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人
“而推動宇宙運行的,是愛。”
——約翰•厄普代克《半人馬星座》
她離開的那天非常巧合,與她來到這裡時一樣,都是五月上旬、尚未進入梅雨季節的,溫煦而極為晴朗的日子。
迎面而來的微風中蘊著紫苜蓿濕潤的氣味,被陽光所擁抱的豐沃草原和寧靜村莊的午後剛剛開始。
倘若爬上屋頂、向遠方眺望,視線便會被墨綠的森林奪走。
在這裡,時間的流動異常緩慢。沒有猝不及防的改變,只有仿若村口河面上架設的磨坊水車那樣,不斷原地踏著步、卻依然勤勤懇懇旋轉不停的,舒適而和諧的每一天。
靜謐、安閒,隨心所欲。
以至於只要閉上眼睛,便會情不自禁地、忘記很多很多事情...
比如說,我與她的相遇,迄今為止竟然過去了...四十年。
在兒時的記憶中,捕獵和馴養人馬原本並不是我們村莊的風俗。這種半人動物固然十分強壯又擅於勞作,但它們的習性也實在過於狂野——除了國家給養的軍隊,沒有誰樂意看到自己辛苦耕種的作物一夜間就被鐵蹄糟蹋個精光——這還僅僅是因為幾瓶果酒的刺激。
因此,長久以來在村民的眼中,這些平日棲居森林深處,每逢旱季便成群結隊、大膽潛入牧場掠奪食物的馬身怪獸,與其說是堅實的勞力和親密的夥伴,不如說是殘暴的小偷和強盜、或者某種令人無可奈何的天災。
讓大家對其另眼相看的,是某年邊境衛隊一次意外的進駐。
時至今日,衛隊到來的理由、駐留時間的長短之類,我早就統統記不起來了。
唯獨、衛士們帶領的那隻雄壯矯健的人馬中隊——那群踩著嚴密統一的步點,如同大片流動的城墻般湧入村莊,頻頻向村民點頭示意的鋼鐵戰士們那堅不可摧的身影,卻仿佛輪廓鮮明的殘像一樣,深深烙入了我的腦中。
衛隊傳授了村民很多關於人馬的知識。而當時還是孩子的我被從未體驗過的好奇心所驅使,無數次在夜幕降臨後偷偷潛入他們的駐所,只為能親手觸摸這種奇特的生物。
——被人類馴養的人馬都是雌性。
——她們在褪去了野性後,竟然顯得十分溫馴熱情。
——縱然智力略低,她們也擁有自己的語言,以及仿若被森林之神眷顧般、優雅婉轉的歌喉。
還有、最重要的——
這種生物,實在太過美麗、太過炫目了。
無論是靜靜佇立在馬棚一角、悠閒地晃著尾巴驅趕蚊蠅時,還是遵照命令整齊列隊,開始每日必做的訓練間。
而最令我心馳神往的,還要數她們卸下沉重的盔甲後,自由自在地奔馳於牧場之中,鬚髮飛揚、身體緊繃,每塊肌肉都被夕陽的餘暉勾畫地線條流暢而飽滿的,活力十足的一刻。
如此這般——當我剛剛年滿十四、終於學會如何獵捕狍子和狐狸之後,我便暗暗下定決心,要成為真正的牧馬人。
成為牧馬人的證明,自然便是擁有一匹屬於自己的人馬。
——理想終歸只是理想。
首先這種珍獸的價格...即使在還頗擅長數字的我的估算中,都只能粗略用“無數錢”三個字一括而過。
剩下的辦法,也就是親手抓一匹來、慢慢馴化了。
——而要弄到真正的人馬卻又談何容易。
尤其對習慣結夥活動、由大群雄性負責警戒外圍的馬群來說——想從森林深處奪走珍貴的雌人馬,不啻於天方夜譚。
就算如何不甘心,我也絕不敢孤身潛入群山的腹地。
然而,機會卻偏偏光顧了我——至於、這究竟是天大的幸事,還是噩夢的開始呢——那時的我,早就無暇顧及了。
看到她的瞬間,我恰好潛伏在大片剛抽出新芽的灌木中。
那正是進山第三天、身體和精神的疲乏都到達頂點的時刻。
白天的日曬與夜間的寒冷,擾人的毒蟲、逐漸見底的乾糧——以及,叫人忍不住要低聲詛咒的、糟得出奇的時運。
那次別說鹿或狍子——就連野兔我都還沒搞到半隻。
為了轉轉手氣,我循著幾條不甚清晰的野獸腳印,逐漸移動到了平時絕不接近的林間水潭邊。
老獵手們習慣把它稱作“翠湖”。而對經歷尚淺的我而言,這被大量藤蔓和有毒植物環繞的沼地應該叫“綠色地獄”...才比較確切。
