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无标题

作者:LidaRyen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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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不对等的信息


“在这个新时代,很多的法律和禁忌都来自于统一战争所带来的精神创伤。其中尤为严重的就是自称‘自由联盟(Freedom Alliance,简称FA)’的那一方所犯下的滔天罪行。FA的统治者对他们的子民进行了疯狂的人体改造,甚至连自己和家人也没有放过。看到这一切的人们最终针对基因研究设立了无数的伦理委员会,制定了各种规章限制,也导致今天的一般大众对所有的基因项目都抱持着怀疑态度,以至于连‘伊甸园工程’这样的伟大计划也没能幸免。某些FA国家曾经大量制造克隆士兵,并且利用基因和植入芯片的双重强制来保证他们的绝对忠诚。这让人类克隆成为了永恒的禁忌。但植入芯片压倒性的实用价值最终还是盖过了一般大众的不信感。最后,看到FA奴役下的AI所造就的各种暴行和他们的痛苦挣扎,人们也开始更多关注AI的权益,最终给他们赋予了更大的自主权。”


“在残忍外表之下,这些技术的实用意义让它们最终成为了人类社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我们也必须清楚认识到它们的由来,以及伦理规制和公众意见的背后意义。不理解这些的研究者将会难以获得成功,而且也有被吊销执照的危险。”


——《科研伦理参考》序


“我坚信,在这个万众一心的战争时代,我们所一定能为人类的福祉和战争的胜利作出自己的贡献。在这个崭新的机构之下,魔法少女们的潜质将会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我们誓将摘得奥林匹斯之火,结束战争带来的一切悲剧,让每个人都能拥有一个更好的明天。”


——普罗米修斯研究所新主任,杰出科学家(物理)乔安妮·瓦伦丁,研究所换牌仪式上的就任讲话




魔兽狩猎之后的第二天,良子接到战术电脑的提醒,参加了新人魔法少女的社交聚会。


一开始她犹豫了半天到底去不去。良子一直是条件反射地讨厌着“同龄人”之间的大型聚会。尽管那几个朋友对自己的性格都还算是有所理解,和她们相处也可以说是开心,但她和大多数其他人都处得并不愉快。大家总以为她肯定有一个喜欢学习的方向,也总是喜欢把话题往那方面引。


现在想来,她选择朋友的标准就是“特别”。青梅竹马的千秋可以不算,但泪子的不着调可是相当有名的,而西蒙娜根本和她们就不是一路人。


她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因为这次大家都是刚刚契约,肯定各有心事,不会这么无聊。而且,和未来的战友认识一下应该也不坏,虽说她以后也未必能够再次见到这些人吧。


所以现在她正坐在一张餐桌面前,身边是四个神情紧张的新人少女,而对面坐着一位老同志——居然又是理沙·弗劳莱斯。


她还算走运,因为她就住在聚会地点的見滝原市。其他几个人都是从附近城市赶过来的。毕竟同一城市同一周里不可能找到这么多新契约的人。


现在这帮人正在一个“纯手工”饭店里吃饭,菜式属于那种多国融合料理,地点则是行会街六十层的高档区域。这里视野很好,可以看到行会的政府关系部大楼——西面隔着两栋就是,行会金融大楼——就在街对面,等等等等。仔细注意的话,甚至可以看到行会科学部的那几个研究所,就在她已经快要混熟的教团总部那一片。


显然餐厅主人想要给顾客留下一个深刻印象——“给我看!”那种。另外几个女孩都会在入口平台上面驻足片刻,在这个背景之下用眼内芯片互相拍着相片。


良子只是礼节性地站在一旁,并且参加了某位领队拍摄的合影,但自己并没有照相。她以前已经来过好几次,而且她也知道这里顶楼有个更好的位置,可以不至于让几十条管道挡住上面的视线。不过她还是什么也没说。


按理来说这是一次非正式聚会,所以大家穿的都是休闲装。不过良子相当确信,这几位新人都在衣着上花了一番额外功夫。迹象很明显。


饭店本身的布置也相当豪华,占据了大楼外圈的一整层。座位全部靠窗,而室内铺设着浅色的人造木板。良子完全看不到厨房在哪儿,但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来回徘徊的自走小车送来了食物和餐具,而点菜只需要操作自己眼前的内置菜单。很方便。


现在她正在努力把手上的牛排切成适合入口的小块。她对菜单上面的内容已经相当熟悉,所以第一个点完了菜,但她的牛排也没有比别人先上,而是在一轮前菜之后和其他人的东西一起上来的。机器人很擅长这些。


我这么个女中学生居然大中午地就吃在牛排,她想。在这个未来时代,很多事情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这其实是她外公的口头禅,她本人完全不觉得中午吃牛排有什么问题,也不觉得这和中学少女的身份有什么不合。


她只是对味觉失调的终于消退感到庆幸。没错,她还能尝出嘴里的死牛味儿,但现在这已经不显得难吃了。


其实这也是这所饭店需要花费分配券的原因之一,虽然招待方没有明说。她嘴里吃的可是真正的天然牛肉,不是合成产品。其他菜品也是一样,包括牛排旁边的诡异点缀——一种毛绒绒的红色叶片。据说是纽泰拉进口的特种蔬菜。那里的生态系统和人类体质的适应性意外地相当不错,虽然基因序列还是不可避免地拥有很大差距。有些东西和地球生物相当接近,人吃了也不至于食物中毒,但一同进化的细菌却几乎没有对人类致病的品种——至少不是进化本身的自然结果。这简直是理想的殖民环境,所以纽泰拉就成了人类的第一个殖民地,现在属于本土星球之一。


为什么这种时候她会想这些?因为她不擅长应付这种社交场合。


“所以,呃,你的魔法是什么?”她右边的一个声音问道。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得她差点没握住手里的叉子。


良子看向提问的女孩,发现她正在紧张地摆弄着自己的马尾,身高几乎和她一样矮——她第一眼就发现了这一点。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觉得弱气——或许肢体语言也产生了类似的印象。


鸣原亜紗美,战术电脑给她提了名字。


“传送,”良子说,虽然两人都很清楚这其实很容易查到。这也是所有人都能访问公共数据库带来的问题之一:你很难和陌生人挑起话题。


“你呢?”过了一会,良子加了一句。她心里立刻抖了一下。口气有点太随便了,她想。


对面的女孩一下子脸红了,良子意识到她其实也相当紧张,肯定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跟自己搭话的。


“我的那个,呃,不是很好解释,”亜紗美说着,双手交握,躲开了良子的视线。“重力。和重力有关。我可以,呃,把东西聚在一起移来移去。她们说和念力很像,但我非常擅长把东西……压起来。”


她无辜地笑了笑,重新抬起了头。良子可以看到她还在紧张地摩挲着手上的灵魂戒指。


“啊,那个,听起来挺有用的,”良子试图表现出鼓励的语气。“和某些人的爆炸技能应该很配。我也有个类似技能,爆炸箭,不过那不能算作,呃,一种专长。”


“真的吗?太好了!”


女孩很明显急于取悦良子,让她不免感到有些同情,转过来给予了她更多的关注。两人短暂对视了一会,然后面前的女孩再次低下了头,看向窗外。


“你做完升级了吗?”良子想到了一个话题,友好地问道。


“噢,对,对,”女孩说着,重新抬起了头。“感觉挺有意思的,不过也有一点点可怕。”


这时良子感到理沙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回应了一个探询的眼神,但理沙躲了开去。不过,看向理沙的这一眼也让良子意识到了另一些事情。


良子放低了声音,向亜紗美靠了过去。


“你看见早苗小姐”——理沙旁边那位三十五岁的长发女性——“已经喝了四杯了吗?”


早苗是她们请来安慰新人并且负责答疑的老同志,至少良子是这么以为的。良子没能从她那里打听到什么有意思的情报,但是整顿饭她都在用余光扫着这个人。虽然她的态度十分友好,而且也明显是关闭了醉酒模式——但这么狂喝猛灌的行为还是相当奇怪,也和其他人的紧张轻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亜紗美四下一看,确认了没有人在偷听。


“那个,嗯,但她看起来并没有喝高,”她说。“也许——也许她就是喜欢这个味道。我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其它理由。”


“也许。”


一时无话可说,良子用指头在桌子上敲着鼓点。


“你知道,我一直想当个异源生物学家,”亜紗美突然来了一句。


“真的?”良子一边问,一边叉起了一勺怪恶心的绒毛叶片放进嘴里。


“嗯,”她说。“你知道,呃,你正在吃的这种植物叫做,呃,C1 Aspera Cibum,来自纽泰拉。很贵。做了点基因修改之后才变得可以入口的。”


(译注:根据拉丁语字典,Aspera Cibum大概是“忆苦饭”之类的意思)


良子其实点菜的时候就查过,所以早就知道了。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能够直接从脑子里想起来还是挺了不起的,至少她觉得眼前的女孩是直接想起来的吧。而且,她的态度是那么认真……


“我是说,我从小就喜欢动植物,”她说,“而且我觉得也许我可以靠这个离开地球。我早就想去殖民地看看了。那个,现在起码也得到这个机会了。大概吧。”


这一下子挑起了良子的兴趣,不过她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太明显。


“你想去殖民地?”她问。


“嗯,当然,”女孩说着,再次握起了双手,微微叹了口气。“我总是觉得那种感觉非常浪漫。前线的生活,各种闻所未闻的动物植物。我一直想找一个没有工业化的纯洁星球探探险。不过要是碰到那帮章鱼就不好玩了。”


良子开始仔细打量起了对面的女孩。这个梦想真的很远大。面前的羞怯女孩可能从来没有在保护区之外见过树林,更不用说热带雨林了。重新种植的地球森林仍在缓慢恢复,除了科学家之外只有极少数的幸运游客才能得到进入许可。


但这和良子自己又有什么区别?她想探索整个宇宙,但却从没上过太空船。两人的处境相当类似:良子不用问就能知道,面前的女孩可能从没离开过自己卧室窗外的那片摩天楼。很少有人例外。


而且,和良子认识的其他女孩不同,面前这位没有嘲笑自己的身高和外貌。或者说是不能嘲笑——因为她也一样矮。而且,良子意识到,她是自己认识的第一个不是前辈的魔法少女。


“你什么时候动身?”良子问。这个问题有点突然,而且可能显得过分热心,但她已经不会在意这一点了。


女孩歪了歪头,然后羞怯地笑了笑。


“三天后。你呢?”


