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谢谢你，我爱你

“静留！”千歌音收紧了手，再次低声喝道。

她的声音虽低，却充满了威严。这位温文尔雅的千金小姐，关键时刻的领袖风范是无可置疑的。

即使是这样，千歌音的心头依然盘踞着不安的阴云。她并不担心法庭上的水野蓉子，她听到蓉子平静而自信地提出反对，开始了有理有据的驳斥，她担心的是静留。

静留低头看向千歌音。千歌音看到，藤乃静留一向深邃平静如海的眼睛，此时却好像天边的云霞，赤红色的光芒变幻莫测，闪烁不定，有些恍惚有些清醒，却带着令人迷幻的魅力。

千歌音的心在叹息，这个女人比起多年前的静雅内敛，眼睛里更多了几分妖异之美，在这种狼狈的情况下，仍然有着勾魂摄魄的吸引力。

这些年，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静留也忽地明白过来。她不仅看到千歌音深蓝色的眼瞳里清冷中泛着温暖关怀的光，还有祥子、静马……连法官大人都向她投来关注的目光。

而水野律师也在辩论的间隙，向她投过严厉的一瞥，那平日里温柔沉静的墨绿色眼睛，此时却像是劈下一道冷电，让她悚然一惊。

此时此地，她当然不能解释什么，而且以她的性子，也不会解释什么。而恢复了泰然的她，雍容自若的风度又将她包围。她优雅地缓缓落座，仿佛刚才的猝然起身的失态，不过是执茶一笑，轻如鸿毛。

可是她此时内心多么不安宁，恐怕连千歌音都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法庭的精彩交锋，现在只听见法官居然也询问起玖我博士。

“法官大人，我的当事人有权利不回答无关的问题。她的证词已经确凿无疑地证明了遗书的合法性，证人的义务已经完成。而且……”蓉子的声音沉稳中带着力量，“法律规定，法官不可以直接询问证人。”

法官态度也同样坚持：“可是我对此很感兴趣，而且我认为有必要……”

蓉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可是我无法允许您超过法律权限去询问我的证人。作为律师，我有义务也有权利维护证人的合法权益。”

“水野律师，身为法官，我也想提醒你这位年轻律师，我可以判你藐视法庭。”法官听起来很是不满。

“那您就判我藐视法庭吧！那是您的权力。”面对法官的气势，蓉子年轻的面容坦荡镇定，却有着足够强大的自信和气魄，“但是我也有权向法律委员会投诉，因为我在用我的一切力量维护法律的公正和您作为法官的尊严！”

千歌音点头道：“她赢定了。连主观上偏向三木律师的法官也无法撼动她的气势，更何况她有那么坚实的证据，甚至还巧妙利用了三木律师上一场庭审的辩论结果。她这么年轻，却已经有名律师的风采了。”

“这女人多棒啊！”连孤高骄傲的静马也不禁低声说，“我收回刚才的话，静留的品味果然非同凡响。”

素来矜持的祥子也禁不住满眼的喜悦，而当她顺势瞥过静留，却看到本应兴致勃勃盯着姐姐大人的藤乃静留，那淡然微笑之下，有一种掩饰不住也不想掩饰的倦意和焦躁。

此时静留反常的情绪让她无暇去思考其他问题，就在任何人都为水野律师的光彩而目眩的时候，她却意外地发现，不仅仅是水野律师，她似乎对任何其他女人都失去了原先的永不疲倦的兴趣。

就在她看到玖我博士的那一刻起。

“您让我看到了一场精彩的法庭辩论，智慧和勇气在您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要知道，这绝不是恭维。”千歌音握着蓉子的手说。毫无悬念的判决结束，她们几个人特地留下来向蓉子道贺。

祥子尽管喜上眉梢，可是还是不无担心地说：“姐姐大人，刚才那两个谋夺遗产的人威胁你呢，要不要向法庭申请禁制令？”

蓉子淡淡一笑：“一句话是无法作为申请禁制令的理由的，何况当律师就不要怕危险，他们要报复尽管来，我等着。”

一旁的花园静马负手而立，银色的发尾在身后悠悠荡漾：“原谅我，一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相信水野律师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不过的确要当心，这两个人这么处心积虑、甘冒大险地谋夺本不属于他们的医院，连三木那样的名律师都会上贼船，背后一定有原因。”这个女人总是半是冷傲半是淡然，可是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出身世家大族，争权夺利的情况她看得太多了，这背后的阴谋，她虽然不明就里，却能一眼看穿。

“谢谢提醒，我会当心的。”蓉子也不是不明白，那两个家伙，甚至是三木律师不过是棋子，背后有黑社会的势力，只是这些天为了庭审，她也无暇顾及这些。

静马笑道：“不过也不必担心，如果水野律师需要人保护，我花园家愿尽绵薄之力。不过我想这里可能用不着我，因为有藤乃大小姐出手相助，没人能动得了你的。是不是，静留……静留？”

