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时光冉冉,两个年轮过去了。紫眼十九岁那年,十年一度的大族母彗星降临之日到了。
清冷的山谷逐渐热闹了起来,邻近山头的慕鲁族部落全往供养掌脉人的冬兰、山石与黄蜂三大氏族移动,所有的慕鲁人全都回到圣棱谷,因为这是袓先生根之处,也是唯一能观看整个彗星群降临的广褒高原地区。
祭典之时,也是少数人与鬼能共处的日子,无名者们戴着没有任何五官的面具,穿过麻绳界线,来到女儿屋的林立的村寨中找一个好位子,等待晚上大族母彗星降临。
难得下山的机会,但紫眼并不打算再接近风铃兰的女儿屋了。是的,她想清楚,看明白了,自己的志向便是当无名者,那时不过一时鬼迷心窍,乱了本分,却也让她知道守护掌脉人是多么重要的工作,之后不会再有的。有着芦苇雕饰的女儿屋是她此生最大的诱惑,她心怀胆颤,只想保持距离,再也不轻易让前尘往事乱了套。她是无名者紫眼,没有其他身份。
不过,她倒是想看看大族母彗星群。上一次彗星群来她还太小,记忆并不清晰,紫眼往后山走去,那里有一棵视野良好的大杉木,很适合夜晚仰望星空。
她在山径转角停下脚步。
路的另一头,风铃兰牵着才两岁的孩子,蹲在路旁笨拙地弯腰捡拾东西。小女孩嚎啕大哭,扯着母亲衣服下摆。那她那焦头烂额的母亲正努力地捡拾掉满地的马铃薯,布袋破了一个大洞。
为什么彗星群已要降临了,风铃兰还在这儿呢?紫眼可以想像得到一些细节,习惯被人照顾的风铃兰,独立后的生活并不惬意,不黯工作,动作比别人慢上几分,也许再加上不自量力的贪婪,试图想多收割一些体力负担不了的作物,导致如此狼狈的样子。看清她本性的男人也跑了,女儿也得不到很好的照顾,全都乱成一团,为什么呢,这个女人为何如此地让人生气,又如此地扰乱她的心。
紫眼把头兜拉得更低,双眼也埋在阴影底下。脚步加快,走了过去,尽量让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去思考。走到风铃兰身旁时,有感于自己挡住了小小的山路,风铃兰赶紧让出山道,动作又慌乱了起来,原本搜集到一半的马铃薯,因为过于急切又掉了几颗出来,那狼狈笨拙的模样让紫眼叹了一口气。
紫眼默弯下腰,动作俐落地帮她拾起地上散落的东西。她在破洞处打了一个结,只拣又大又圆,芽眼也较浅的马铃薯,再勉强放太多的东西进去袋子可能又会破了,因此太小的作物不要也罢,还有,工具也得捡回来,铲土耙子还在下面的小坡。紫眼打量着坡地,还想着怎么下去才好,身旁的风铃兰却开口了。
“无名者姐妹,请您帮我看顾这个孩子一会儿。”风铃兰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一点也没有慕鲁女子该有的明快强悍,但,很好听。她把孩子抱到紫眼怀里,自己下去捡回铲土耙。
紫眼直愣地站着,连拒绝都忘了,连挑剔也忘了:别这么大意地把小孩交给别人。诸如此类,她本来心中是想责备对方的,但不知为何噤声了,只是把手伸山来,稳稳地接住那个孩子,内心轻轻颤抖。
好轻。
好瘦弱。
这要如何在呼尔沙斯山生存,多吃点,小人儿,快快长大。
就跟想像的一样。她想。不、比想像的还更美好。
与此同时,天空被一道巨大的闪电霹过一般,半个山头都亮了起来。
慧星群降临了。
先是闪耀如白昼的大族母星星,它宛如无声的雷电,强烈道宛如太阳的白炽光亮快速照耀天空,随着大族母流星带来的强光消褪后,普通大小的母星和女儿星也逐一洒落,星子如光造成的雨滴从青黑色的苍穹坠落,就像母亲带着女儿们生生不息地划破天际,所有的穆鲁人全都一动也不动地仰头望着天空极致的美丽,直到诸星降临已经接近尾声,随着最后一颗流星消失在天际,闪亮壮烈的天空最后又回到阒黑一片。
流星群的陨落似乎结束了,幸福的时间是如此短暂又如此悠长,风铃兰慢慢站起身,往女儿的方向走去,紫眼依然抱紧怀中女童,动也不动地跪在地上,内心炫然欲泣。这不是一个巨大的启示么,至高无上的默乌啊,感谢您,完成我的悬念,从今之后我再无遗憾,我会做她们背后无声的影子、无名的鬼魂,庇护她们一生幸福美好,了无悬念地祀奉神祈,只要风铃兰走回来,我将孩子还给她──紫眼突然警觉地清醒过来,什么时候乌鸦全都停止鸣叫了──