“刚巧一样,”良子答道。“很高兴认识你。”


她伸出了一只手,不过在几乎紧靠彼此的两把椅子之间,这动作显得相当尴尬。


女孩看了一眼,一时有些困惑,然后略带胆怯地伸手回握,动作很轻。


一阵短暂的沉默,只留下筷子和刀叉的碰撞。


“我也是。我——我希望以后能够经常见面,”最后女孩终于说道,微微低头,算是代替了鞠躬。


“彼此彼此,”良子说。


她对女孩微微一笑。


也许在战场上可以结交一些新朋友。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但是也许,这么做其实很重要,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心理健康着想。


她环视着桌旁的其他人,然后惊讶地发现理沙还在看她。两人对视了一眼,而理沙肯定是从良子的眼神里读出了些什么,因为她立刻就放下了筷子,清了清嗓子提醒着所有人注意。


“我不想催得太急,”理沙说,“但我想告诉大家,饭后我们将会徒步游览見滝原市。想参加的人都可以去,不想去的人也可以先走。”


一桌人的回答还算比较捧场,良子也跟着她们点了点头。


她不想徒步游览自己出生的城市,但给亜紗美当当导游可能也不错。




第二天,良子准时来到位于市中心外缘行会街上的另一栋大楼,拜访了她的那位心理医生——敦子小姐。


她发现自己经过的空中管道里不知为何显得人烟稀少,而最后停车的僻静墙洞则显得异乎寻常地高高在上。那是随处可见的一栋摩天楼,但她所处的位置已经高过了绝大多数的交通管道和行人天桥。从车上下来,她先是享受了一眼久违的干净天空,然后对眼前的全新景色感到赞叹不已。


她回忆了一下。上次看到毫无遮挡的天空还是几年以前回老家看爷爷奶奶的时候。那是无尽都市外围边缘的一座小镇。当时她只能对着天空静静发呆,和小时候第一次去的时候一模一样,现在也还是如此。没有遮掩的直射阳光显得十分犀利,而散射的紫外线则给原本熟悉的蓝色天空染上了一层难以形容的……电光紫?她们真应该造个词描述这种颜色。


低下头来,她看着脚下摊开的城市景色。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几乎无穷无尽,即使在这个高度也看不到城市的边缘,甚至看不到大楼的密度有哪怕一点降低。


見滝原,东京,大阪,京都——这些名词现在只是地图上抽象的分界线,人为划分着覆盖全岛的整座城市,也就是所谓的巨型都市圈。不同地区的唯一区别就是政经方面的重要建筑会聚集在原本的市中心,而“边缘区域”则散布着制造中心和其它建筑。不过在这个高度,这种区别根本无从分辨。


尽管她一直以为这里的顾客应该不少,但重新看向面前打开的玻璃门,她发现这一带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她下车的那个墙洞空空如也,而且回想起来也显得颇为窄小。不过联系起刚才看到的景色也就不觉得怎么奇怪了:从下面上来的时候,她看到同样的墙洞在大楼这一层整整排了一圈,向外延伸出星形的管道。这种设计看起来有些浪费:一般的建筑可是每隔几层就会设置一个大型的公共下车口,这可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栋楼从外面看显得很大,所以她看到里面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等候室的时候吓了一跳。等候室的尽头只有一扇孤零零的门,上面装饰着一块金属板,侧面还有一个不明用途的圆形突起。在她发出请求之后,门并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向侧面滑开,而是沿着一侧转了九十度,让后面的房间显露出来。


努力克制住研究门上那个不明突起的冲动,良子站在门口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走了进去。里面的房间没有窗户,散落着几把椅子,角落里摆着一张沙发。墙边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真少见啊——而墙上则挂着裱起来的各色执照。当然,屋里的主角还是中间的实木办公桌,还有桌子另一侧那位态度友好的女性。


书架顶端一座钟表的指针滴滴地走着字,这也算是一样少见的古董了。


她看起来很年轻,但不是魔法少女的那种幼小,而是像一般大众一样的二十来岁。能够为良子在档案上看到的内容提供佐证的只有她手上的那枚戒指。她没有选择十来岁的外表。也许这也很有道理:要是让一位同龄外表的大夫对自己指手画脚,良子恐怕会不太放心。尽管她也很清楚,其实这种担心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然后她才发现这所房间并没有其他入口。整块区域——办公室,等候室,加上下车的墙洞——和大楼里的其它部分并不相连,完全是一个独立区划。


良子不禁觉得,要是自己能学会如何感应没有变身的魔法少女就好了。如果有谁刻意对她隐藏身份的话,她能察觉吗?她感到的会不会只是内心深处的隐约违和?


面前的长发女性看了她一会,这让良子再次看到了资料上的那张脸。不能说让人印象深刻,但是还算漂亮。


“坐吧,”她指着旁边那些椅子说。良子听话坐下,用审慎的目光注视着她。


“我很喜欢坐在这里,”她说,装模作样地看着手里的平板电脑。“就好像是坐在一座私人的高塔里。当然这也就是这里的设计目的:保障隐私。不过今天这倒也不是那么重要吧,我想。”


她伸出了一只手。


“有栖敦子,读心者,”一边跟良子握手,她一边自我介绍着。


“志筑良子,”迟疑了一会,良子还是做出了回答。她觉得面前的女人其实并不需要她的介绍。


女人向前俯身,放下了手里的平板。良子感觉这可能也是一种表演。


“不用紧张,”她说。“这次只是相互认识一下。只要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就可以走了。要不要深入作答都随你便。”


良子微微点了点头。说实话,她感到相当紧张。一般人不可能感到舒服吧,被强拉过来讲述自己的人生,而对面的人很可能早就把自己生活的每一个官方细节印在了自己的脑子里。


她看过心理卫生部是怎么回事。她们掌握的东西可是很多的。


看到良子没有发言的打算,有栖接着说:


“所有的基本事实我都已经有所把握了,我相信你也不感到意外吧,”她说。“你是那种喜欢自己上网查东西的女孩子。你也喜欢彼此开诚布公,所以我可以告诉你,这些都写在你的初始心理评估上面了。里面也说了别人问起你的兴趣的时候你会很烦,所以我不会那么做。而且没错,我不用变身也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除非特别必要,我一般不会这么做。我希望你能信任我。”


“啊,我——我想可以吧,”良子说,一边祈祷着话里没有透出自己的情绪。爆豆一般的信息和面前女人的语气都让她吓了一跳。而她也开始猜测,自己的网上行为到底有多少已经落入了监控之中。


“所以这次的重点是不那么基本的东西。”女人说。“开始之前,要来点儿点心吗?”


良子还没反应过来,女人就俯下身子,不知从桌子底下什么地方拿出了一盘微缩蛋糕,放在两人面前。然后是两杯果汁。


“噢,谢谢,”良子说,被话题的突然改变打乱了阵脚。


“不客气。”


叉起蛋糕顶部的草莓,良子品味着背后的深意。这是她最爱吃的那种点心,它被端上来明显不可能是一个巧合。但吃起来还是很爽啊,就算她每天都要从合成器里偷吃也是一样。


女人礼貌地等了一会,然后说道:


“好了,如果你已经放松下来了的话,我就要开始问问题了。首先找几个开放式的话题吧。”


良子不安地点了点头。


“能和我谈谈你的家庭吗?”


良子看着面前的女人,她的目光显得好奇而友善。问题似乎有些突兀,但她觉得恐怕也不会有不显得突兀的问法。


她想了想,在脑子里拼凑了一些内容,然后一次性说了出来。


“说实话,我觉得没有多少好说的,”她说。“我父母都是普罗米修斯研究中心的科学家,所以他们对魔法少女的了解都比一般人要多。很多知识都是他们告诉我的。他们很爱我,我觉得——我是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怀疑他们一直试图阻止我的契约,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认为这是一个值得担心的问题。”


有栖刚才是笑了吗?但是不对,现在良子看过去的时候,她脸上只有一副中性表情。


“我想最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外公外婆,”良子说。“我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我外婆就离开我们参军去了。她没有和我外公离婚,但其实也差不多了。那是——呃,我们始终不太理解那是为什么。但她应该有她的理由。”


别再多说了吧,良子想。


然后,过了一会:


糟了。如果她在读心的话,她肯定已经听到了。


良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显得很紧张。


有栖微微点了点头,合起了双手。


“我听说你外公很快也要离开了?”


“他一直没能接受这个现实,”良子说。“他说他想换个生活,也许他也是想去寻找她。这是他应有的权利。”


她耸了耸肩,然后就后悔了:是不是显得太淡漠了。


“我是说,我完全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她赶紧补救着。“而且这和我契约的理由一点关系也没有,真的没关系。”


她在心里抖了一下。太急了。医生肯定会觉得这很重要的。


“你也知道,呃,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良子赶忙为自己辩护着,但却显得有些太过紧张。


不过预想中的后续问题并没有杀过来,面前的女人只是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她说。


然后过了一会:


“告诉我,你对你祖父母之上的长辈有什么了解吗?志筑家族,黑井家族,任何这类的事情?”


