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棋盘
龙椅的大小很微妙。一个人坐着嫌太宽敞,两个人坐着又有点挤,但林萧很满意这种些微的拥挤,这才没有让任何人改动龙椅的尺寸。
“顾里……你什么时候才忙完啊?”林萧搭过顾里的肩膀,探头去看她正在批的那本奏折。
顾里平时写起字来笔走龙蛇,批奏折写公文时为了模仿林萧的笔迹,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也没办法再分心去应付林萧,被她在肩膀上这么一搭,手一晃,奏折上多了一条短短的墨杠。
“你越乱动就越拖延。”顾里又去沾朱砂墨,被林萧一把夺过了毛笔。
“你说,我来写。”
林萧有些不耐烦于顾里的一句一顿深思熟虑,催促她道:“那么认真干嘛?朕万里江山,养你一个祸水还绰绰有余。”
“林萧,你给我说说清楚,到底谁才是祸水?”顾里把她的左手从自己身上拿开。
“我是,我是……”林萧敷衍般地回答她,右手忙着写奏折,左手揽在顾里肩上,要不是有人来报,工部的两个官吏起了冲突,恐怕龙椅的坐垫又要换了。
“那我去一趟,剩下的奏折你看着办就好。”顾里整理了一下衣襟,将腰带重新束紧,“我尽量日落之前回来。”
林萧不满地撇撇嘴:“日落之前你必须回来。”
“遵命,陛下。”顾里朝她笑笑,“我会很快解决的。”
如果用暴力手段解决事情,那当然会非常快,但是顾里也清楚,当臣子的时候别不能像当反贼时那么潇洒,尤其是她这样身份尴尬的人,更是要谨言慎行,尽量不给别人落下话柄。
当初她随林萧离开申城之前,顾延盛嘱咐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个。
顾里对此的回答是:“我能给人抓住的话柄还少吗?光是和林萧的关系这一件,就够整个京城津津乐道地说上几十年。”
好在顾里心里也是有分寸的,嘴上这么说了,做起事来还是保持一贯的小心谨慎。
天下刚刚太平,这些贵族大臣们就开始胡闹,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顾里喃喃地抱怨着,庆幸自己的武功带来的威慑力足以镇得住场面。
无论白天有多忙,顾里都会在傍晚时分紧跟着落日的脚步赶回宫中。
一想到马上要去见林萧,顾里的脚步变得轻快了起来,然而却在通往寝宫的小径前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周崇光?你来干什么?”
“来陪皇上下棋啊。”周崇光微微欠身行礼,并未理会顾里已经放在了刀柄上的手。
“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当初是我留你一命,但是现在我随时能再拿走。只要让我知道……”雁翎刀从刀鞘中探出了半个刀身,“只要让我知道,你透露出了哪怕半个字。”
“你要是这么心虚,不如当初就把我杀了算了。”周崇光面无惧色地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顾将军家以剑法精绝著称,为何你反倒用起了刀?”
“……剑有双刃,伤人伤己,非为人臣子所用。”
沉默了片刻之后,顾里将雁翎刀收回鞘中,示意周崇光离开,她自己则站在这个离寝宫不远的小花园里发了一会儿呆。
顾里很少有这样一个人安静独处的机会,也就意味着,她很少有能真正平静下来的时候。
白天身为金吾卫上将军已经十分之忙碌,不光要照顾本职工作还要帮林萧打理政事。而晚上,面对着林萧,她心中的愧疚和畏惧如同附骨之疽。
顾里自负于武功才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她心底深处最深切的忐忑,就是有朝一日林萧会发现事情的真相。
小时候林萧来到顾家时,是身为一个俘虏。而且不是一般的战俘,是顾家和宫家要推翻的帝王。
不过顾延盛一开始并未告诉顾里这一点,他只是翻身下马,然后从马车里拽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告诉顾里:“我给你带了一个玩伴。”
懒散的脚步声打断了顾里的思绪,她那从来没什么耐性的君王终于是等急了,提着盏宫灯找了过来,烛火隔着纱罩一摇一晃,照不亮这长夜。
林萧走过圆拱门,隐约看见一个身影却不敢确认那是顾里,她又走近两步,这才放心地叫顾里的名字。
就在此时,明月出云,恰映了她满怀,飞鱼服上的银色绣纹在夜里泛出光泽,与她是无人可反驳的相衬。
寝宫昏黄的灯光总会让气氛变得和林萧本人一样懒散,聊了一会儿,顾里刻意地望了望月色确认时间,装作起身要走:“那,于归就先回去了。”
林萧抓住她的衣袖:“今晚不侍寝了?”
“红颜祸水,要敬而远之啊,陛下。”
林萧把她扯到怀里:“君王有命,不得不从啊,于归。”
看见林萧身上的那几道浅疤时,顾里不由得愣了一下。
“怎么了?”林萧问她。
“没事。”顾里摇了摇头,但还是忍不住做无意义的追问:“消不掉了吗?”
“嗯?”林萧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顾里在说什么,低头顺着她的视线看看自己,才知道她指的是那几道伤疤,“这个啊,试过多少药,八成是消不掉了,我也习惯了,就那么放着吧,又不碍事。”
其实林萧是很在意这个的。所以每次她一看到顾里带伤回来就生气,天南海北地搜罗了一大堆药膏赐到将军府,每次都监督着她用药,直到伤痕消退。
然而这样的体贴和温柔对顾里来说,是莫大的讽刺。
每每提到顾家人这轮回般的宿命,顾延盛就唏嘘不已。当初,顾家人凭着精绝的剑法助一位帝王平了天下,算是功臣,却只得一个被迫告老还乡的结局,更可笑的是,顾家人总是这样,当了“开国功臣”,却从没得过什么实际的好处。
她不过是个孩子,从小在父母的教育之下对现如今的皇室心怀仇恨,在得知这个所谓的玩伴的身份之后,最先涌上来的还是恨意。
后来顾里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实在是可怕,没有经过任何的考虑,便将自己所遭受的苦难迁怒于林萧。
那几道一直消不去的伤疤如同她的罪恶感一般如影随形,然而林萧却完全忘了那伤疤的由来。顾里能理解林萧为什么会逃避般地忘却童年的一切,就连她也不愿意再回想起林萧那时冰冷绝望的眼神。就连那样的眼神,也没能阻止顾里挥向她的刀刃。
一辈子都不要让她知道真相。这是顾里最深切的惶恐,不是因为一旦事情败露,顾家的棋局就满盘皆输,而是因为如果林萧知道了这一切,她自然就不可能再去信任顾里。
她喜欢我,是阴差阳错。她恨我,是人之常情。
顾里闭上眼睛,逼迫着自己暂时忘记这些事情,免得她真要落魄到天下之大,无处可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