如果再不幸撞上前來飲水的熊或者豹子,大概就要把人交代在此了——我戰戰兢兢地想著,不禁伸手握緊了腰間的短刀、勉力集中所有注意,警惕地抬起頭環顧四周的情況。
於是我發現了她。
背對我、獨自站在淺灘之中,翠綠的湖水直沒到腰,只露出一片泛著波光的潔白馬背。線條細膩的上身微微前傾,似乎正在以手汲水、清洗著肩頭垂散的長髮。
藤蔓的枝葉中漏入的金色陽光,被細小的水花打碎,漸次落在她的輪廓間,為她鍍上淡淡的、雖淡卻無比鮮明的彩虹。
——我聽到自己吞嚥口水的咕嚕聲。
有什麼辦法呢!比起任何讚歎的字眼,這種被切實震撼、乃至連喉嚨都開始自行其是地分泌出多餘體液的狀態,才是當時我那徹底混亂了的大腦的、真正寫照吧。
她卻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我貪婪的視線,只是靜靜地掬起泉水,反復洗涮著那光彩照人的身體。
——好半天、我才終於撿回了獵人應有的正常思維。
眼前就是朝思暮想的人馬,現在該做什麼、——還用說嗎?
我條件反射般摸向背上的鋼弩、猶豫了很久又默默放開。
不行,實在、沒辦法對這麼美麗的動物射出毒箭...
剩下的,就只有獸夾、活結套和生牛皮筋了。
縱然對自己設陷阱的技術還有那麼點自信...但現在就算遇到的只是頭鹿,我也不敢說僅憑繩套就能十拿九穩地抓住。
——但被渴望沖昏的腦中,理智早就不知斷線飛去哪裡了。
最終,藉著幾乎超越了人類極限的動作——至今我都想不明白,這些力量究竟是從哪裡擠出來的——我仔細地在她可能經過的地方、整整埋下了七八個獸夾套。之後遠遠退離,開始向森林女神進行了無數次徒勞的祈禱。
然後我捉到了...
不,顯然、我還是更願意把這次捕獲...稱作“邂逅”。
就算是親手將前蹄被活結纏住、正一臉困惑地刨著地面的她用牛筋和皮繩牢牢拴住、得意洋洋地牽回村莊的途中,我也能強烈地感覺到——
我們之間,大概、絕不是什麼獵物與獵手的關係。
而是,選擇與被選擇的、令人驚喜的相逢。
——我想我的確不算個合格的牧馬人。
比如,好不容易將她弄進馬棚之後,我所能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立刻準備鞍具和鐵掌,將她的野性磨光、收拾得服服帖帖,而是...該給她取個什麼樣的名字。
這個煩惱,甚至要延續到我...在馬棚的乾草堆中悲慘地整整“坐”了一個禮拜之後。
不不不,當然一切都是有原因...咳,至少有無法迴避的情由...
唉。回憶中的我忍不住放聲長歎。
沒錯,因為我捉到...領回來的這匹人馬,似乎、就是有那麼點與眾不同。那麼點...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首先,這傢伙和我以往認識的、笨拙強硬的野獸完全不同。
在動物中人馬當然算得上十分機敏了。但要和自詡“萬物之靈”的人類相比,差距肯定還是顯而易見。
它們只能使用最原始的工具,語言和詞彙也非常貧乏。
而且、人馬基本不能理解所謂“數量”的意義——這是邊境衛士教給我們的常識。
但、我眼前的這匹幼馬——從過細的長腿和、咳、貧瘠的胸部來判斷,她應該還沒有成年——卻狡黠地遠遠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範圍。
不管和她比劃些什麼,她都能用看上去“純潔無邪”的眼神卸掉你的警惕,然後一轉頭就學會了各種惡作劇的技巧。
——比如擅自將果蔬分好類、再統統埋到馬飼料裡。
——比如把儲存的蜂蜜偷偷打開,每瓶喝幾口又歸回原位。
——比如在我睏得忍不住想打盹時,把不知道從哪變來的野薔薇插滿我一頭一身。
至於我那間狹窄小屋中被踢得一片狼藉的鍋碗瓢盆、水槽嚼具——咳,這都已經不算什麼了...