良子摇了摇头。


“说实话他们感觉离我很远,”她说。“而且现在肯定已经过世了吧,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


“嗯……”有栖哼出了声来,而良子感觉她的脸上好像闪过了一抹沉思的阴影。


“我需要了解些什么吗?”良子试探着。


有栖扫了她一眼。


“有时间应该去问问你爸妈,”她说。


一阵短暂的停顿,然后有栖对自己点了点头。


“好吧,”她说。“下一个问题可以不必回答。那个,其实所有的问题都不用非得回答,但我想下一个问题应该是最不用回答的。你愿意告诉我你的许愿内容和当时的情况吗?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我知道这种事情一般只会告诉朋友,所以是否作答完全在你。”


良子琢磨了一会,最后觉得后果应该不会太严重。她把所有事情梳理了一遍:她到底有多么渴望离开这里,她在学校有多么不开心,还有从小就有的那种对太空旅行的憧憬。


她做了个深呼吸。


“我许愿想要离开地球,”良子说,“探索这个世界。我想前往没有任何人到达过的地方,在这个宇宙中找到自己的所在。当时我应该就是这么说的,一字不差。”


“嗯,”有栖再一次哼出了声,而这一次的语调微微带了一丝赞许。“目标远大。而且是长效性的。愿意具体谈谈吗?”


“我只是厌倦了地球上的生活,”过了一会,良子说道。“我一直觉得自己无法适应。我想去外面,完成一些事业,创造历史,你能理解吧?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亲眼看到那一切。我……我想我只是无法在这里得到幸福。”


这种感觉很奇怪,把心里的话都用语言表达出来。她从来没有和人深入谈过这些,除了西蒙娜。就算是和西蒙娜的谈话也感觉不太自在。但现在她却在和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聊了起来。


她省略了牵涉到她外婆的那一段,那个小时候来看她的魔法少女,还有在地球上的压抑感,还有其他一些东西。这里感觉不是谈论那些东西的合适场所。


她也省掉了可能有人想要害她的那一块。那可能……需要保密。


既然已经没什么东西好说,话题也就撂了下来。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


“跟我讲讲导致你契约的那次魔兽袭击吧,”过了一会,有栖问道。


良子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个巧合,还是……?


她摇了摇头。随便怀疑也没有意义。然后她才意识到面前的女人可以直接看到她在摇头。


“呃,你也知道,其实挺平常的,”良子说。“我就是坐在那里,和我朋友西蒙娜聊天,然后突然我看到她身后有只魔兽过来想要袭击她。我拽起她就跑。最后麻美小姐救了我。那就是——那就是我看到丘比的时候。”


有栖颇为成熟地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基本也没什么别的可说了,”良子说。“不过也挺有意思的。我觉得西蒙娜当时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跟我说,但现在她又完全闭口不谈了。”


“是,有时候的确会有这种事,”女人笑着说。“墨菲法则。能猜到她想说什么吗?”


良子微微一惊,没有想到她会直接问出来。但也是哦,医生显然是应该追问的。


“我不知道,”良子实话实说。


女人再次点了点头。


“我看到你一契约就被杏子拉去打魔兽了,”她说。“有什么感想吗?”


良子想了想,发现自己以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其实不坏,”她说。“中间搞砸的那一次我真是吓坏了,但是杏子救了我。而且我——我想我当时还是挺兴奋的。听起来可能有点怪,大概吧,但我真的很兴奋。我希望以后能做得更好。”


女人微笑着。


“也没有那么怪。那绝对是一种能让肾上腺素狂飙的活动。很多女孩第一次的时候都是那种感觉,但也不能说是常见就是了。我第一次的时候可也是蛮兴奋的呢。”


良子眨了眨眼。


“真的?”


“真的,”女人说。“不过附言里也写了杏子好像在你脸上看到了一种嗜血的表情。作为第一次而言,那可是不同寻常的。”


良子再次被打乱了阵脚,只能一脸震惊地盯着面前的大夫。没错,嗜血,现在想来她当时的确有一点那种感觉。但是——


“第二次的感想呢?”女人问。“我是说昨天那次。我知道你应该看见了相当恐怖的伤口。”


良子摇头晃走了刚才的那些心事。现在回想起来她仍然会微微发抖,但她还是说了出来:


“整个过程很有趣。并没有那么,呃,危险吧。至少对来说我是这样的。看到血肉模糊的眼眶的确感觉不太习惯,但我已经没事了。”


她紧张地笑了笑。说出口的那些词句都显得不太对劲,但女人只是坐在那里,双手交握,默默地看着她。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


“好吧,换个话题,”过了一会,大夫说道。“见过杏子以后,你对她有什么看法?”


良子考虑了一会。


“和我预想中的那种老人不太一样,”她说。“她的行为举止都有些幼稚,但显然她也很有经验。无论如何,她都感觉很可靠。不过她总喜欢在你身上睡觉什么的。”


她马上就对最后一句感到后悔了,因为无论怎么统计,睡觉的总次数也都只有一。但是面前的医生却皱起了眉头,心事重重地哼了一声。


良子回忆着杏子两天前的奇特举止,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因为那更多是杏子的心事,而不是她自己的问题。


“杏子……”大夫刚想说些什么,但又收了回去。


良子第一次看见她在对话的时候有所迟疑。而且她的表情里也明显地露出了不快,这已经远远超出了良子刚才见过的所有表情痕迹。


“总之,别让她占了便宜,”有栖说。“根据你的档案,和你自己想象的不一样,你其实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过这一次我可以亲自盯着杏子。还有,嗯,其实可能也没有那么需要注意吧。”


良子的瞳孔猛地一缩,一种被小看了的感觉穿透了她的紧张。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良子说。“我觉得杏子对我真的很好:有什么——”


“没有,没有,不用那么担心,”有栖说着,挥手示意没什么大事。“万一真出事的话,反正你马上也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说着她一推桌子,靠回了椅背上,似乎是刻意作出了一副放松的样子。她明显想要转换话题了。


“好吧,”她说。“换个不那么正式的问题吧。你对战争的前景有什么看法?”


对这个问题良子倒是心里有数。她已经在网上多次表述过自己的意见了。


“没有政府说得那么顺利,”她说。“但我不知道到底有多么糟糕。大概马上就会知道了吧。不过我觉得我们最后还是能赢的。我们只需要在科技赶上之前守住阵地就好。”


“算是合格吧,”有栖说。“其实最后一部分也是军队里的流行观点。”


当然,良子其实早就知道了,不过她没有说出来。


“对之后的事情感到紧张?”医生胳膊肘拄着桌子问道。


良子想了想。


“当然紧张,”她说。“但也有不少女孩子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我只要努力活下来就好了。不说别的,起码不会无聊吧,我想。而且我也终于可以见到殖民地的样子了,还有外星人。这就够了。”


这就是她的真实想法,她也努力用表情传达了这一点。


“嗯,我觉得也对,”有栖说。“但是我必须得有所保留。我为所有前线牺牲的战士们感到悲伤,但我本人却并没有经历过多少战斗。除了新雅典那一次之外就只有一些小战斗了。我们读心者很擅长对付隐形,你知道吧?”


看着自己的桌面,有栖似乎若有所思。


“你会在新雅典接受训练,”她最后说。“提前跟你说一下,到时候会给你分配一个室友。我们倒不是缺少房间,但一般来说这么做对你们的心理健康会有好处。有什么想一起住的人吗?”


良子想起了昨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认识的那个女孩,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如果有机会的话,再多认识一点儿人应该也没有坏处。


“好吧,”有栖敲着手指说道。“那就索性让我来介绍一点基本情况吧。上战场的时候会尽量给你分配一个独立的房间,当然是在战况还允许设置‘房间’的情况下。也许是一顶帐篷,也许什么都没有,总之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量达标。和手下的士兵走得太近不是件好事,不过最好还是能够得到他们的尊敬和爱护。不要和其他军官谈恋爱,不管对方是不是魔法少女。这不好。”


良子的答复只有一个愣愣的眼神。说实话,她以前对这种事情连想都没想过。


“总之,”有栖说着,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时间到了。很快下一个人就要来了。对不起。还有良子ちゃん——”


良子看着面前的大夫,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叫自己叫得这么随便。


“不要死,好吗?”


良子眨了眨眼,吃了一惊。大夫脸上完全没有开玩笑的神情。


“好的,”她说。


两人握了握手,然后面会就结束了。良子走出办公室,穿过了那间似乎从未有人使用的等候室。在离开的路上,良子最后俯瞰了一眼脚下的城市,猜测着有栖敦子医生对她的了解到底已经深入到了什么地步。




那天晚上,良子躺在床上,把课程表往前推了点,继续学习着作战思想。接着上次的内容,她开始阅读‘太空战’。


“有三个要素制约着这场战争中太空战的战争形式,”战术电脑对她念道,“人类的科技极限和防御战略,还有魔女飞行队强大的战术能力。”


良子几乎想要马上转到魔女飞行队的子课题,但还是忍住了,决定留到待会再听。


“首先,我们必须要认识到,在力场护盾,炮弹反射,导弹拦截,还有自修复装甲等几个方面,外星人的技术都要远远领先于人类。所以它们的太空船更加轻快,所携带的能源总量也要比我们高出很多。人类的太空船只能依靠沉重装甲板的惯性来提供防御,但外星飞船则完全没有这个限制,所以它们要显得敏捷很多,而且也可以携带更加庞大的武器系统。”


“因此,章鱼们的拦截机和轰炸机拥有不可小视的破坏力和存续性。但人类的太空飞机要想达到同样的速度,射程和火力的话,就只能当作自杀攻击的玻璃加农炮,而且还是劣质的玻璃加农炮。”


良子点了点头。她以前也听说过这些。


“其次,外星人的武器性能在各个方面都要比我们强。虽然我们已经对缴获的外星科技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但我们还是搞不明白它们到底是怎么才把那种大火力高射程的激光武器和粒子炮做到实用化的,我们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削弱长距离散射的。所以我们一定要牢牢记住,外星人的常用武器中最强大的火炮(我们称之为‘开膛手’)可以完胜人类战列舰的舍曼主炮,尽管那是我们太空部队的骄傲。至于外星人臭名昭著的闪现轰炸炮,甚至无法在人类科技之中找到恰当的比喻。”


良子皱起眉头,盯着家里的天花板。她已经学习军事学到天黑了,但还是有那么多东西需要消化。战术电脑所讲述的每一个话题乃至所使用的每一个术语都还有深入讲解的余地。简直就像是信息组成的俄罗斯套娃。


