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这是林萧一生中第十七个十月，这正是她最喜欢的时节，上海带着萧瑟的凉意，却还扯着一丝最后的温暖，没有干脆利落地把风往人骨髓里灌。

理论上来说高三生们的人生主旋律就是高考，但像顾里顾源这样的人，他们从来不会露出考前的焦头烂额，从来都在这个没有所谓贵族的国家里表现出贵族一样的淡定从容，并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

“像你们两个这样的，让人连嫉妒的力气都没有，稍微膜拜一下就好了。”林萧一手拿着政治讲义，一手抓着勺子划拉碗里的汤，“哪像我们啊……”

南湘和唐宛如同时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她们端着各自的餐盘往离顾里和林萧比较远的那个方向挪了一下。

林萧又要开始去不知死活地触碰顾里的底线了。

不过林萧每次尝试挑战顾里底线的结果都是，顾里把自己的底线往后撤——当然，后撤了的底线也只有林萧能够享有。

上一次这种情况发生，是顾里和顾源刚在一起之后不久，顾里每天中午和她们三个坐在一起吃饭的频率飞快下降，林萧的心情也跟着一天天走下坡路，争吵终于爆发，僵持了大约三小时，结果是顾里去通知顾源：“以后中午你自己吃吧。”

她走了后顾源对简溪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我跟你说，我总能从林萧身上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这次也不例外。

林萧绕着弯子的长篇大论只要脑子好使的人都能听出来，真正的含义就是冷嘲热讽地告诉顾里：“你和我们坐在一起多掉价啊，去找顾源算了。”

这样反常的状态在林萧身上持续了好几天，程度还在不断加深，就连自认为还算了解林萧的南湘都在疑惑，林萧到底是因为什么在闹别扭？

“你管她呢。”顾里故意用坐在不远处的林萧刚好能听见的音量说，“她的胡闹就像是啮齿类动物要磨牙，她自己也控制不了，把她放一边晾着就好了。”

言下之意是，这次顾里不会因为林萧的闹别扭而去妥协些什么了。

林萧的确停止了把情绪往顾里身上宣泄，过多的恶劣情绪积累下来的结果就是，她本人一天天地消沉下去。不知道是林萧存在感太低还是平时就显得太不引人注目，她在语文课上睡着时，大家才反应过来，这一阵子她的确太不对劲了。

就坐在她旁边的顾里似乎对此毫无反应，她记下最后一行笔记，把笔在桌面上放好，举起手汇报：“老师，林萧她晕过去了。”

顾里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能力被她优秀的心理素质支撑着，毫无破绽可言。

小卖部就设置在医务室旁边，这被顾里誉为整个校园里最人性化的一个设定，她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林萧丢到医务室的床上，然后去小卖部买瓶饮料给她。

林萧走到小卖部门口时，刚好就看见了令她惊讶的一幕。

“我对能发出响声的人民币不感兴趣。”顾里一向是这么说着，把在任何店里拿到的硬币全部塞到林萧手里，“算我赏你的。”

如果不是校内小卖部绝对没有POS机这种配置，顾里会连现金也拒绝使用的。

然而林萧亲眼看见她递过去的是一整张一百，老板找钱的时候她还挑三拣四了半天，拿到几张比较新的钱币才善罢甘休，还小心地把硬币全部放进了钱包的某个夹层里。

林萧低头看了看表，又确认了一下太阳的位置，有些惊讶地发现天体运行的规律并未改变。

她很庆幸她只为这件事疑惑了不到一个星期而已。

周末她被顾里拽到公园的许愿池前时还有些不明所以，顾里从她的包中拿出一个装满了东西的星巴克纸袋，倒过来朝着许愿池晃了一下。

数不清数量的一元硬币随着她的动作纷纷掉落在水中，而她丝毫不顾路人们好奇的目光，晃了晃林萧的手腕。

“许愿啊你。”

林萧双手合十举到额前，闭上眼睛对着水池低声念叨：“希望我能……”

顾里在她背后拍了一下：“什么叫希望你能？我扔了一百多个进去呢。”

“那就……让我能——”

“让林萧这个蠢货能考上上海大学吧。”顾里放在她背后的手猛然一个用力，差点把林萧给推进池子里，“我记得中考前你就给我来这套了。”

林萧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立刻抱住顾里不让她有生气的机会：“我怕我要和你分开嘛……”

所以这件事里唯一的受害者只有顾源，他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约会时间，因为顾里要和林萧一起复习，更是少到了可以忽略不计。

“算了，干脆就放松心态，和简溪一起复个习吧……”

早在初中的时候就曾在顾里家喝了个烂醉，第二天还因为宿醉未醒而逃了课，十八岁周岁生日这天林萧却还是提出：“今天我可以喝酒了。”

三月的初春天气尚冷，林萧提出这件事后不久，顾里刚好接到了Neil的邀请，问她们要不要来附近的小酒吧里玩。

林萧先是确认一个顾里似乎忽略了的问题：“Neil在的酒吧，你确定是我们可以走进去的地方？”

顾里看了看手上已经被挂掉的电话：“他不至于这么坑我吧。”

新客和常客之间的交流也非常热络的酒吧里，顾里和林萧所在的这个小角落十分安静，感觉敏锐的顾里当然发问了，Neil看上去却完全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奇怪：“他们以为林萧是你女朋友啊。”

顾里试图用目光凌迟Neil。

“这不能怪我！你们本来就挺像的。”

的确，在这种场合，平时亲昵的举动看起来便十分暧昧。不过林萧倒是一副不怎么在意这个的样子，顾里也就不管了。

这恐怕就是当局者迷，如果让顾里从其他人的视角来看，就可以发现林萧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赖在她身上，故意从果盘里拈起一个圣女果喂给她，故意用宣告主权般的眼神看着想要前来搭讪的人。

