不会的。我相信你的实力,一定没问题的。”
“你相信我?凭什么相信我?”
圣没想到蓉子会突然犀利地反诘,而且她也无法回答。当她无法回答一个问题时,照例会头一扬,露出貌似爽朗的漂亮笑容:“果然是大律师啊,说话这么厉害,我是不是该说一句甘拜下风呢?”
蓉子也笑了,她温和沉稳的笑容下,是几分无奈:“圣,我本来觉得以我们的关系,应该更了解彼此,而不应该只是得到这句任何人都能说出的无关痛痒的鼓励,看来还是我……”
“对不起,蓉子。”圣打断了蓉子的话,话语中是实实在在的歉意,“我知道,我一直都对你太不关心了,现在也做得不好,我今后会弥补的。”
蓉子微微一笑:“圣,我们说好的,不要互相道歉。”
蓉子并不愿意承认,在她耐心的劝慰之下,心里的某个地方是失望的。就像她九年来对圣的委曲求全,现在的圣对她的心态,更多的是弥补和歉意。似乎这些年来她们俩在爱情中波波碌碌、营营逐逐,却总是走错了地方、碰错了头,在爱情道路的风尘仆仆中,慢慢忘却了何为真正的爱情。
她更不愿意承认,她和圣不仅爱错了方法、爱错了时机,更像是江利子曾经说过的,水野蓉子和佐藤圣根本是两种人,就像是三角锥和立方体,占据的体积很大,可是能接触的面积微乎其微,她们融入不了彼此的世界,她们是两种人。
半个月前,她即使有感觉,也不会去想。可是当她有朝一日放下了自我满足式的迷恋和殉道者般的委曲求全,她聪慧的头脑和明晰的目光让她无法再自欺欺人。
“天生一对是相似中有反差的人。这样才能像齿轮一样紧紧咬合,比方说我和蓉子,就有天生一对的潜质。”她想起很久以前,不,应该是不久以前说过的话。同时想起的,还有江利子深沉的智慧和天真的得意洋洋。
江利子这家伙,简直就像是孩子气的神。
她心里掠过这些念头的时候,她没看到自己眼中的笑意。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已经情不自禁地用江利子和圣进行比较,还有那不知不觉倾斜的天平……
“这不是蓉子小姐么?”刚走出涩谷的街口,一辆米白色的阿斯顿马丁轻巧地停在她身边,车窗降下,飞扬的亚麻色长发和魅力十足的笑容,只属于倾国倾城的藤乃静留。
以藤乃静留的风度,当然不会失礼到在车里坐着和蓉子说话。她立刻下了车款款走到蓉子身边,不露声色地扫了一下蓉子的身边,笑道:“真巧呢,我们都是一个人。”
若是对静留有心的,这句话满是十足的挑逗和机会;若是对她无心,她温柔大方的语气,也不会让她显得露骨和低俗。爱情这个小东西,她拿捏得又稳又准,举重若轻,技巧圆熟,分毫不差。
蓉子若无其事地环视人来人往的涩谷,微笑回应:“哪里,这里到处是人啊。”
藤乃静留微微扬起头,笑得润物无声。第一次见到水野蓉子,她就知道这是个不好对付的女人,可是她不怕,情爱之美,不仅在于温柔和融洽,也往往在于挑战性。在追逐爱情的道路上,她永远是个优雅潇洒却不怕跋山涉水的猎手,不紧不慢地瞄准着美丽的牝鹿,享受着追逐的乐趣。
“这里很难坐到车的。”静留假装移开目光,不经意地说,“我记得圣告诉我她今天约了你,她应该送送你啊。”
“圣喝了酒,作为律师,我是不会允许她酒驾的吧。”这是个很好的理由,不用让圣开车送她。可是她当着圣堂而皇之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内心是有一丝羞惭的。她不自觉地抗拒着,对于和圣四十分钟独处于一个小小的空间。两个人说什么呢?她们无法如其他热恋中的情侣那样谈情说爱,可是要找新话题,呵呵,她们这九年勉强相处的时间太多,费心淘力找来的话题已经用尽了,有的话题已经被循环使用过无数次,若是让资源再生,自己都会脸红。
就在一个月前,天知道她是多么盼望这种机会——她和圣,就她们两人。
真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好在她没有推脱说是故人心易变。
听到蓉子的话,静留立刻转过头,目光温润中有火苗燃动:“看来我今天真的很走运,得到一个送蓉子小姐回家的机会,您觉得我会不会错过呢?”