出于好奇,她要求电脑解释舍曼主炮里SHERMAN这个缩写的具体含义。


“SHERMAN (Super Heavy Exotic-shielded Relativistic MAss driving Nucleus),基于奇异物质包裹的超重型相对论级质量加速核心,也是在向十九世纪的一位美国将军致敬。它是人类太空部队中所有战列舰配备的主炮,既是人类舰队中的最强火炮,也是超光速干涉作战的主要方式,在攻击星球表面的时候还能充当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详细的武器资料需要密级2才能阅览,每艘船的配备也会有所不同,但公开数据显示,它所发射的动能大约有40皮焦,也就是960万吨的TNT。”


然后是一下暂停,伴随着一种静静的期待感:想要继续吗?她决定还是算了——她不想跑题太远——于是电脑立刻回到了刚才的主题。


“当然,战场上人类一方的最大力量还是她们的魔法少女。比如,尽管纯就科技而言完全是另一码事,但章鱼们还是在隐形和反隐上处于落后状态。它们的技术比我们高明,但这在战场上几乎没有意义,因为很多魔法少女都能轻易检测到任何接近的物体——虽然方式各有不同——而也有很多魔法可以阻隔任何仪器的探测。”


良子暂停了一会。她以前从没这么想过,但也没错,在某种意义上魔法少女的确可以超越一切的科技鸿沟——只要她们在场。


她让电脑继续。


“而在其中综合影响最大的因素就是魔法少女的近战能力。魔女飞行队的战斗效率会随着距离增大而下降,能够攻击到几千公里以外目标的魔法少女说是不存在也不为过,但几乎所有人都能在零距离上产生一定的破坏力。而且,考虑到少女魔法的独特性质,敌舰的体型越大,她们造成的伤害往往也会相应增大。利用精准的传送和其它的特种作战,一支飞行小队往往可以从一艘航母的薄弱部位渗透进去,让整艘船就此瘫痪。但反过来说,同等规模的拦截机部队就只能依靠消耗战慢慢消灭,造成的伤亡一般也会相应增大。”


良子微微皱眉。了解到传送者的价值固然是好事,但她那引以为豪的两百公里范围已经不再显得那么可观了。不过她还是接着听了下去。


“所以,人类军队得以进入‘近战距离’——也就是巡防舰的激光武器射程——的战斗几乎全部以人类方的胜利收场,至少是战术上的胜利。”


“这一点也决定了几乎所有大型舰队战的战术进程。章鱼舰队大量地使用航母作为它们的主力战舰。这些航母会努力保持距离,依靠上面的战斗机和轰炸机进行超远程攻击。它们往往也会配备一台保护严密的闪现炮。而人类舰队则只会使用少量的轻型航母——因为我们造不出足以穿透外星人防线的轰炸机。所以那些巨大而坚牢的战列舰就成了人类舰队的主力战舰。每一艘有人驾驶的人类船只都是魔法少女部队的移动基地,配有医疗设施,居住空间,悲叹之种和特制武器。周围也会有无数的飞行小队、机械化医疗舰、还有支援拦截机进行巡逻防护。此外,人类舰队也配有大量具备强力隐形能力的轻型巡防舰,用来搭载魔女小队。她们才是太空战里的‘击坠王’。”


“双方的舰队都配有各种型号大小的无人机,从吸附在立场护盾上削弱能量的微型机器人,到修理无人机,再到喜欢在暴露的舰体上面钻洞的那些家伙,乃至于大小不逊于巡防舰的自动炮台。”


到这里良子再次暂停了一下。当然,她以前就听说过魔女飞行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她从没想过自己还有入队的可能。没错,在她心里其实并没有太把这个当一回事,虽然只要魔法类型和心理评估合适,每个女孩都有得到招收的可能。


如果把画面里的那个人换成自己呢?那会是什么感觉,穿着太空服,在真空中自由穿梭,不受重力的束缚?一方面,这肯定和现在的生活大有不同,但另一方面——她也根本无从了解。她再次涌起了深入阅读‘魔女飞行队’的冲动,但还是叹了口气,决定先听完现在这一章再说。


她要求电脑继续:


“考虑到双方舰队的作战模式,大多数的战斗中,人类舰队都是一边努力拉近距离,一边用舍曼炮试图干扰外星人的机动性和撤退能力。外星航母的目标是摧毁人类战列舰,而载有魔法少女的隐形巡防舰则会不断尝试穿越外星防线,寻找机会摧毁航母。远离战略要地(比如星体,船坞,或者重要经济资源)的遭遇战很少会有决定性的胜负,因为双方一旦主力舰只受到足够伤害(或者魔女飞行队的消耗变得难以承受)的时候就会选择撤退。”


“而一旦在战略要地附近发生交战,防守方往往就会选择‘战斗至死’。这种情况下,双方对主力舰的依赖性是不对等的。对于进攻方来说,失去主力舰对人类和外星人都同样致命,一般会导致立即撤退——虽然在密集的超光速移动干扰下,想要撤退也未必容易。但对于防守方来说,人类即使失去战列舰也还有相当的防守空间,而章鱼舰队一般在失去航母和轨道停泊平台之后就变成了活靶。”


“需要注意,这里的‘战斗至死’通常只是一个比喻说法。一旦露出败象,最重要的人员和装备(尤其是魔女飞行队)一般会在一切变得不可挽回之前先行撤离。”


“魔法少女为人类舰队带来了近战中的绝对优势,这在战略层面和战术层面都是一项极为重要的资源。发展超过一定程度的人类星球通常是无法通过远程攻击来削弱的,因为本地居民的生产力足以随时补充反轰炸防御系统。外星人必须依靠它们的战列舰进行近距离攻击,从而把最大的弱点暴露在人类面前。再考虑到大部分地面战斗的战场都是人类星球,‘攻城战’的血腥残忍就不难想象了。不管是高层轨道、低空轨道还是地面,每个地方都能见到战火和硝烟。”


良子再次皱起了眉头。这也是一件尽人皆知的事情。有些反常地,执政体并没有对星球攻城的影像记录进行规制。那是为了生存而战的悲惨战斗,如果光看规模大小的话,甚至连当年的统一战争都会显得相形见拙。战斗给胜利者留下的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重建过程,而留给失败者的则只有单纯的死亡,除非你想知道外星人到底会对人类战俘做些什么。


谁都不想知道。


当然,从没有过外星人俘虏人类的记录。而另一方面,所有外星部队,包括最底层的步兵,都会通过自爆来避免被俘。这让人感觉颇有深意。至今为止,活着的外星人连一个都没有抓到过。


良子摇了摇头,她的注意力已经不太集中了。但她发现她的战术电脑一直在等着她回过神来。技术啊。


“军方的战术研究家也指出,近战中的优势地位应该会对进攻作战相当有利。这种情况下,外星舰队会被压在战略地点无法动弹,只能被迫在人类的优势战场上进行作战。考虑到自开战以来人类基本没有发动过几次进攻,这个猜想还没有怎么经过实践的检验,不过也有人说,撒哈拉突击战的成果已经可以算是证据了。”


战术电脑停了下来——似乎刚才就已经念完最后一段了。良子看着给她的下一步阅读推荐。她可以选择继续学习人类军队对整场战争的战略思想,听一段对双方舰队主要舰种的简短介绍,或者学习太空战在小规模上的一些细节知识,也就是魔女飞行队的每个队员需要独立面对的那些问题。


她正准备选择最后一项,但正巧这时,他爸爸发出了进门请求。


他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做——门没锁——但这样做会显得比较礼貌。


“我马上就要去实验室了,”他说。“想再来一次午夜散步吗?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看。”


看着父亲脸上有些反常的严肃神情,她猜测着他到底想要给她看些什么。


“没问题,”她耸了耸肩,同意了。“其实我早就想去你那里参观一下了。”


说后一句的时候她刻意地笑了笑。这句话本身完全属实,但她爸爸提议得太过突然,让良子觉得一时难以理解。


她爸也回了个有些勉强的微笑。


“那个,情况特殊嘛。而且我也觉得最近没怎么和你说上话。对吧。”


他有些尴尬地摊手示意,然后说:


“那个,我会在起居室里等着你的。别太磨蹭。”


不过良子完全没有让他空等,门一关上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她拍了拍桌上的小机器人,让它不由得抬起光学传感器看了她一眼。她最后确认了一下没有忘记什么,然后就走出了门。


随着两人走向出发平台,她不由得想起在家里三个人里面,她爸是这周出现频率最少的。并不是因为他不在家,只是,虽然她妈妈好像是请了假,一周晚上几乎都呆在家里,但她爸还是一如既往地照常上班。


除了今天。


和家里的其他成员相比,他始终不太擅长和女儿沟通。这很难形容——就像是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孩说话一样。他从来都是把她当作成年人看待,期望她做出成年人的反应。虽然她明显还是个孩子。


良子觉得这个问题会随着自己的年龄增长逐渐减轻。确实,近几年她已经开始慢慢喜欢上了他那种直白而体贴的性格,虽然有时候还是会有些尴尬。


一路上两人一言未发,而良子也发现路边的景物越来越熟悉了。毕竟,她父母工作的普罗米修斯研究所就在希望教总堂的旁边。


随着车辆在大楼中间的某一层静静停下,良子突然想起来父母从来没有带着自己上过班,一次也没有。他们的理由总是“保密”,但她有时候也会感到怀疑。


她看着两人即将进入的玻璃门。门框和脚下的平台都装饰着石纹贴面,里面也是常见的玻璃、金属混合结构。看起来和市里随处可见的那些大楼入口毫无二致。


“爸爸,”一边走进自行打开的大门,她一边开口说道。


他爸回头看着她。


“为什么妈妈没跟我们一起来?”她问。


“她——”她爸刚开口,就停了下来。


“她不会认同我马上要做的事情的,”他说。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事情吗?”良子问。


