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要从一个知情人的嘴里不着痕迹地撬出点什么来，本就是对人类应变能力和口才的极大考验，何况这个知情人是南湘。

顾延盛曾经对顾里说：“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这句话被当时年少气盛的顾里嗤之以鼻，后来则默默在心中引为经典，并且因此对顾延盛肃然起敬。当林萧告诉她这句话出自《了不起的盖茨比》时，她感到了发自内心的幻灭感。

在顾里看来，南湘是个聪明人，可惜在最不该错的方面犯了个不可扭转的错误。

投胎。投胎真的是个技术活。

每个人从出生起，就不可避免地背负起上一辈人给予的枷锁，有的枷锁虽然沉重却能让人更好的前进，更好地承担起责任，而有的枷锁纯粹就是恶意，死死地拽住你的脚步不让你从泥浆里爬出来。南湘就是这么一个差点被上辈人的枷锁给活生生拖死的倒霉鬼。

顾里很喜欢的一句话是“从本质上来说”，只要在自己的论述前面加上这句话，就能从气势上先压倒对方。

从本质上来说，南湘的段位比林萧甚至顾里都要高出许多。

有些事情是很能鉴别两个人是否相似的。比如喜欢听什么歌，毕竟现在是想听什么都能下载到mp3的时代，音乐品味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不受财力限制，算是人比较纯粹的那部分，没受到过太多外力的影响。

顾里就觉得，如果把她们几个人丢到完全一样的环境里，唐宛如八成还这么没心没肺，她肯定没有现在这么棱角尖锐，林萧也是现在这个样子，而南湘，则具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当南湘走进她的办公室，打量了一下她，开口就问：“出什么状况了？”顾里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

两个聪明人之间的交流极富有效率，顾里用最简短的方式说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还不忘了表示自己对这件事的不满：“你说我为什么能看上林萧？”

“你都喜欢她那么多年了还没想通这个问题吗？”南湘耸耸肩膀，“别装了，我早都看出来你里在想什么，一直没说破，哪知道后来你真去表白了。”

顾里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怎么说的？”

“哪儿知道你怎么说的，我又没去偷听，要表白那方式太多了。夏目漱石不是说吗，日本人不能说Iloveyou，要说今天的月色真美啊。”

中国人也不喜欢直接说这三个字。

说“心悦君兮君不知”之前要先说“山有木兮木有枝”，说“道之云远，曷云能来”之前要先说“瞻彼日月，悠悠我思”，说“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之前要说“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又或者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样的含蓄害羞，被称为诗意。

这种诗意和顾里的行事方式毫无关系，即使林萧好这一口，这样的台词从顾里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是僵硬的附庸风雅。

失去记忆以来，顾里第一次有了想去了解那段丢失的回忆的想法。

“我每天看见的就是你们秀恩爱……哦，你们征求林萧父母同意的时候大家都在场。”

不等顾里表示，南湘就开始兴致勃勃地描述着那个场景：“林萧她妈妈跟她说，和一个女的在一起，无论她有多爱你，总是很辛苦的。那时候你还没来得及说话呢，林萧先站起来冲着她父母喊‘我不在乎！’”

“然后林萧她爸爸喊，这世上那么多人，你非要嫁给她不可吗？”南湘的语气很平淡，但顾里能想到当时的气氛该有多么剑拔弩张，“林萧拍着桌子吼了回去——”

“这世上那么多人，我非她不嫁！”

是了，就是这句。顾里呼出了郁结在心中的一口气。

她能够想象，林萧喊出那句话时，一定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然而眼里绽放着细碎的光芒，温柔且美丽。

那刹那间的美丽却是一瞬间的永恒，就连高高在上的顾里，也被俘获。

“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一下。”接到了顾准催她回家的电话，南湘在起身离开之前说道，“虽说是公认的结婚了，但你们可没有法定的关系。光是凭着这个，你绑不住她的。”

“我知道。既然事情回到原点，那从来都是我属于她，不是她属于我。这种从属关系，我搞得很清楚。”

南湘离去之后，顾里并没有心情低落，相反的，她对着电脑屏幕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你能想出那些最糟糕的假设。

但，你不要畏惧现实。因为，她确实在你身边。

于是当天晚上，顾里看了看靠在自己旁边捧着一本书看得正认真的林萧，又看看从没拉窗帘的窗户里洒进来的一地光辉，头脑发热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今晚月色真美啊。”

顾里正忐忑着林萧是不是读懂了这句话里的隐含意思，毕竟林萧会知道这个典故也不奇怪，林萧却捂着肚子笑了半天，拍拍她的肩膀，指着窗外说：“今天农历初一，没月亮。”

所以嘛，就算是“愿我如星君如月”，也不可能“夜夜流光相皎洁”。

过了一会儿，林萧停下笑，用完全不像是要嘲笑顾里的态度说：“不是有个成语叫月朗星稀嘛，满月的时候，星星就少了……”

就像吃完糖之后，巧克力牛奶里的那点甜味就荡然无存。

在高山仰止的所在之前，原本灿烂的人也不再耀眼。

“我在床头柜抽屉的最下面发现了我的日记本。”林萧从枕头下抽出一个皮质封面的本子，“里面写了……”

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去概括，林萧顿了很久。

“很多东西。”她笼统地这么形容。

学生时代的时候林萧就有记日记的习惯，还特别矫情地对顾里说“你要是想看就看吧我不会介意的”，顾里一边忙着捣腾四杯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什么饮料一边随口答回去“你以为我爱看你那些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东西的玩意儿”。

顾里的宗旨是有些东西有就行了，不一定真的要用，即使有林萧的允许，她也没真去看过林萧的日记。她得意地想着，林萧天天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过日子，她还用得着去翻日记？

到了此刻，才惊觉那时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日记里所记录的，不光是每天的生活啊。还有人心中的秘密。

林萧心中的，秘密。

就算你睡前的五分钟还在看着她，你也不知道她睡前那五分钟在想些什么啊。

“改天我做个摘抄版给你看吧。”林萧又飞快地把那本本子塞回去。

顾里深知对于林萧来说怎样的请求更加有效，她微微斜过身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用很平常的语气问她：“你确定那是摘抄版，不是修改版？”

林萧伸手把本子往枕头的更深处推了推：“你要看的时候，我必须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