最可怕的是...她不知為何就是能察覺,我只要對上她楚楚可憐的眼神,就會連發火的力氣都喪失的事實。
雖然起初我還曾因為她安靜溫順、幾乎沒有野生人馬的暴烈和狂躁而暗自竊喜了好一陣子...
...現在——我倒寧可面對那群直白質樸的單細胞。
其次、也是重點——她的黏人程度簡直讓我始料未及。
或許與龐大體型和健壯肌肉不算相稱——落單的人馬其實是非常膽小、極為害怕陌生環境的動物。
所以我才僅僅在她腰間挽了個繩結,就敢放任她在房屋和馬棚間自由活動了。
比起穿越村莊、返回森林,她們寧可選擇呆在看似更加安全的場所。
——可這並不意味著牧馬人已經取得了她們的信任。事實上,想和人馬融洽共處,不花相當時間和耐心是絕對不行的。
要保持適當距離、從遠到近、讓她們慢慢習慣你的存在,穩扎穩打地向前推進——
——等等。會被推翻的“鐵則”就不算“鐵則”了吧。
...總之,從到這裡的第一個晚上開始,她就使盡渾身解數,非得纏著我陪她睡不可。
對。那完全就是字面上的、“纏”著不放。
死死抱住我的腰、把臉扎在我懷裡、用馬身嚴嚴實實堵住我所有可能的逃離路線——
哪怕我只是由於在草堆上坐了太久而想要挪動一下發麻的手腳,她也必定立刻醒來,然後換個姿勢把我鎖得更緊。
——噩夢。這是噩夢。
在她總算習慣了馬棚的環境、而好歹認可了我也需要適當休息、而終於不情不願地放我回自己床上之前的那一周間,我大約...對著月朗星稀的夜空,統共詛咒了三百萬次以上。
當然,這段時間內我所收穫的也不全是疲勞和絕望。
比如說...我們開始能聽懂一些彼此的語言,以及...
我最終決定按照她那雖簡陋卻韻腳優美的隻字片語,按音譯將她取名為“六花”的這件事。
——以她得到了人類的名字為分界線,我們之間的很多默契突然開始加速運行、逐漸走上正軌。
這一切自然還是要得益於...六花實在是過於聰明了。
從剛能結結巴巴地喊對我的姓氏到展示出連續教訓我十五分鐘以上不加停頓的雄辯,她只用了兩個月時間。
對於學習知識、吸納文化,六花表現出了驚人的熱情。很快,我家中那幾本可憐的藏書就被她讀了個乾淨。
因此當我偶然間提到,村中還有名為“圖書庫”這樣的場所存在時,她自然罕見地雙眼放光、表情比看到蜂蜜還興奮。
——現在想來,我當時的口無遮攔實在不妥。
縱然她已經習慣了被套上馬具、偶爾還會和我一起到村中逛上幾圈,但馴養人馬最重要的兩件事——釘蹄鐵與套項圈,我還一樣都沒為她做過。
起因...大概是由於鄰村那位專為馬釘掌的鐵匠長得實在是...咳,太過粗豪、太過奔放了。以至於僅僅是遠遠望了他兩眼,六花就一下子躲到了馬棚的草垛後,任憑我怎麼拉、怎麼拽都不肯出來。
而真正的理由...還是我將自己順遂的經歷錯當做一般情況,把人類與人馬之間的關係...想得太過密切了吧——或許。
一旦四蹄被釘上蹄鐵,人馬便無法獨力將其取下。即使僥倖逃回森林,套著馬掌的人馬也不可能再贏得族群的信任,而只能返回人類的村莊,或者孤零零地死在野外。
至於鐫刻了主人姓名的項圈,則是人馬已被馴化,擁有專屬飼養者和保護者、被允許在村中暢行無阻的身份證明。
——只有接受了在人類社會中身為家畜的事實,才能獲得與此相應的、作為家畜所能擁有的些許自由。
果然,終究還是我...弄錯了某些事情。
低估了她對書本的執著,以及...低估了身邊這群與我相同的人類,在對待異族時那截然相反的...“敵意”。
那天日落後、我從農場返回時,家中沒有亮燈。
而六花正跪臥在小屋不甚寬敞的堂廳間,面無表情地僵硬著、不知道正在思考些什麼——
——走近一看,我忍不住倒抽了口涼氣。
她的左邊臀部下側、靠近大腿的部分,竟赫然驚心地插著一隻弩箭。
絲絲縷縷、還未乾透的褐色血跡將潔白的馬身染得斑斑駁駁,看起來既可憐、又淒涼。
對不起。我再也不會把自己當做...什麼特別的存在了。
在我滿頭大汗地跑進跑出,燒熱水、找鐵鉗、準備草藥和繃帶為她治傷的間隙中,六花用雖微弱、卻依然清澈冷靜的聲線,一遍遍向我道著歉。
說什麼呢!究竟是誰搗的鬼...明天我非讓他講清楚不可!