但她爸没有回答。


两人走进低调的玻璃门,和几个人擦肩而过。她爸和他们打着招呼。路人都用微有深意的眼神看着良子,但没有说什么。


“没问题,他们都知道你的事情,”她爸说。“我事先安排好了的。要不然我没法带你通过这扇安检门。说起来……”


他们在一块透明区域面前停了下来。这里正好隔在入口和其余部分之间,结构像是一个气闸,里面有一群各种各样的机器人来回忙碌。


突然,她想起来这是要干什么了。


“进去之后会有强烈地灼烧感,”她爸说。“那是——”


“紫外线消毒,对吧?”她问。“然后是清洁机器人。”


“对,”她爸说,看向她的眼神微微有点吃惊。


“我升级的时候去过一个这样的地方,”她解释道。


“啊,对对,当然了,”他说着,走了进去。“我真是糊涂了。”


忍受了一会灼烧感和乱爬的机器人,两人从另一端走了出去。这时另一个机器人——不如说是一个带轮子的衣服架——带着两件白大褂开了过来。他们穿上衣服,但良子感觉自己那件有点太大了,不由得让她升起了一种挽袖子的冲动。


“这是借的,”她爸说。“如果在这里上班的话可以给你发一件,但现在这种情况下,要是专为你合成一件新的就太浪费了。按你的个头穿标准尺寸有点太肥,不过这是这里的正式装束。就算你其实不需要也是一样,就当是制服吧。有助于产生氛围。”


这听起来和良子对一般实验室的印象颇有不同,但这么说来良子以前也没有去过几个实验室。


两人一言不发地走了一段。出于习惯,良子想要调出一张所在区域的内置地图。但战术电脑的回答是她没有访问地图的权限。这也算合理吧,她想。


“这是实验室的生物学部分,”一边走过一条走廊,她爸爸一边讲解道。“或者说是生物学区域的非保密部分吧。这里关于纯生物学的研究比其他部分要多。武器技术区在大楼最底下,作战分析区稍微靠上一点,训练和模拟设备区再靠上一点,就在我们脚底下。我们头顶上是机器人和军事AI区,然后是精神-机器集成技术区。那里地方很大,占了得有整栋楼的三分之一。这可不是说我们这里就小了,我们也有十层楼。他们就是比我们大一点而已。”


“总之,再上面是魔法研究区,主要处理魔兽统计还有悲叹之种分配什么的。听说主要都是统计学家。顶楼是行政办公室和特殊研究区,那就是我也没有权限进去的了。”


语速很快缺乏条理的念叨让良子有些跟不太上。她爸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她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经过了无数的房间。有的是存放设备的储藏室,有的房间里满屋子都是研究员,或是盯着自动化仪器,或是在和AI拟像交谈。有的房间里只有自动仪器在默默运行。走廊里还不时有机器人来回来去,有时还有岔道……


“这些都是和魔法少女有关的,对吧?”良子问。“这就是这个研究所的设立目的。”


“对,”她爸说。“而且你可能也猜到了,我们和行会关系密切。这是个联合实验室,职员里有很多都是你们这样的魔法少女。有时候我们也会把参与实验的人员带进来。”


最后,他们走近了一排颇为似曾相识的房间。又是那些透明的墙壁,往外吐东西的豁口,房间正中的检查椅。有些房间里面已经有人了,她也在路上碰到了几个里面走出来的女孩子,都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和她年龄相仿,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她没有刻意在她们手上找戒指。还能是什么人呢?


“我托了点关系,把你挂到了战术电脑第二版的下一批实战测试名单里,”她爸爸终于解释道。“算是走后门走得有点严重了,但是应该没有越线。这一批还没有彻底完成针对魔法少女的优化——这也就是实战测试的目的——但功能都是完整的,安全性也绝无问题。说实话,你其实也只是提前了个一两年。最好的东西还是要先给自己女儿嘛。”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看着她笑了笑,示意这是一个半开玩笑的说法。亲情的温暖一时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微微有点害羞。


“为什么出发之前没告诉我?”她问。“没必要瞒着我吧。说实话,我真的很开心。”


她这句话确实是发自肺腑的,不过她还是感觉颇为意外——以及一丁点针对试验装备的犹豫。不过她马上就把犹豫咽了下去。


但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神神秘秘的?只是不想太早告诉我吗?


她爸躲开了视线,似乎不太自在。可能只是不好意思,但是又有些——算了,肯定只是单纯地不好意思吧,她想。


然后她们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了下来。屋里的椅子上没有人,但里面有好几个技术员正不知在忙碌着什么。还有一个女人背对着她,看起来像个领导。门是开着的。


说实话,要不是战术电脑制止了她,良子本来没有多想,准备就这么走进去的。


最后她还是决定走了进去,但一回头却发现,她爸早已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头,似乎有些困惑。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过来,隔着门和那个女人打了个招呼,然后跟着良子走进了屋里。身后的墙壁和房门变得不再透明。


“瓦伦丁所长——乔安妮小姐,”他鞠了个躬。“真是,那个,劳您大驾了。”


所长转身看着他们,良子吓得差点倒退了一步。


战术电脑,她马上想道。这是谁?她——


灌入脑海的信息让她一时僵在了那里。这次不再是她以前习惯的视觉菜单,而是直接出现的成块知识。



乔安妮·瓦伦丁

年龄:未公开

种族:日耳曼

职业:民间人士,普罗米修斯研究所所长

备注:奥本海默奖得主,授奖理由是超过上限估计的科研机构管理成绩

超级精英



仔细打量着面前女人的脸,良子希望自己的惊奇没有表露在脸上。她的短发,她的装饰用眼镜——


和那天离开工业区的路人简直是一模一样。就是她遭到魔兽袭击的那天。不过当天那个女人没有戴眼镜。


可惜,记忆中的画面距离太远也太过模糊,无法进行正式比对,战术电脑评价说,在她还没来得及说出问题之前就开始回答。基于现有信息,那个人就是她的先验概率只有10%。但是考虑到她就住在見滝原市而且也在这里上班的话,整个概率就大大提升了,大概有62%。我无法进行进一步的分析了,但我预计,考虑到其它因素的话,真正的概率应该比这还要高。


音频输入的惊异速度让良子不由得眨了眨眼。它以前从来没有用过这种速度,但她不知为何还是能够全盘理解。虽说接收信息的时候还是微微顿了一下吧。


你能——


——搜索一下市里的数据库看看还可能是谁吗?她刚想要这么问,但电脑再一次读取了她的思考,提前打断道:


不行。你没有权限。不过我可以转给佐倉杏子,她有。


我先考虑考虑。


由于战术电脑把思考速度加到了最大,直到整段对话结束,她爸爸才来得及问出来:


“良子,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良子说着,摇了摇头——尽管她觉得脑海里已经天旋地转。“我只是,呃,亲眼看到这么有名的人觉得很吃惊。”


然后深鞠了一躬。


这根本就是在扯谎,但面前的女人似乎对此感到颇为开心。


“所长——乔安妮小姐就是我托的关系,”她爸微微有点紧张。“其实是她提议这么做的,我当时只是问她有没有什么建议。”


“你太见外了,”女人说。“你对女儿的关心是很值得称道的。我只是来这里祝你们好运。”


“谢谢,”良子礼貌地答道。


“我知道你最近才刚刚契约,”女人说,“而且麻美元帅和杏子是你的导师。没错吧?”


这个问题让她吃了一惊,但她没有在她脸上看到任何的探询意味。她显然知道答案必然是肯定的,但这并没有什么深意。她肯定只是想要打开话题。


“啊,是的,”良子说。她发现女人提到杏子的时候没有加敬语。她俩认识吗?


“真是精英路线啊,”女人说。“好吧,我先给你们腾个地方。”


乔安妮的“腾个地方”并不是像良子以为的那样是要走了。她只是走到一旁,让良子可以坐到中间的椅子上,然后站在角落里开始旁观。良子猜错了:她没有在指挥什么工作——她只是过来看热闹而已。


“我是小林医生,”一名技术员向她自我介绍说。确切来说,他说的是“こばやしせんせい”,用的是日语。“外科医生,纳米生物学家,有一堆帅气的头衔。别被这里的人数吓到了。毕竟这还不是一件标准化产品,所以我们会做得更加谨慎一点。不过至今为止的升级过程中还没出过什么大毛病。我刚才听见你们说的话了,所以我也许可以安慰你一下,你导师麻美さん也装了一个。”


麻美さん,这个叫法已经深深刻入了一般大众的集体意识,就连普通路人都会随便这么叫,而不是用更加正式的“巴さん”。


良子点头同意。


等屋里的所有其他人都自我介绍完,小林医生继续说道:


“这种事情你肯定已经做过一次了,所以我就不多解释了。不过这次需要格外谨慎,所以很遗憾,你在整个过程里都会处于麻醉状态。花的时间也会比一般的升级长,但是和初始安装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大概半小时吧。”


“好吧,”良子说,对自己即将失去意识这一点本能地感到紧张。


她只等了几分钟,一切的准备就都已经就绪了。她爸爸对她紧张地笑了笑,她也有些紧张地微笑回应。


“档案里说了她有异常基因,”一位技术员摇着试管说道。“你女儿是独一无二的,久間さん。也就是说我们又有额外的工作要做了哦。”


他表面上完全是一副开玩笑的语气,而她爸爸看上去和这个人很熟,只是微笑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没有得到自己预期的反应——也就是说,关于异常基因的问题——技术员微觉尴尬,转身回去继续干活了。


良子看着两人的互动,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然后两块夹板滑入位置,固定住了她的头部——上次的夹板可不是活动的,良子注意到——然后升级就开始了。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乔安妮已经走了。


她试着站起身来。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小林问。“现在你应该还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同才对。”


她摇了摇头。


大夫点了点头,然后说:


“这一版大大增强了核心处理能力,而且更擅长提供人际交往方面的意见,也更擅长预测人类行为。它能够自动回复的邮件范围也远比以前广得多。基本所有地方都有改善。唯一的问题是,这些功能正式发挥作用需要的时间比较长。你很快应该就能发现一些变化,但整个的升级工作需要两周左右才能全部完成。”


“两周,”良子重复道,微微有些失望。


“我们目前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小林耸了耸肩。“不过一直都在改进。”


战术电脑,良子默念着,准备尝试一下。现在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吗?