她们都把目光投向静留，其实从庭审中开始，静留就一直神思不属，兴致勃勃而来的她，此时却像是最不想呆在这儿。她的不耐烦已经快突破她的礼貌，将要跳出来了。

在此之前，静留还是不失风度的：“水野律师，我原本有要是和你相商，不过突然有要事在身，还是改日吧。”

“正巧我也有要事，咱们改日再约。”水野律师好像也有急事。只是不知道急着去办事，还是急着去见某个人。

而静马锐利的金色眼瞳好像一下子找到了答案：“看来您的确是不能和静留相约，你们看，这不是圣么？”

静留匆匆离开法庭，而蓉子和圣也向她们道别，从另一个门里面出去，而她们身后的静马浅笑盈盈，似有所悟。

“静马，你又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千歌音笑道。

“我只是在想……”花园静马说话带着奇特的冷淡腔调，比起千歌音的清冷刚峻，有一种迷人的慵懒，“成双成对离开的，却看不出爱情的味道，而那个单身离去的人，却好似有爱情在萌芽。”

祥子淡淡地说：“我是否应该相信你这位爱情专家的判断？”她其实很矛盾，为了姐姐大人，她想相信，又不想。

“爱情专家？”静马的笑容里无形中多了几分嘲弄的阴影，“这么多年，我未曾尝到爱情的滋味。”

看到静马俯身从座位上拿起手包，翩然而去。看着她修长清俊的背影，千歌音和祥子都没有说话。她们却都知道，花园静马二十多年的风流浪荡岁月，却只有过一次真正的爱情。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最无情者最情痴，人生或许是如此。

好不容易应付完那群朋友，在法院的小小的律师准备室里，圣终于和蓉子单独相处了。蓉子看着圣，有一种意外的陌生感，她们似乎很陌生，好久没有相见，其实算来，不过是几天而已。

“对不起，蓉子。”圣一开口又是道歉，“我没出席你的庭审，你一定很不高兴。”

蓉子大度地笑了：“没有，只是有些奇怪，因为山百合会的姐妹们都来了呢。”

圣微微蹙眉，她显然对蓉子将她和山百合会的姐妹们等量齐观有些不自在，长期以来，她对于蓉子，都是特别的，唯一的。

“也许你会怪我没用。”圣想了想，还是开口，“我怕我会太紧张……”

“害怕我会输么？真的谢谢你担心我。”难得地看到圣如此地关心自己，不心有所感是不可能的。可是这样的关怀体贴，和她想要的，不一样呢。“我只是个普通的小律师，输官司也很正常吧。如果怕输就不敢面对，那怎么行呢？”她表面上在说自己，其实更想说的是，如果一个人无论她会输会赢，永远会站在她身边，不远不近，那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那个人，只有鸟居江利子。

江利子，我想你了，在面对圣的时候。

在水野蓉子的感情世界里，这种想法是不是可以称之为大逆不道？可是爱情中的篡权谋反，比起王图霸业中的还要毫无道理、气势汹汹。虽然被众人称道为品质高尚、正直无邪，虽然一度对那个悖逆的念头面对也不愿意，可是水野蓉子仍然无法逃避这个事实的存在——她变心了！

性格使然，一旦她确信了这个想法，便会坚定不移，从容面对，即使面对圣……她还是有那么一丝羞惭。

“圣，其实我想说……”该开口了吧，其实她想说，即使没有江利子的介入，她和圣的性格也无法走到幸福的终点站，只是让她更早的明白这一点，提前下了这趟摇摇晃晃的车，而在路边那个樱花飘舞的站台，有个笑容狡狯，眼神清澈的女人在等着她。

可是到底有些底气不足，蓉子的话语不似平常那样干练，很快地被圣打断了：“蓉子，其实我想说，我害怕的……其实……其实……”圣带着无奈的苦笑，可是那双蓝幽幽的眼睛还是坦诚地看向蓉子，“我和你在一起，会紧张。”

“你的意思是？”莫非，圣也感觉到了？莫非她们之间，第一次出现了感情直觉的同步？

圣笑了，有一点不好意思，也有几分苦涩的无奈：“蓉子，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在你面前，我没办法像以前那样任性，会担心，也会害怕。你说，这是不是那种所谓的患得患失，是不是告诉我，我是真的喜欢你呢？”

圣这是在告白么？在蓉子的印象中，圣曾经面对莉莉安无数少女的告白，这种局面下，她一直是倜傥从容的。可没想到面对自己告白，居然是这样青涩。她这些年来，被追求得太多，能让她追求的，除了久保栞，只有现在的水野蓉子了。

蓉子有些慌乱，她未曾想到，当自己打定主意想要和圣说清楚的时候，居然迎来了圣的告白。如果现在按计划行事，那会给圣多大的打击啊！她认识圣十二年，单恋了九年，直到今日，她有了真心喜欢的人，还是无法摆脱习惯，无法不去顾惜圣。