為防止六花在劇烈疼痛中掙扎,我不得不把她固定在墻邊木臺上,然後一手攬住她的腰作為安撫,一手小心翼翼地用鉗子夾緊僅露出三分之一的箭尾,咬牙閉眼、用力拔了出來。
她的身體猛地抖震幾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被她保持到了最後。
縱然到了今天、此時此刻,她仍然從未向我提過哪怕一次...那隻危險的弩箭,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即使接踵而來的感染和高燒足足折騰了我們三個禮拜,還險些要了她的命。
在六花被劇痛和熱度折磨得恍恍惚惚的那些白天和夜晚中,某日、她突然提到,想要建立一個治療人馬的診所。
“一想到其他受傷的族人都可能被マナ這種粗魯的醫術伺候,就覺得、實在沒辦法置之不理——”
“...這麼快都康復到能開主人玩笑的程度啦?你也是、真夠可以的!”
我故作嚴厲地訓斥著她,一邊麻利換掉已變得濕熱的毛巾。
而她在聽到“主人”這個字眼之後,便也蔫蔫地耷拉下耳朵、再不言語了。
...嗚。惹人憐愛。
她總是能激起我的歉疚心、準確到恐怖的程度。
拭去黏在她身上濕漉漉的汗水,我開始認真思考、該如何著手建造一間能為大家接受的診所。
選址、木料、工具、裝飾——我拼命在腦內一筆筆勾畫出某個雖小卻溫馨的場所的藍圖——直到我的思路被突然察覺到的、懷裡這匹人馬幾個月間的身形改變所打斷為止。
——從何時開始呢?
六花那原本纖細優雅的曲線,不知不覺中竟然已經變得十分柔潤、而充滿圓熟味道了。
還是盡快趕在正式成年之前為她釘好馬掌、戴上項圈吧。
我拼命搖晃腦袋,把逐漸湧上、越來越多的...關於成年人馬所必須經歷的“某些事情”的擔心甩落。
不過,之後的一切卻進行的...遠比我的想象要順利許多。
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無論多麼精湛的獸醫,都不可能給予人馬那種僅產生於血緣相通同族之間的、自然而然的親密和信任感。
——更何況,也不可能有任何人類會比身為人馬的六花,還能更了解“人馬”這種存在。
平時幫我耕作農田、打理牧場,一旦有誰需要便會及時抵達診所,充當起可靠的醫生。
雖然只是一點點、極為緩慢而不易被人察覺的變化——
似乎,有越來越多的村民,開始對我家這匹極為務實而勤勤懇懇的俊秀人馬,投以尊敬而欣賞的眼光了。
——可我的擔心並沒有就此徹底結束。
這一次,則是關於某些更加隱秘、更加...難以出口的緣由。
每年特定的季節,森林中成群結隊的動物便會開始求偶。
交配、繁殖——越來越多小生命將降臨到這個世上。
人馬當然也是這自然規律中的一員。
由於孕期接近十二個月,所以每當交配季來臨,族群便會有許多小馬駒呱呱落地,開始嶄新的馬生旅程。
馴養的人馬儘管褪去了野性,卻無法連本能都一同抹消。
成年人馬呼喚著愛情,而牧馬人也希望能獲取更多新鮮血液充實自己的種群。——某種雙贏的方案便應運而生。
牧馬人選好交配期,將自己的雌性種馬驅至森林。
在野生種群裡為爭奪稀少母獸而每每爆發的角鬥中落敗的雄人馬,就會乘機遊蕩到山脈的邊緣,樂得撿個現便宜。
經過一年,返回的人馬若生下雌性就留下養殖,雄性就放歸野外、任其自生自滅——這便是幾百年來,人類在馴化人馬的艱難摸索中逐漸構築起的、與這個物種之間的嶄新平衡。
但是,這看似完美的雙贏方案卻偏偏、無法為我化解在二十三歲的夏天中所遭遇的,仿佛宿命一般沉重的問題。
——倘若、僅僅只是假如——
假如,你所飼養的人馬愛上了你,那又該、如何是好?