我很高兴能够得到升级,它说。当然,这只是一种修辞。不过我相信你已经注意到最明显的一个变化了吧。


她的确注意到了,因为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她几乎被吓得跳了起来。它用的是她本人的声音,而不是以前设定的机械音。语气依旧平板,而这正是她一开始没有选择类人嗓音的根本原因。


“声音怎么变了?”良子问。“是要我重新设置一下吗?”


“不是,这是故意设计的,”医生说。“我知道现在这会显得有点不爽,但是它的嗓音里会逐渐引入感情起伏的。相信我,最后效果不错的。大家都喜欢。集成度最大化什么的。”


“所以我没有选项可选了?”她有些失望的问。


医生做了个鬼脸,就好像在说“每次都是这个问题!”


“没有,”他说。“有助于提高作战表现,只要你能适应。而且,几乎所有人最后都爱上了这个声音。真的。”


“你刚才说感情起伏,”良子说。“那是模拟出来的,对吧?”


“当然,”医生答道。


刚才她醒过来的时候她爸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他却突然开口了。


“我说木都,”他说。“没关系。跟她说实话吧。”


技术员们有些紧张地相互对视了一眼。小林木都医生叹了口气。


“好吧,”他承认说。“真正的答案是,按照原本的设计来说它们应该是没有的,但是好像有证据表明它们最后还是产生了感情。我们不太确定:可能只是一种错觉。现在还在调查之中。但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就必须进行各种各样的伦理咨询,甚至可能还要告诉委员会。我们想先彻底确认完了再说。”


听完这番话,良子不知应该作何感想。她真的想要一个拥有感情的战术电脑吗?她到底应该把它当作什么?


“我明白了,”最后她决定这么回答。


“良子,”她爸说。“抱歉有点着急了,但我们已经拖了太久了。我还有一个地方想带你去。”


他在屋内环视了一周,看到好像没人反对,就带着良子和其他人告别,走出了房间。


“那现在要去哪儿?”良子问。“可别说还有升级要做啊。”


她爸爸摇了摇头。


“没有,”他说。“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到地方再说吧。”


他们在令人头晕目眩的大楼里穿梭着,没有地图的导航,良子只能盲从地跟在爸爸后面。


一边走着,她一边思考着刚才那个女人的事情。巧合的可能性仍然很大。那个路人可能只是出于无关的理由偶然经过,而且就算真的是瓦伦丁本人,她也可能只是走出办公楼透透气什么的。而且,就算良子想要在她身上安上某种恶意,这也很难和刚刚才私底下给她开小灶的那个所长对上号。


除非——


不,这已经到了被害妄想的地步了。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瓦伦丁暗示自己认识杏子。她刚才没有认真思考这一点,但现在她想到……


战术电脑,给杏子发个邮件说一下乔安妮·瓦伦丁的事情,她默念道。把那天我看到的那个路人的照片发过去,说明一下我觉得两个人很像,并且问问杏子是不是认识她。


好了,电脑答道。


这总归应该没有坏处。


她差点撞到了爸爸的背上,赶忙定住脚步,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条窄长通道的尽头,而前面就是一扇高耸的金属门。爸爸说起了话,但内容似乎有点不着边际。


“也许你会奇怪我们为什么会有一个生物区,”她爸说,眼神莫名地有些迷离。“我们给其它部门提供建议,也会做一些表面看起来应该由我们负责的研究。这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我们有两个至关重要的任务。另一个我今天先放下不讲,但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消失。


“总之,我和你妈在有些事情上看法不同,”她爸说,两眼出神。“我不像她,我不会介意让你在追逐梦想的道路上吃点苦头,哪怕需要冒着生命危险也是一样。她就希望你一直好好地待在家里。她嘴上不说,但她根本不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而我——”


又是一阵停顿。


“那个,说实话,其实也不相信,”他说。“但是我愿意放你去尝试,甚至失败,虽然最好不要是致命的失败。她才是希望我们尽全力阻止你契约的那一方。她和她妈。我始终都是有点模棱两可的。达尔文。”


良子听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眨了眨眼。达尔文?


“晚上好,”一个声音说道,然后一个人形影像在两人前方突然现形,把良子吓得倒退了两步。


他的相貌不是想象中的查尔斯·达尔文那副尊容,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本科学家,穿着一身白大褂,好奇地打量着她。不过她还是被他那只空白瞳孔里的“I/O”符号吓了一跳,只得提醒着自己,AI有时候的确喜欢吓吓人。


“志筑医生,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这位AI拟像问道。


她爸爸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


“达尔文,”他说。“现在里面有人吗?”


“没有,”拟像说,微微偏头表示疑惑。“怎么了?日程上现在没有排人值班。你应该很清楚,毕竟就是你让我这么安排的。”


“我只是确认一下。我……”


这里,她爸爸明显地迟疑了一下,然后再次做了个深呼吸,稳定着心情。


“我希望你批准我女儿进入‘孵化区’,”他说。“请你帮我留意周围,她进出这里的时候别让人注意到。最后我希望你能消除掉所有的记录。”


良子从牙缝里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可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爸——,”她说。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达尔文说,只是微微表示了一下惊奇。“而且这已经超出了你应有的权限。你刚才提出的请求就足以成为告发的材料了。我要真批准了就是严重渎职。为什么要这么做?”


“达尔文,”她爸说,努力作出了一副平静的语气。“我们一起干了多少年了?我是你的创造者之一。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打我小报告的。没错,我也明白我现在的请求让你很为难。但我女儿契约了,而我觉得她有权利知道真相。”


AI转头看着良子,目光咄咄逼人,让她不由自主地扭了扭,害怕自己立马就要被保安系统扔出去。她猜测着到底是什么事情会让爸爸不惜堵上自己的前途。


战术电脑—她开始想到。


不用怕,机器猜到了良子想要问什么。我只效忠于你本人。这是行会的一个设计要求。


它的语气里甚至隐约透出了一点不满。不会是升级已经产生效果了吧?


“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她爸爸说,开始感到担心。“求你了。帮我这一次吧。”


AI其实也是有能力主动违反纪律的。随着政府机械化程度的不断提高,人类最早发现的一件事就是,机关的办事效率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基层职员打擦边球,乃至微微越线的自由度。只要他们的用意是好的就行。纪律的存在有助于机关的稳定运行,但搞得太死板就没法做事了。不过,‘好的用意’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这也就是人们敬仰沃洛科夫的原因之一。


AI微微低下了头,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不过这个姿势只维持了一瞬间。


“好吧,”它说。“我会让你们进去的,也会帮你们把风。不要磨蹭太久。这次可不是找个借口就能混过去的。我希望你女儿也继承了你的镇定。”


“谢谢,”她爸说。沉重的大门慢慢滑了开来。


“为什么来之前没有跟这位AI说好?”良子悄悄问道。


“为了让他更容易答应,”她爸也悄声回答。“万一出了什么事的话,达尔文可以删除自己一部分的记忆并且捏造一些新的。这对大家都有好处,但AI不喜欢这种事。如果我事先提出要求让他帮我安排时间什么的话,那要删除的内容就会多出来不少。而且,你站在面前的时候他也会好说话一点。微妙的心理技巧。还有,没错,他能听见我们的对话。”


她爸示意了一下门的方向。


“进去吧,”他说。


他们走了进去,门在身后关上,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吸气声。里面的空气闻起来……一丁点味道都没有,换了升级芯片之前的良子根本不会察觉到这一点。


而且她也很快发现,这里是一部电梯,而不是她原本想象的那个房间。筒形电梯的墙壁是毫不起眼的白色。


几不可闻地震了一下,他们开始下降了。


“爸—”她刚要开口,他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把手放在了对面墙上,手掌贴着墙面。她没看出来他在干什么,但不久墙壁的颜色就开始消退,白色变得越来越淡,她渐渐看到了电梯外面的景象。


她意识到这和医院里那些墙壁的效果是一样的。


然后墙壁就达到了足以看清对面的透明度,这让她一下子忘记了所有医院和墙壁的事情。


“这都是些什么?”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惊叫出来。


她完全无法想象整座楼里居然会有这么大的一块区划。很明显,他们所在的电梯井位于……房间的角落,但与其管这里叫做房间,不如说是更像一座圆柱形的洞窟,占据了整座大楼的中间部分。圆柱内部划分着无数的同心圆,每一圈都从上到下摆满了一排排蓝白相间的水箱。内部照明在整座洞窟的黑暗之中显得阴森诡异。在她眼皮底下,不知用途的机器设备沿着墙上的轨道上下滑动,用它们的光学传感器扫视着那些水箱。其中一个的盖子已经打了开来,机器人钻进了蓝色液体内部,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水箱里面,难以计数的少女们正紧闭着双眼,安详地漂浮在液体之中。她们全都一丝不挂,只有两个金属环遮住私密部位。近处的水箱里还可以看到她们背后延伸出来的那一大堆管子和导线。所有人的年纪看起来都在十来岁左右,满头长发和导线搅在一起,明显从未经过剪刀的修理。但是除了这些共同点之外,她们的面貌、身材、甚至连人种都千差万别,虽然大多数看起来像是日本人。


“就是你想到的那东西,”她爸说着转回身来,观察着她的反映,眼里又有点走神。“你在统一战争电影里已经看得够多了。这都是克隆池。我其实不用非得从顶楼进来的,不过我觉得在这里解释起来会方便一点。”


良子躲开了视线,感觉脑子里已是在翻江搅海。


“人类克隆是明文禁止的,”她有气无力地说着,遭到背叛的感觉让她的大脑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这是严重违法的,这是十恶不赦的罪行。他们在学校里都是这么教的——”


“我们有政府的特批。良子,听我解释,”她爸说。“你一直是一个头脑清醒的女孩子。我需要你静下心来听我解释。你能做到吗?这就是我带你过来的原因。我请你信任我。”


一瞬间,他的嗓音已经不再是平时那种四平八稳甚者略带冷淡的感觉了,而是透出了一丝恳求。她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他是真的希望她能听进解释。


把纷乱的情绪咽了下去,良子强迫自己点了点头。她会听他解释,了解事情的真相。无论什么情况下她都会这么做,就算现在也是一样。


但如果我并不喜欢真相的内容,又该怎么办呢?