然后，同样也是故意的，仗着“今天我过生日”这样的特权，灌醉了顾里。

如果是一个男的拖着一个醉到神志不清女人到来，可能还会被报以鄙视的眼神，但两个看上去年纪还小的女生就不会遭到任何怀疑，就算头脑中有那么一刹那的怀疑，也会马上消散，有时还要默默愧疚于自己想法的不堪。

由于是拿顾里的银行卡消费，酒店的档次当然不低，柔软的大床让人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加上自己也喝了不少酒，林萧居然真的认真地考虑起了那个可能性。

那个只要迈出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的可能性。

不知道该说“幸好”，还是说“不幸的是”，顾里翻了个身，好像在做着什么梦，咕哝了一声“林萧”，唤醒了她全部的理智。

她可以不管周围的一切，但她不能拽着顾里一起。

于是事情还是照着既定的轨道走了下去，走向林萧不愿意面对却必须面对的现实。

二十二岁的年纪，面容还尚未完全脱去年少的稚气，眼神却比想象中平静，那些曾经在心底纠结起暗潮的勇气和冲动一瞬间消却，她贪恋的这份能完全拥有顾里的时光，就此要终结。

在顾里说要送她回去时林萧难得地拒绝了，她在夜风呼啸的上海街头一个人站了很久，独自消化顾里真的要和顾源结婚了这个事实。

她有种虚脱感。那种感觉密密麻麻蔓延上来，如同雨后的苔藓般阴郁潮湿。

与顾里共度的、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如同一场漫长的电影。

林萧在脑海中擅自将每个素材分类，按她的喜好剪辑，于是这场电影几乎成了顾里的独幕剧，除此之外便是属于她林萧的镜头。

从小一起逃课但也一起好好学习。明明应该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却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中考前以为要分开的不安和惶恐。高三的时候被顾里按在许愿池前许愿。十八岁生日那天在酒吧里被错认成情侣，她还趁着顾里喝醉差点就要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当然还有，那天晚上，醉了的顾里在她身旁睡去，安静的呼吸让夜色格外沉寂，Neil打了电话过来，合着酒吧里的嘈杂声，不容她否认地反问：“你喜欢我姐对吧？”

婚礼的前夜也是如此，她们用十分充足的理由一醉方休，直到最后还保持着清醒的是她，南湘带着几分醉意从满地的酒瓶子里抬起头，露出一个说不清情绪的笑容：“其实你爱的一直都是顾里。”

而她找遍了她人生前二十二年所有的回忆也没能找出否认的理由，她说服不了Neil说服不了南湘，甚至也说服不了自己。

十七岁那个漫长的夏日好像延续至今都没有结束，刺目的阳光照得她身上发烫，林萧在顾里婚礼前夜的一切苦痛挣扎懊恼都在这光芒之下消解为灰烬，她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话筒前，作为顾里最好的朋友致辞。

从她口中说出的，只能有祝福。

“我和顾里，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这份致辞不是她自己写的。她对着电脑前空白的文档，颤抖着手写不出半个字来，这是她第一次没有为顾里的幸福高兴，第一次想到她的名字都觉得揪心。

“我们的关系大家也都有目共睹……”

婚礼前的几天，顾里要最后一次检查所有环节时，林萧提前三小时打开了百度，输入“婚礼致辞”，然后从将各种细节稍微加以修改，拿去交差。

“所以在这个日子里，我对她献以我最诚挚的祝福。”

早在学会写作文开始，也就学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违心的谎言了。林萧自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这个艰难的任务，脑海中却又回想起顾里的那个问句。

“林萧，你骗过我吗？”

“骗过啊，当然骗过。你找不到的卷子是我拿去抄订正了，你的论文是被我和南湘联手卖了，我说被猫叼走的那件衣服其实是我洗坏了……”

从小到大，林萧骗过顾里无数次，无论多么拙劣的理由，顾里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明知道那并不是真相，也还是当作真相来看待。

阳光透过七彩的玻璃照进来，林萧意识到这里是教堂。不允许说谎的地方。

她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却在这一刻忽然信仰起了上帝，为自己的疯狂找到理由。虽然仍然是这样拙劣的、只有顾里会相信的理由。

“其实我对顾里的感情，早就超出了朋友了。”

对不起啊，顾里，又破坏了你的计划，你肯定觉得很难受。

“我喜欢她。”

在自己尚未注意到的时候，眼中流出的泪水已经滑落到了唇角。还好，基本上只要哭了，顾里就会原谅自己的。

“可是……”

可是——

那之后的话语，淹没在了人群的骚动和林萧的呜咽中。

突如其来暴露在阳光下的事实给所有人带来的震撼都太大，甚至都没有人去拦住匆匆逃跑的林萧，喧闹稍微平息下来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转向顾里。

她知道。她知道那最后嚅嗫着消失在林萧喉间的句子。

可是——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快去追啊！”是南湘的声音。

唐宛如奋力咽下了嘴里最后一口蛋糕，朝着她喊：“还来得及！”

站在她身旁的顾源轻轻推了她一把：“你还等什么啊，林萧跑得还挺快，一会儿你追不上了。”

林萧并没有跑远，她就站在教堂外的大片草坪上，蹲在昨天刚派人修剪过的灌木丛旁哭得狼狈不堪，直到顾里开口叫她的名字，她才缓缓从臂弯里抬起头，像个犯了错被抓的小孩子。

然而顾里朝她展露了少有的温柔笑容。

“真是的，这种事情给我早点说啊，我好有个计划。”

这是林萧人生中第二十二个十月，这正是她最爱的时节，上海带着萧瑟的凉意，却还抱住一丝最后的不舍，没有让北风吹散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