記憶中那年——雖然當時我看起來、可能僅僅是比十四歲少了那麼點、咳、稚氣——但六花,卻早已出落成一匹穩重而成熟的壯年人馬了。
縱然少年時期那銳利而凜冽的美貌因為時間的磨礪而漸漸變得有所收斂,可取而代之的,卻是飽含智慧、理性而顯得極具縱深度的堅毅眼神。
最初那個會一邊裝無辜一邊惡作劇、或者因為受傷而顯得害怕又侷促不安的、小小的六花,早就一去不返了。
現在的她,不僅受到本村人士的充分信任,甚至還吸引了不少外地牧馬人慕名前來、求醫問藥。
每天清晨看著她往返在診所和農場之間、忙碌不停的身影,有時都會令我產生...她才是這座小屋真正女主人的錯覺。
唔。人馬...原來是如此踏實又極富責任感的動物嗎?
我搖了搖頭,阻止自己往任何其他的可能性上、深入下去。
之後進入七月底,陸續有幾匹馬駒降生在六花的診所中。
也唯獨這種時候,她才每每會興奮地扯住我,領我一起到小屋中分享迎接新生命的喜悅。
哪一匹出生時胎位不正、哪一匹呼吸困難差點死掉、哪一匹又是在她的幫助下終於能喝上奶水,逐漸變得健康——她用慈愛的眼神掃過診所中一對對依偎著的母子,驕傲地對我喋喋不休、說個不停。
我則心不在焉地聽著,間或適當地給予她幾句回應。
——讓我無法坦誠地從她的成就中獲取快樂的,是隱含在內心深處、如尖刺般疼痛不已的負罪感。
其實要按馬齡計算的話,六花早就應該擁有自己的孩子了。
即使用最挑剔的眼光來看,通體潔白且擁有茂盛的銀藍色長尾,縱然不算強壯,全身卻顯得格外修長而勻稱的六花,即使在我平生見過的所有人馬中,也稱得上特別漂亮。
如此美麗。又偏偏因為她、如此美麗——
就算再怎麼不帶成見地推想,我也能立刻將她被某匹粗暴的雄人馬掠奪而去、再無蹤影的恐怖場面詳盡地刻畫出來。
天平的一端是人類與家畜、難以被稱作平等的脆弱羈絆。
而另一端是同族之間順理成章、唾手可得的深厚愛情。
更不提他們還可以生兒育女,共同繁衍出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族——
我緊緊攥住自己的衣角,任憑掌心的汗水將薄薄的布料打濕浸透。
可以了。我們究竟...為彼此做了多久的伴侶呢?
——將近十年。長到足夠發生任何可能發生、以及不該發生的一切事情的時間。
除了愛以外,林林總總的所有感情、所有信任和依賴,我都已經在她的陪伴下體驗過了。
我所欠缺的愛,和你被我奪走的自由——
大概終於、走到了不得不全部清算的時刻了吧。
“...六花。”
我小聲問她。
“你...想回森林嗎?”
那天晚上,我本就不甚安穩的睡眠,是被一陣空洞的馬蹄聲徹底驅散的。
慢吞吞地從被褥中直起身,我渾渾噩噩地望向聲音的來源,腦中、完全是一片混沌。
六花站在我床前。
注意到我已然驚醒,她便開始極慢、卻又無比堅定地,一件件卸去身上的鞍具,直到...通體只餘下項圈和蹄鐵為止。
自窗欞流瀉而入的月光灑落在她純白的馬背上,竟然折射出絲絲黯淡的銀色。
當她最後解開束起長髮的頭飾的瞬間,如瀑布般落下的靛青之絲漏出幾縷,劃過她已經顯得非常飽滿的胸膛、緩緩下行,直到終於垂至小腹的位置。
我的視線、便再也無法從...正隨著她急促呼吸、而前後微微晃動的髮梢上移開。
並不是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原本從她成年的那一季開始,我就按照普遍情況為她做過所有可能的...全部事情了。
但...哪怕賭上牧馬人的自尊,我也敢毫不猶豫地說——對六花的情況就算說不上了如指掌,至少我不會把她需要慰藉的表現這種基本問題弄錯。
現在我正面對的,絕不是什麼生理現象。不是能用“處理”這種冷冰冰的字眼一筆帶過,在任何書本記錄或是耳傳口授的經驗中都找不到範例的,毫無預兆地求愛。
——不再是畜養的人馬和飼主、也拋卻了全部責任與義務。
正確或錯誤?更是根本無從談起。
餘下的,僅僅是某個活物、在一生無數次的邂逅中,所能遭遇的最初憧憬...懷疑著、猶疑著,還是無可奈何地承認了自己終究喜歡上了誰的,怦然心動的感覺。