“那我就谢谢藤乃小姐的好意了。”这女人态度之大方从容,让藤乃静留在风度十足地替她关上车门后方才露出高看一眼的笑容。她心里默默地给水野蓉子划分了标准。如果说普通女人她一天可以搞定,优秀女人要花费三天搞定,那么水野蓉子享受的是藤乃静留的最高标准——七天。
如果七天还搞不定呢?
不,根本不存在那种女人。
当然,除了那个搞定了她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混蛋Sam!
“如果我说我们很有缘,蓉子小姐是不是同意呢?”静留的手指轻敲着方向盘,“在熙熙攘攘的东京街头,成千上万的人海中,我们会不期而遇。我真要感谢上帝,让我多看了一眼,就看到了你。”
听着藤乃静留清雅柔和的京都腔说着浪漫旖旎的话,还有那微微含笑的美丽侧颜,谁会不心动呢?
蓉子淡淡一笑:“我也觉得很难得……”就在静留闻言初露喜色之时,又听到下面的话,“我听说藤乃小姐不是在恋爱,就是在恋爱的路上。藤乃小姐屈尊送我,对你妨碍得太多了,我真是不好意思。”她今天本就没什么好心情,说话自然也不会客气。
如藤乃静留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对这样不中听的话,若不是拂袖而去,也必定面色不愉。可是静留只是一笑而过,连尴尬之色也丝毫未露,仿佛那番话从未在她耳边掠过,即使听了也毫不萦怀。藤乃静留,果然是才高意广,雅量高致。
可是这样的人,偏偏是个色胚。这世上真的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就像江利子,她那般冰雪聪明、多才多艺的人,却没有记忆、没有身份、没有过去和未来、没有爱情……
想到这里,蓉子的胸口仿若被重重一击,闷闷的疼痛让她喘不过气来。
即使在车河中穿行,静留灵慧的眼睛似乎天生就能留意身边女人的情感,她体贴地稍微降下了车窗,却不问一句话。过了一会儿,才挑起另一个话题:“我记得蓉子小姐以前很喜欢深色套装,可是近几次的搭配着实让我惊艳,特别是今天,我真的太喜欢了,应该好好向你学学呢。”无论在任何时候,恭维一个女人的穿着品味总是没有错的,而且蓉子今天的衣着,的确是可以让她不需作伪,恭维得真心诚意。
在色泽暗沉的深秋,这件裁剪精细造型飘逸的羊绒大衣,最亮眼的地方是明朗柔美的秋香色。这打破沉闷的颜色,是江利子选定的。原本以为不适合自己,可是穿上之后和蓉子沉静优雅的气质中被激发出的青春和清新,足以让她成为一幅完美无缺的水彩画。
江利子还是很有品位的吧,你瞧,向来品味挑剔的藤乃静留,不也是毫无保留地赞美了么?
蓉子把视线转向了窗外,在车窗外匆匆掠过的东京夜景和汽车尾灯曳出的光线中,她不知不觉地在想一个人。
静留没有再说话,只是悄悄打开了音乐,让她们之间的沉默在低回的音乐声中不至于显得冷淡和失礼。她看得出身边的女人有心事,就算她有再多的话想对这个女人说,她也知道,此时对这个女人最大的体贴,就是保持沉默,给她空间。
她真的是温柔体贴到了骨子里的人,她若是真心爱上一个人,那个人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只是不知道,谁能得到她的真心,她到底有没有真心。
静留的温柔体贴是有回报的,过了一会儿,莉莉安的红蔷薇大人到底还是理智优雅,处事得当,不觉放柔了声音,道:“我刚才说的话,有些唐突,请不要见怪。”
静留依然是宽容雅致地笑笑,眉眼间略带点好奇:“没有关系,我只是想知道,在蓉子小姐眼里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蓉子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职业和性格让我没办法在几面之缘下就轻易做出判断。”
“既然如此,那么蓉子小姐对那些对我的传言,选择信还是不信呢?”
“与其相信传言,我倒不如更想听到藤乃小姐自己的看法。”蓉子的眼神扫过静留的侧影,正好和她转过来的视线相对,“可是我知道你从不解释。”
“因为没有必要。”静留翘起嘴角,形成一朵略带嘲讽的笑,“如果我错了,我自然会解释,可是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哦?”
“有人谴责我马不停蹄地恋爱,玩弄着爱情。不,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玩弄过任何一份感情,对于每个交往过的女人,我都是诚实而真心的。可是当我发现我无法继续投入感情后,我为什么要继续呢?至少在我看来,懂得适可而止,给彼此自由的权利,远远比守着一份无法维持的感情要道德得多。”她的话如她在夜风中奔驰的座驾一样行云流水,此时优雅柔婉的京都腔,在夜色下有一种奔放的诗意。
蓉子的语气却永远理性冷静:“可是与爱情相伴的忠诚和责任,付出与守护,你从来没有考虑过么?”