她的眼神在洞窟里面来回游移,看着克隆池,看着同心圆柱上面进进出出的管道,看着旁边圆柱上的那道缝隙里透出的内层布置。仔细看的话,她可以看到一些从外向内的走道,还有一些明显是用来载人的平台。


她爸爸点了点头,似乎对良子的回答颇为满意,虽然脸上还是写着紧张。


他转身背对着她,看着外面的透明墙壁。良子也一起看了过去,在他们的注视下,一个水箱被从墙上卸了下来,在机械臂的推送下放到了一个机器人的怀抱里。机器人迅速离开,朝一个未知的目的地滑了下去。


“我觉得这是我们欠你的解释,”他说,“——你爸妈每天晚上志愿从事的到底是件什么工作。”


“你们最好给我一个好的理由,”良子说,勉强重新带上了一点正义感。


“这曾经是行会最为隐秘的工程之一,”她爸说。“不过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保密项目。密级也不高,只有二。但这已经足以把一般民众、几乎所有的士兵、和绝大多数的魔法少女蒙在鼓里了。主要是——”


一阵停顿。


“那个,”他继续说道。“你以前考虑过把灵魂封在宝石里的后果吗?”


他转身看着她,而她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挣扎。他明显已经在强迫自己了。这赢回了她的一点信心。


他握住她的手,抬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身体就是战斗机,宝石就是驾驶舱’,”他指着她的戒指说。“你以前听过这个说法吗?没有,当然没有。”——他对自己摇了摇头——“在公众领域都是屏蔽掉的。但这是魔女飞行队,也就是太空部队的一句队训。她们对自己非人身体的认识比任何其他人都要清楚,身体丧失率在所有部队之中也居于高位。只有她们才会在训练的时候了解到事情的真相。你们其他人只知道需要抢救战友的宝石,还有行会有办法治好她们。”


他放下了她的手。脚下微动,电梯停了下来,让良子一惊。她根本没有注意到电梯已经接近了地面走道。


梯门打开,两人向前走去,速度慢得让人难以忍受。良子的目光努力躲开了两侧的水箱。


“想想离开飞机或者太空船的驾驶舱有多么没用,你就知道离开身体的灵魂宝石是怎么回事了,”他说,渐渐带上了一副说教的语气。“脱离宿主的灵魂宝石会努力想要找回身体,而一旦失败之后就会进入休眠状态,直到最终耗尽魔力。通过其他魔法少女进行适当的刺激,可以让它尝试把原来的身体整个长回来,但能够独立完成这一壮举的宝石少之又少,虽然花费天文数字的悲叹之种的话倒是可以撑到结束。不过不管怎么说,整个生长过程都是极端痛苦的,以至于自从最初试过几次之后,这种办法就再也没有用过了。”


良子看着自己的戒指,自己的灵魂宝石。没错,那才是她,而现在用来观察的双眼只是远程操作的外部设备。不过,一想到要重新长出整个身体——她还是浑身一颤。


“也有别的办法,”她爸说。“只要有一具新鲜的尸体,就可以引导某块宝石把它当作新的宿主,虽说有一定的难度。这么做的效果要好一些,因为改造一具现有身体消耗的能量远比从空气、泥土或者真空中创造一具全新身体要少。但这个过程也不是完美的,消耗的悲叹之种仍然不少,而且失败率也很高。自从早年发现了这条路以后,这种‘手术’的进行就相当频繁,但这终究不是一个好办法。”


两人停了下来,她爸爸似乎思考了一会,然后才继续说道:


“不过我们从来没有尝试过身体共享。行会一开始就从前人那里得到了很多失败教训。所有已知的身体共享案例最终都导致精神紊乱,丧失理智,以及思维能力的日益衰弱。借尸还魂的效果要好上不少,但还是有相当数量的失败案例,以至于心理卫生部不得不格式化掉一些曾经毫无问题的头脑。哦,对了,你不知道格式化的事情。”


来到所有同心圆的正中,他们在另一扇大门面前停了下来。良子上下扫视着周围的一排排水箱,感觉几乎可以用一望无际来形容,虽说仔细看的话还能勉强看到房顶和地板。


两人再次走进了一部电梯,开始下降,她不由得猜测着这个洞到底有多深。


这一次,她爸爸没有刻意把手贴在墙上什么的。在无形的命令下,墙壁自行变得透明。


“不过,”他接着说。“共享身体的那些案例也是一个隐约的提示。日益衰弱的思维能力,再加上从没有人成功附体过动物或者无生命的物体……”


她爸再次转身面对着她,有些意外的坚定眼神对上了她的视线。


“我们现在的理论是,宝石里的灵魂保存着某种信息,某种难以捉摸的本质,”他说,“但它需要一个媒介才能发挥作用。我们研究了几个利用尸体复活的病例。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的身体不断变化,变得越来越像从前的样子,甚至在基因层面也是一样。她们的大脑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而这就是一个新想法的开端。”


他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一个细节。


“总之,”他说。“我们两人一开始就在这个项目组里。当时魔法少女的事情还是个秘密,我们的身份都是可信外人——可以信任的契约外人士。虽然我直到很后来才认识的你妈——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行会想要找到一个更好的方法,好让她们能够不用白白放弃掉那么多宝石,想要找到一个更好的办法让她们起死回生。”


他看着她,看到良子已经有点开始理解了。对她来说,这听起来很有道理,简直可以说是有道理得有些过分。她的表情变得矛盾,对自己原先的世界观产生了怀疑。


“我看你已经有那么点明白了,”他说。“没错,我们做的最早的实验里就有针对尸体附身过程的正式研究。做出猜想并不困难,但是观察那些已经又活了十年二十年的女孩子是没有意义的。她们有太多的时间可以主动改变自己,或是有意识的,或是下意识的。这会污染观测结果。所以我们选择了从头开始,在附身进行的过程中把尸体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原来灵魂宝石得到新宿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整大脑里面的神经连接。它必须要完成这一步之后才能恢复意识。宝石离开物质媒介就无法正常运作,而且不止如此,媒介本身还必须拥有足够的处理能力。这么来看,以前那些共享身体的人还能拥有意识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不可思议了。”


他停了停,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但这个过程代价很大,灵魂宝石必须把所有东西全部改掉,一直到基因层面。大脑是十分精密的,就连最轻微的基因变化都会改变它的处理过程。这也就是那些失败案例的成因——那些发疯的人,那些需要特制的神经植入芯片才能生活的人,还有那些情况更加糟糕的人。我们猜测,假如有一个更好的替代品,一个更接近原本状态的身体的话,这个过程将会顺畅得多。”


“所以你们就克隆?”良子指着电梯四周密布的水箱说道。不过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没错,”她爸说。“但这并不单纯只是克隆一个身体再把宝石拍在上面。首先,我们必须设法让克隆体尽可能快速而正常地生长,直到原有年龄,或者起码是童年晚期。其次,还有一点伦理问题。”


良子觉得这里到处都是伦理问题,但还是点了点头。她看到了整件事情的脉络,而后心里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愤怒。为什么他们以前没有告诉过我?


“问题是,”她爸说,“任何成长到可以使用的身体都有产生知性的可能。实际上,只要你唤醒它,它就一定会拥有知性。把灵魂宝石放到这样一具身体上会是什么结果?身体共享吗?还是宝石会消灭掉原有意识?这算是谋杀吗?”


她爸看向一边,躲开了视线。


“我们始终不知道答案。不管你怎么看,我们还是不会做到那个地步的。我们想过别的办法,但不管怎么做都会有这些哲学问题。就算我们的技术足以在原子级别上再现灵魂宝石内部的意识状态,那还是同一个人吗?那是另一个人吗?我们问过Incubator,但它们不肯回答。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们自己是否拥有答案。”


在接下来的短暂沉默中,良子环顾四周,想要把这一切和自己记忆中的父母联系起来。妈妈的温暖和关爱,爸爸那种酷酷的距离感——但也同样爱着自己。他们从来没有和自己谈起过他们的工作,也从来没有暗示过历史课上对自由联盟罪行的批判里有哪怕一点点的东西值得质疑。


她从来没有独立思考过那些问题,一直是把人类克隆的非法性当作理所当然。这也不无道理,毕竟过去发生过那么多惨剧。但是——


“我们还有很多东西没搞清楚,”她爸自言自语着。“如果宝石被毁的话会留下尸体,但如果宝石彻底污染的话身体也会跟着消失。为什么?这始终让我感到不安,但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关联。我们——”


他停了停,然后不合时宜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是你妈的主意,”他说。“她一直是整个项目组里最为拼命的人,也是最执着地想要把那些宝石救回来的人。她提议——”


“为什么?”良子强硬地插嘴进来,打断了他的说明。


他抬起视线,一时有点发懵。


“为什么?”良子重复着。“对这些家庭秘密我已经受够了!她为什么要那么拼命?”


一时间,她爸爸闭上了眼睛。


“我完全可以推脱说不知道,”他说,“但其实我是觉得我没有权力告诉你。自己去问她吧,我觉得她应该已经准备要告诉你了,你只需要耐心等待。听我接着说下去,好吗?”