就這樣彼此僵持著,直到滿月西沉。她和我之間,只剩下薄紗般朦朧的星輝。
——終於,我翻身而起、迎面衝入她的懷中。
用雙臂可以使出的最大力氣鉗住她的肩膀、絞住她的手腕、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從項圈的縫隙中,貪婪地汲取著唯獨這種特殊的時期才能享受到的、滿含誘惑的雌獸體香。
她的眼角浮起淚水,漂亮的瞳孔瞇成細細的縫,濃密的睫毛中瑩然閃動的,全都是不加掩飾的慾望。
最後,我用自己的吻,狠狠堵住了她顫抖不已的嘴唇。
仿佛永不結束的夜晚還是過去了。
我在充溢四肢百骸的、舒適又沉重困倦感中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今天的工作就久違地偷個懶吧,我想。
畢竟、就算我們從此消失,太陽還是照舊東升西沉的嘛。
六花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已經完全褪去了方才迷離混亂而不知所措的神態——在晨光中看起來,那纖細潔白的身體竟然漸漸有點、近乎透明了。
只有絲絲仍未完全乾透的汗水和濕漉漉的劉海能證明,剛剛我們究竟經歷了如何甜蜜到無法言敘的糾纏。
過來。我向她示意。現在能相擁而眠肯定是最幸福的事情。
——可她卻罕見地沒有對我做出任何回應。
然後在我詫異的視線中,默默將手伸向自戴上的那刻起就從未離身過的項圈——將其緩緩解下、輕輕擱在床尾上。
“吶,マナ...我會去的,森林。”
由於太過震驚,我差點沒能聽清她到底說了什麼。
“現在正是交配季,即使不進入最深處也很容易遇見其他族人。——沒關係,結束了我就盡快回來。マナ也想、再增加一些人馬的數量吧?”
不對。與其說是因為耳朵聽不清而難以做出正確的反應,不如說是由於...大腦徹底拒絕接受這驚嚇的詞句,才讓我整個人都僵硬到、連個表達意向的簡單手勢都做不出來。
之後還要麻煩你繼續照顧了。我茫然地讀著六花的唇語。等明年小馬駒出生,這裡也會變得更熱鬧...家族嘛,畢竟是成員越多,才越有氣氛、越不容易寂寞的地方啊。
...這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到底?
增加數量?新成員?家族的氣氛...之類?
——見鬼!
我嘩啦一下從床上蹦了起來,光著腳跳到粗糲堅硬的地面上,差點連要穿好褲子再出門這種事都丟到九霄雲外了。
你!乖乖跟著我走!什麼都別問!我吼道。
六花被嚇得震了幾下,耳朵不自然地貼到腦後——這是人馬正在害怕的表現——接著就被我惡狠狠地從房間拖進馬棚、筆直筆直地杵在一邊,驚恐地看著我“嘩啦嘩啦”抖開不知道從哪摸出來的細鐵鏈。
我假裝看不見她可憐的眼神,利索地幾下準備好項圈,隨即手起鎖落、咔地——用鐵鏈把她栓到了堅實的圓木圍欄上。
“從今天開始到交配季結束為止,你白天哪都不許去。”
她卻似乎還沒回過神,只是一個勁地撫摸著末端扣在自己項圈上的鐵鏈,仿佛不知道此為何物般、一遍又一遍確認著它的質地和硬度。
“マ、マナ,我...”
“不習慣也沒辦法,總之忍耐住就行了。”
“但、但是,診所的事情...”
“我會負責把病患帶到馬棚,這方面不用你操心。”
被我噎得插不上話的六花,臉上寫滿了哭笑不得的無奈。
最後檢查完鐵鏈的牢固和長短,確保她能基本自由活動又絕不至於鬆脫之後,我勉強撐住冷冰冰的面具準備趕快離開。
突然,旁邊傳來一句細如蚊訥的低語。
“白天...不能出去,那麼、晚上該怎麼辦呢。”
還用問嗎?當然是到我房間來。
我瞄了她一眼,盡可能不動聲色地丟下這句話,接著便頭也不回地邁出了大門。
...即使是在發現了她、明明是初次被鐵鏈拴住,卻竟然在不知偷笑些什麼的情況下。
不,應該說正是因為覺察了...那再怎麼看都愉快得有點過分的表情,我才不得不立刻逃走...