“我当考虑过,可我认为那种忠诚,应该是出自情感自觉的愿望,情到深处,心甘情愿。而不是为了某种理念或他人的看法而强加给自己的桎梏。”她的赤眸有意无意地飘了一个眼风过去,好像在期待水野蓉子的反应。
“可是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个飘渺的借口呢。”即使说反驳的话,蓉子依旧不失风度,语气平和自然,“当那个所谓情到深处处于一种无法判断的未知时,以自由为名的自我放纵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凌驾于一切。”
“如果我的双手不是在驾驶盘上,我真的得举手投降。”静留的笑声中没有丝毫的不快,而带着欣赏的愉悦,“我终于明白和律师辩论是多么的不明智。”
蓉子也笑了,藤乃静留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不像江利子那个贱人,会毒舌地丢给她一句:“说了一大堆貌似有道理又逻辑严密的话,其实只要思考一下就知道全无意义。”
可是真正懂得她、了解她、体贴她、怜惜她、关怀她、温暖她的,却也正是那个说着刻薄话的贱人,而不是身边这个言辞隽雅、风采翩翩的爱情圣手。
虽然她也承认,藤乃静留说的话也自有道理,多少人的爱情不是两情相悦,而是有形无形的桎梏,常常把委托人从铁窗后救出来的水野律师,是不是也生活在自己建筑的铁窗背后呢?
可到底她还是无法认同藤乃静留的爱情观念,这个太轻易得到一切,得到又从不知珍惜的大小姐,爱情不过是一场游戏,而水野蓉子绝不会做游戏中的漂亮人偶。
想到这里,魅力十足的万人迷藤乃静留,在水野蓉子的眼中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这不是藤乃的问题,此之蜜糖,彼之砒霜,藤乃静留当然不会是砒霜,只是对于水野蓉子,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水野蓉子的世界也许很大,天地无限高远;也许很小,只容纳得了她和她那茫茫人海中的唯一的灵魂伴侣。
这个人到底是谁?
也许这个问题早就有了答案,只是她自己看不到。她甚至也没有觉察到,她一直在想念一个人,和圣在一起的时候,和静留在一起的时候……
或者说她察觉了,只是在回避。
“三天后的下次庭审,我会去旁听的。”在临别时,一路遭到不少冷遇的静留还是不改其温润态度,“等这个案子了结后,我恐怕有件事要麻烦水野律师。”说到正事,她悄然改变称呼。
“藤乃集团新掌门委托给我的,必然是大事。”蓉子也心领神会,“可否先透个底,让我不至于措手不及。”
“以水野律师的能力,怎么可能措手不及。”静留还是带着微笑,可是语气变得明快干练,“十年前家父不顾爷爷的反对,收购了新日本生物制药公司。开始的时候这间公司也不负所望,盈利了两年,可是后来一直处于亏损状态。可是集团一直没有停止对制药公司的注资,亏得越多,注资越多,注资越多,亏得更多,有尾大不掉之势。可是家父一直迟疑不决,不明白的,还以为家父爱上这间公司了呢。”
这句幽默的话让静留本人都笑了,可是蓉子却像是被触及了什么,心头一颤。静留继续说:“当然,谁都知道这不会是爱,只不过是拖累成了习惯,也就不断地自欺欺人了。也许我是刚刚从海外归来,所以旁观者清,不断的注资,不过是因为这些年一直在投入,如果中断,以前的投入就变得毫无价值,被这样的心理惯性拖着,却造成了更大的亏损。再加上家父也是为了颜面,如果他放弃这间公司,也等于承认自己当初选择的失败,而这间公司曾经的赢利,也成为他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所以迟迟难下决定。但我现在准备阻止这种状况继续下去,所以希望您的协助。”
蓉子迟疑着说:“可是,藤乃集团一直是和有名的企业法务事务所合作的,那么多大律师是你们的顾问,为什么会找我?”她不是怀疑自己,而是知道这种事情后面必有蹊跷。
静留悠然一笑:“如果太早揭开谜底,就不好玩了。但无论如何,请您相信我的决心,关闭公司虽然会造成损失,但当断不断,这个问题就像癌细胞,迟早会毁掉一切。具体情况,容我们以后详谈。”她颔首示意道别,随后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蓉子目送着静留的尾灯消失,久久没有动弹。她不是在回味静留的风采,也并不是在思索未来可能到手的大案子。她只是在想,藤乃静留说起那家公司,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旁敲侧击。
因为她悲哀又讽刺地发现,藤乃集团那家风雨飘摇的公司,像极了她和圣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