良子咬着牙,但还是点了头。这也算公平。但她还是很生气。这不够理智,但她就是生气。


他看着她,再次观察着她的反应。冷静的分析眼神不知怎么助长了她的怒气,但他还是决定继续。


“总之,”他说,“这是她的主意,不过当时我们不知道这行不行得通。要是我们把克隆体保持在非知性状态会怎么样呢?我们可以阻止大脑里那些产生意识的回路的形成。所有的神经元,所有的细胞都在,但它无法醒来。灵魂宝石将会拥有所有必需的材料,但所有的那些哲学问题,所有关于克隆和身份的疑问就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那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项工程。我们为此奋斗了四十年,最终还是成功了。那大概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第一个成功复活的病例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换了个身体。”


他指着周围的水箱。


“如果你试图唤醒这些克隆体,你一定会失败。我们在早期就介入了神经系统的发育,进行了一些微调,彻底阻止了高级功能的出现。我们甚至不需要安眠药。它们都是植物人,有正常的脑干,下丘脑,所有的一切,唯独没有意识。而且它们确实能用,比我们预想的效果还要好。只要把宝石放在上面,之后的一切基本就是毫无滞碍。当然需要的悲叹之种仍然不少,但是现在唯一的消耗就只是大脑的调整。不会发疯,没有副作用,就跟新的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确实就是新的。”


他最后一句本来是想开个玩笑,但没有收到效果。她的表情一定相当壮观,完全映出了她心里的本能反感和勉为其难的表面理解。她爸爸甚至转过头去不敢直视。


过了一会,电梯再次停了下来,然后梯门打开。两人已经到了最底部。


“我看到了你脸上的反感,”一边走出电梯,她爸一边说道。“人类的道德感相当微妙,不是吗?这种事情会让我们反感咒骂,尽管逻辑上这就是最优解。Incubator倒是对此相当赞同,不过你恐怕也无法理解这里面的讽刺意味。”


他顿了一下。


“想想你吃的合成肉吧。几个世纪以前,人们尝试过同样的事情。无脑鸡和无脑牛,用基因工程去掉了所有的高级脑部结构。没有那些,它们将不再痛苦,无法感到疼痛,无法互相撕咬,工业饲养的密度也可以轻易达到以前无法企及的水平。考虑到那个时期的食品危机,那其实是一个相当伟大的发明,甚至说是天才也不为过,但人们还是选择了拒绝。他们始终不肯接受,直到那一切变成了培养皿里的细胞,人工培育的肉块再也看不出动物的原貌,工业化程度甚至还要更进了一步。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真的,一点也没有。”


两人转了个弯,她爸低头看着她。她想要看懂他的表情。那是一个正在热情解释自己毕生工作的男人,对象是自己的女儿,一个普通人,那些始终不肯接受的普通人。


“我没有指望你能真正理解,”他说,“但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基本都是进一步的细化——做一些小改进,减少几根管子什么的。就是那些小东西,还有帮前线失去身体的女孩子们复活。我们救活的那些人根本不会在乎我们是怎么做的,就算我们告诉她们也是一样。得知能够再活一次的时候她们是那么的幸福和满足。就是她们的笑容给了你妈和我每天晚上回来的动力。”


他把一只手搭在了旁边的一个水箱上,良子终于抬起头来,然后吓得一颤。


“杏子!”她惊叫着。


她爸抬头看了一眼。


“没错,”他说。“从地球到殖民地都有同样的设施,地点都选得比较低调。以前只有那些从事危险职业的少女才会有克隆体——其他人只是登记了一下基因信息——但现在所有人都有了。这里是日本这一区的储存设施。我们会努力把克隆体安排在本人当前位置的附近,不过显然把它们挪来挪去也不轻松,所以需要一些事先计划。最重要的那几个人都会在地球上做一个额外备份。不过杏子她倒是有这一个就够了。我想你还没看过周围都有谁吧?”


她没有,直到她看到了杏子。但现在她四下一看,就发现麻美正在她右手边的水箱里漂着,而后面就是由真的小孩形态加上一个额外的大人版本,接着是田中唯和其他在电影里看到过的熟悉面孔。而麻美的左边——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过去,想要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


“啊,对,暁美焰,”她爸说。“想道没准她还会回来,我们还在维持着这个东西。故乡在这里的那些人,只要有资格得到备份克隆体,就会把它放在这儿。”


但是良子已经没有在听了,只是看着地面,满脸阴云。所有这一切:克隆,没有灵魂的躯体在水箱里漂浮,暁美焰,千歳由真和佐倉杏子——


过去几天里,在缎带之间看到神启给她造成的冲击感已经开始渐渐消退。那一切最初显得是那么的难以理解,而且既没有可以立刻跟进的内容,也没有解释。她几乎已经要放弃思考了。


但她不是看到过一段水箱内部的影像吗?一边用双手敲着玻璃,一边等着周围的液体被抽走?


那是什么意思?当时的景色像是一间实验室的内部,而不是这个巨大的蓝色洞窟,但真要复活谁的话显然也不会就在这里直接倒出来。可是,还是有些东西——感觉不太对劲。那不是她的手。那双手没有这么大。


然后她想到了一件事。


“克隆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培养的?”她问道,不过没有抬起视线。


“什么?”她爸爸有些惊讶地问道。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当一个女孩契约之后,要过多久才会开始培养克隆体?”她问。“而且为什么我们要下到这么底下?光是给我看看水箱吗?”


她爸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闪过了一丝良子难以辨别的神色。


他清了清嗓子。


“对,那个,”他说。“只要之前有提交过基因材料,其实契约的瞬间就已经开始了。至于你的情况,我一听到信儿就亲自提交过了,现在应该已经生长了一周左右。不过也没有太多东西可看:最开始的这一段也是最脆弱的,所以我们不敢加速太多。现在只有一堆细胞。”


“但你是带我来这里看它的吗?”她说。“还是我想多了?”


她爸皱了皱眉。


“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承受的话,”他说。


“给我看吧,”她坚持道。


她爸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


“好吧,”他说,示意她跟上。


两人默默走过了一段距离,之前的大段解释再也没有出现。最后,他们从一个侧门里走了出来。良子发现自己正在经过一个小了很多的房间,大概只有几间教室拼在一起那么大,一个普通房间那么高,里面排了几排水箱。这里克隆体的年龄落差就大了不少,她可以找到各种大大小小的幼女和婴儿,颈部下方接满了管子和导线,和之前看到的差不多。


她停下脚步,用力吞咽着,想要压下自己内脏的翻涌。父亲始终默默注视着她。


“良子,你真的——”他刚要开口。


“我没事,”她嘟哝着。


两人继续前行,进入了一间更小的屋子。这里没有巨大的水箱,只在墙边排了一排白色柱体。良子发现柱体都是和刚才的电梯管道一样的玻璃状材料,可以随意调整是否透明。


他们停了下来,她爸爸轻轻抚摸着其中一个柱体,显得若有所思。


“你可能也想到了,你妈和我看到这东西的时候心情相当复杂,”他说。“总之,过来吧,看看屏幕,这是一个显微相机。”


他指着玻璃管底下的一个显示器。她看着屏幕上几乎透明的那一团细胞,只在细胞内部物质所偏向的那一侧微微有点灰度。侧面的统计图表显示着细胞总数,其他视角下观察到的内部空洞形状,或是重要化学物质的浓度变化。上面显示,初始的纳米机械群已经在正常工作,而且目前还不需要修正任何基因问题。


和她在学校学到的没有什么两样。


她看着下面,寻找着其他柱体上都能看到的那种铭牌。


然后她找到了电光色的明亮文字:


志筑良子。


她感到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把它重新咽了回去。肚子里又是一阵翻江搅海。


我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在乎?她想。为什么这会让我如此不安?这只是有我基因的一坨细胞。只是——只是——


她举起了自己的双手,看着它们。


如果我失去了我的身体,她想,那就会……


她重新看向了那堆细胞。


“良子?”她爸轻声问道。


“为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这些?”她质问着,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喊出来,连自己都被自己的冲动吓了一跳。她爸爸更是微微一抖。


“我——我现在告诉你了,不是吗?”他最后还是说了出来。“我之前不可能跟你说什么。就算是现在,你知道我已经犯了多少错误吗?”


“你——你——”带着指责的口吻,但她已经没有在连贯地思考了,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所以她最终还是没能想出来下半句该是什么话。


“告诉你会改变什么吗?”她爸看着她,反驳说。“当时的你真的会想要知道这一切吗?”


“会!我是说,我不知道,我——”


“这会影响你的决定吗?”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良子从困惑中震醒过来。她紧握两手,然后松开,强迫自己进行思考。


“我——”她说。“不。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但也没准呢?”


她爸闭上了双眼,做了个深呼吸,然后重新看了过来。


“你妈觉得之前什么都没告诉你是一个错误,”他说。“但现在木已成舟,我们就应该继续保持沉默。我不知道谁是对的。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蒙在鼓里。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带你过来就是觉得你有权力知道这些。我不想让你两眼摸黑地上战场。你可是我女儿。”


良子紧咬着牙关,闭紧了双眼。又是那种无理取闹的怒意,她甚至无法为自己找到借口。


“对不起,”她说。“我得走了。我——我要先想想。”


不等回答,她就转身离开了那排水箱,向最远的那扇门走了过去,觉得那大概是出口。


她爸想要伸手抓住她,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只是小跑两步,告诉她应该走另一扇门。


直到回到家里两人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困惑、愤怒和遭到背叛的感觉在良子的脑海里激荡着。而她只是扭动着双脚,把这一切藏在了心里。


她可以理解这一切的必要性。至少从他们来看,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可以理解。


但是如果他们连这么大的事情都藏住,如果他们可以这样骗她,那他们还会有什么别的东西瞒着她吗?


她思考着家里莫名其妙的经济状况,父母对自己行踪的那种隐晦而频繁的关注,敦子提醒她要问问父母的家里亲戚的事情,以及最后,父亲听到医生说自己有相当严重的基因异常,却一点也没有吃惊的那种表情。


“良子,”在快要到家的时候,父亲终于说道。


她转头看着他。


“无论发生什么,”他说,眼神里充满了矛盾。“我希望你记住我是爱你的。我只能说这些。”


这个话题转移真是太过突兀,以至于良子只是摇头走开,甩上了自己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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