——這根本就是我被下套了吧!就算自尊不允許我承認...
證據就是,那個——記得那一年人馬的交配季結束之後,我、咳咳——足足掉了三公斤的體重。其戰況甚至慘烈到連往常和我結夥勞作、私交很是不錯的村民們都要竊笑著一個接一個排隊來偷偷問候道“養人馬真是辛苦的工作,你倒算夜以繼日啦——仗著年輕可也別太拼啊”的程度。...糟糕透頂。
六花那邊的情況我倒是不太清楚...但從她每天關閉診所就飛一樣奔進馬棚,接著整晚整晚地閉門不出、連續兩個月沒有踏入我房間半步的種種行為就能揣測到大概了。
至今我都覺得她沒在羞憤之下賞我——咳——幾個蹄印,絕對是因為我小心翼翼地用她最喜歡的蜂蜜漬桃足足上了六十天供的緣故。
——即使過去了很久很久之後,每當我們在慣常的季節中擁抱愛撫彼此時,她還是常常像突然記起什麼特別害臊的事情那樣,羞澀地把臉藏到我懷裡,隨即忍不住哧哧笑個不停。
有什麼辦法啊。我也只能陪著乾笑,一邊竭盡所能地、溫柔地為她梳理越來越長的齊整藍髮。
也不是特意提起啦。只是一想到那時マナ滿臉兇惡地拽出根鐵鏈子來恐嚇我,還命令“白天哪裡都不許去”,就實在是...
她一本正經地模仿我的語氣,接著便笑得更厲害了。
啊哈哈哈。...救命喔。
但是呢,我很高興...總算、稍微覺得安心了。
她保持伏在我胸前的角度,修長而形狀綺麗的耳朵不易察覺地輕輕抖動著。
如果一定要我在愛和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之間選擇的話...
我用皮膚反復體味著被她滾燙眼淚沾濕的奇妙觸感,然後在她的額前回以同樣熾熱的親吻。
嗯。我也是。
只要你還在這裡,便別無他求。
僅僅相愛,除此之外便別無他求。
縱然是在因為極度的愉悅而不禁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覺得這放任我們相遇的、溫情脈脈的世界一定也不會吝惜贈予我們所有幸福作為禮物的、最自以為是的恍惚時刻中,我們也沒有...提及過任何——哪怕一次——類似【永遠】的話語。
——人馬的壽命,通常只有四、五十年。
雖然也有活過五十五歲的,但與其祈禱虛無縹緲的奇跡,還不如更加腳踏實地的把握能陪伴彼此的每一天。
我只是沒有料到...
大概、我只是不願相信...所謂結局,為何總是遠比身為人類的我所能理解而接受的、要來得更快、更早,更加劇烈。
或許我真的太過樂觀,太過於習慣...沉浸在她為我構築的、這仿若幻想和童話般自成一體的安詳世界中了吧。
最初是從前年初秋的某日,我在農場附近發現由於沒辦法拖動裝滿果蔬的推車、而正困窘地臉紅著,輕輕用後蹄拍打地面的六花開始的。
我走過去,以本年的大豐收和植物異常生長為主題對她展開了調侃。她只是很不好意思地靠過來,當我講到得意忘形處,便輕輕用馬尾抽幾下我的腰。
沒關係。最後我這樣說。六花搬不動的話不是還有我在嘛。
她想了很久,終於像往常一樣、不出聲地笑了。對啊。我都忘了還能叫マナ幫忙。
在兩人共同把今年的收穫運回家的途中,我猝然間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六花那總是柔韌茂密、閃爍著漂亮墨藍色的尾巴,已經變得斑駁不整,如同這個已經逐漸轉冷的季節一樣,落滿了秋霜。
衰老一旦侵入,勢頭就如同爆發的山洪般、再也無法挽回。
六花慢慢變得健忘。往常總是忙忙碌碌打理著家中和診所事務的勁頭也一去不返。
然後,一天之中...她越來越多的時間總是靜靜站在馬棚圍欄的內側,呆呆望著遠方雲層不斷交錯的天空、和森林亙古不變的龐大黑影。
前年的冬天...非常冷。我原本以為她會撐不到下個春季。
然而她卻堅強地挺了過來,縱然看上去愈發衰弱、愈發...叫人心生不忍。
挨到去年,她已經很難奔跑、更幾乎不吃東西,只是窩在馬棚中堆得山高的乾草旁邊、靜靜地睡著。
進入五月後,她的情況終於惡化到讓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所有活計,沒日沒夜守在馬棚裡了。
——就像她初至此處時那樣,我整宿抱著她靜臥的身體、偶爾和她說一會兒話。而她能順暢回答的時候變得越來越少。
但是...就在昨天,六花突然久違地開口,和我談起了以往從未言及的、她年幼時在森林中渡過的那些時日。
關於她們的部族其實信奉獨角獸、關於她們引以為豪的蜂蜜釀酒、關於她們曾經多少次和臨近的族群為爭奪鹽場角鬥,以及、當年某兩個總是會跟著她,形影不離、年幼可愛的弟弟們的事情。
其實你喜歡他們吧。我半真半假地生起氣來。
...哪裡會!