或者还是等一等？等待一个适当的机会再告诉圣？

可是如果这样，江利子会多失望啊！自己不是已经体会到江利子看似平常的态度里，那种明灭可见的不寻常了么？

如果因为自己的暧昧不明而失去江利子，她会后悔终生的！她已经拖泥带水了九年，怎么能在最应该脱离自己织就的罗网，抖抖翅膀尝试飞翔的时候，再一次回到了樊笼之中？

蓉子没有说话，低着头去整理桌上的文件，她想获得时间，让她好好去思考的时间。

桌面上有一纸白色的信封，这是她开庭之前没有的。信封上娟秀无比的“水野蓉子亲启”的字迹她认得，是出自鸟居江利子。

蓉子心里一惊。有什么事不发邮件、打电话，必须用这种最传统也最正式的方式？

蓉子的心像被撞击了一下，又好像瞬时空了，仿佛心里最重要的东西，要挣扎出去，她想去挽留，却双手空空。

她再也顾不得眼前的圣，那封江利子的信，才是她现在的第一要务。就算水淹火烧，也要等她看完信再说。

“蓉子：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应该也离开了吧。”当第一句话映入蓉子的眼睛，她一时几乎停了呼吸，当晃过神来，她发现自己的手几乎拿不住薄薄的信纸。

“蓉子，你怎么了？”耳边是圣担心谨慎的声音。可是蓉子没办法看向她，她的眼睛急切地捕捉着每一行字，没什么比江利子更重要，没有！

“我想，你看到信的时候，一定沉浸在胜诉的喜悦中。而我偏偏在这个时候对你说这些话，就算你心胸如此宽大，也一定会怨我的卑鄙，恨我的无耻。其实我也多么不想这么做，可是我必须这样，因为在你面前，我是容不得一丝隐藏的。

看到这里，你一定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了。那么我只能万分对不起地告诉你——那封我们赖以逆转审判的遗嘱，是我伪造的！

看到这里，你一定气愤惊讶到无以复加，可是请听我简略地说一下经过。前天我拿到遗嘱，提前将它拆开。那的确是松平院长写给瞳子的遗嘱，将医院和财产全部交给他心爱的孙女。遗嘱里是爷爷对孙女毫无保留的爱，同样，他也毫无隐瞒地将自己老年痴呆症的病情告诉了瞳子。如果这封遗嘱作为呈堂证供，它是完全无效的，也将彻底封死瞳子获得遗产的所有道路，官司将输得彻彻底底。于是在看到遗嘱一分钟后，我决定伪造遗嘱，而且立刻行动。

更无耻的是，我联系了玖我博士。你可能都想不到，在电话里，我无所不尽其极地央求、威胁、欺骗甚至是胡搅蛮缠，逼着那位单纯又正直的博士按照我说的证词来作证。如果你当时在场，一定会严厉地阻止，并鄙视我到极点。我也明知道这样做会违拗你的性格和品质……可是还是做了。我知道玖我博士一定会按照我安排的照做，因为我用你的前途和瞳子一家的命运作为筹码来逼她就范，而她是那么善良的人啊！

而我利用了那么单纯善良的人，我是多么卑鄙啊！

更为卑鄙的是，我侮辱了你。蓉子，是你让我第一次知道何为高贵正直的人，可是我却玷辱了你的高贵正直，偷走了你的胜利，成为你人生道路上一个洗不掉的污点。尽管这没有人会知道，可是一想到我给你带来的奇耻大辱，我就恨不得以死来谢罪。

其实在前天，我伪造好书信，封入信封的时候，也曾想过隐瞒你。可是我做不到。在你面前，我无法隐瞒任何事，就像我无法隐瞒我爱你。我是那样爱你，我不能让一颗带着阴影和污秽的心来爱着你，这是对你的侮辱，也是对爱情的玷污。所以我只能选择坦白，哪怕坦白的代价，是让我必须离开。

更何况，我害怕了。我害怕那个还未知的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当我决定伪造遗嘱的时候，几乎不用思考，我的头脑已经在进行本能的指挥，用什么样的纸、什么样的墨水、什么样的笔迹，什么样的印章，怎样去做旧……伪造文书，我做得如此的自然而熟练，仿佛身体的每个细胞都习惯于这样的犯罪行为。甚至在你还没有去进行司法鉴定的时候，我头脑的一部分已经告诉我，这封天衣无缝的伪造遗嘱，瞒得过天底下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蓉子，我害怕，我究竟是什么人？更让我害怕的是，无论我猜不猜得出答案，这样一个精于犯罪的人，已经根本地失去了在你身边、爱你、守护你的资格！

蓉子，我爱你，所以我只能离开。

蓉子，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在二十六天前遇见你，谢谢你让我爱上你，谢谢你给了我拥抱、也让我拥抱了你。尽管我想不起以前，也不知道以后，可是我的心知道，这二十六天，是我最幸福的时候，我永远不会忘记！

再见了蓉子。谢谢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