她艱難地在我懷裡轉了一下脖子,眼睛中竟然閃爍著像小孩子般淘氣的光芒。
——他們都不如你。怎麼能和你比呢?她笑著說。マナ不知道嗎?...初次遇見的時候,我就非常、非常喜歡你了。
我不知該如何應答,只覺得眼眶發酸、胸口硌得生疼。
那時候、要不是自願...喂,マナ該不會到現在還以為...你設的那幾個爛的要死的獸夾套...竟然真能抓得住我吧?
——至此我終於再也無法忍耐、而失聲痛哭起來。
她抬起細得幾近透明的手臂,用掌心一遍遍摩挲著我的頭髮撫慰著我,然後、很快又墮入了睡眠。
我做了夢。
某個...我與她在各式各樣的地方無數次相逢、又無數次擦肩而過的夢。
夢中的我們變幻了各種身份、種族、各種處境各種模樣各種記憶——
唯獨不變的,是我一次次邂逅她、再一次次失之交臂時,那始終如一的深刻遺憾與難以自抑的劇烈心疼。
半睡半醒間,我捕捉到她遺留在我腰際的擁抱、那份沉甸甸的重量,那份有形有質的溫暖消失的一瞬,我恍然大悟...
——只要醒來、睜開雙眼,我就會徹底失去她了。
到最後將我從長夢拉回現實的,是從遠處漸漸接近的、人類與人馬嬉鬧不停的歡笑聲。
三個並排的影子。走在中間的是村長的孫女,而緊貼著她一邊繞圈一邊打鬧的兩匹活潑人馬,則恰恰都是幾年前經由六花的手接生的小傢伙。
看到我和她,幾個孩子便立刻跑過來、很有精神地打了招呼,然後便又繼續追逐著玩開了。
她們大概以為六花只是睡著了吧。這些自出生開始就在人類村莊中成長的幼駒,對人馬本身反倒沒有多少常識。
嶄新的希望、嶄新的未來,——嶄新、而又永遠持續的,是生與死亡那古老輪迴、不變的旋律。
“那麼明天見啦!請替我們向六花阿姨問好!”
我於是也微笑著點點頭,目送著她們遠去,直到那幾個影子消失在村莊深處。
很快,那裡開始燃起一盞盞燈,炊煙也隨之漸次升高。
夜幕已然降臨。而我仍舊無法把視線從幻想中熟悉而溫馨的、勞作整日后家族團聚的畫面上移開。
縱然那些都已不再屬於我,無數潮湧而出的記憶卻代替了真實的溫暖,從內測逐漸包裹了我和她一樣冰冷的身軀。
——她站在森林深處的翠湖中,掬起泉水打濕面頰。
——怯生生地跟在我背後,踏進農場的第一步。
——無論我如何解釋如何掙扎,不抱著我就堅決不肯睡覺,氣鼓鼓又有點委屈的彆扭樣子。
——初次為她套上鞍具扣緊項圈時,彼此臉上泛出的紅潮。
——在淡淡的月光中,她站在我床前,全身赤裸,長髮滑落到小腹,原始又異常甜蜜的氣味靜謐地引誘著我——
今後我也會依靠她給予的思念活下去。——活下去,證明她留存於此的點點滴滴,並不會被任何孤獨、黑暗、淚水、乃至於永恆的分離而抹消、或者代替。
很快,夜空中亮起了無數的星星。
到最後,在我耳邊僅餘下...如同低語和呼吸般,來自森林、穿越遼闊草原而終於抵達至此的,溫柔的、風的聲音。
晚安。今天也會做個好夢吧。我喃喃地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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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想淦書記。想得無以復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