那个高大的男人忽然就从草丛中走了出来,紫眼从来没看过那么高大的男人,又黑又壮,目露凶光,穿着皮甲,腰际跨着一把锋利的小斧,手拿长刀,对方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就向着风铃兰劈头一刀下来。紫眼马上往前扑倒风铃兰,并写顺势抓着风铃兰身体往旁侧翻,往山陂滚下。
一滚落到坡下,紫眼马上抓紧风铃兰的手站起来。“──走──”但风铃兰站不起来,她的头软软地垂着,痛苦地喘着气,紫眼这才看到她捂在咽喉上的手止不住地溢出鲜血,太慢了,那又快又狠的一刀已经划破风铃兰的喉咙。
紫眼不知所措地看着风铃兰,怀中搂着的女婴大哭,身后唰地一声,铁器撞击到的声音,有人尾随在后从山坡地上滑了下来。紫眼不再犹豫,放开风铃兰身子,抱紧孩子站起身,往森林的方向跑去。
身后传来平地人的说话声,紫眼还是忍不住往后瞥了一眼,然后,她看见了两名男子围绕在风铃兰身旁,好像两头灰狼在打量着垂死挣扎的猎物,较高壮的男子推开背后的同伴,粗鲁地抓着风铃兰的头发,冰冷的剑顺着柔软的脖颈弧度砍下去──
紫眼不再看下去,她紧紧抱着小女孩,头也不回地跑进漆黑的森林中。
慕鲁一族并不晓得,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有了巨大的变化。号称最为开明的撒坦大帝,凯斯敦驾崩。最后的好日子结束了。因凯斯敦大帝未有子嗣,因此由侄子尼维尔三世继位。尼维尔三世继位后,为了讨好教廷势力,也为了替自己树立值得史家书写的功勋,便采取了帝国历史悠久的登基庆贺方式,以异教徒的血祭天: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异教徒猎魔行动。
猎魔,猎得又是何方妖魔?没人知道正确答案。但种种迹象显示,至高神高顿确实喜欢自己的信徒狩猎异教徒,只要猎魔令一出,随着异教徒的血液喷溅,人头落地,帝国各处也出现祥召,拥有强大力量的神朴比往年还多,农地丰收,果实甜美。高顿用迂回地方式暗示了自己的喜好,聪明的信徒也发现了某些胃口偏好,比起已知名字的异教徒神仆,高顿似乎更喜欢那些无名,人数少,却可能有未知危险的异教徒之血。
因此,每当猎魔令一出,许多弱小的边陲贵族便开心了,为了这难得的翻身机会,他们下重本编组远境狩猎队,只为了杀光一整个族裔,取悦神祇,获得神恩。
忽尔沙斯山脉群领地恰巧由最北三郡瓜分,财力旺盛的列兹男爵、封地最广的洛特子爵与既无势力又无显赫财力,但辖地内的猎人对慕鲁一族接触较多的波恩男爵。
三人皆知辖内山区窝藏了一支未归藉的少数民族,身材娇小,惧怕平地人,包含老弱妇孺,总人数大约只有千来人,正是很好的狩猎对象。猎魔令一下,立刻向上通报,不久后,由三方各自组织的远境狩猎队出发前往圣棱谷,现在,山谷区置高点正有一支队伍虎视眈眈地看着下方山谷处。
“果然,那些异教徒全都回到山谷区了。今晚,一个也跑不掉。”由波恩男爵赞助的守猎队长问后方下属:“其它队伍来了么?”
“没见到人影,大约还在半路上,其它几支队伍人数虽多,但跟本没有经验,跟本也不晓得为什么非得今晚下手,全是些临时召来的人手,什么人都有,不能跟我们由波恩男爵赞助的专业狩猎队比。”
“很好。”狩猎队长得意地笑了。“等他们到时,只剩烧焦的木片可以捡了。”
一名老迈的战士忧心忡忡提醒道:“杀那些异教徒时,可以留两个、可以留三个,但绝对不能,只留下一个。否则……”
狩猎队长笑道:“否则,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老皮桶,你真迷信。是‘最后一人’的传说吧。”
“那不是传说。”老皮桶道:“我的父亲也参与过上一次猎魔,他曾亲眼见过‘最后一人’,那次他们讨伐的是崇拜火焰的异教徒,当那些异教徒只剩最后一人时,那名年轻男子宛如恶魔附体一般,全身被火焰围绕,双眼发出青光,口吐火焰,那次讨伐死伤惨重,听说最后从中央调来光明骑士才杀死那个恶魔。所以待会得先留下几个女人,最后一起杀死,才不会──”话没说完,一阵嗤笑声传来。
“老家伙,没酒喝犯酒瘾了吧。我们上回不也漏掉最后一个小孩,那个小男孩躲在枯井底,被我们抓到时还不是一下就了结掉了,什么事也没发生啊。”
年轻男子们哄堂大笑,不久后,天色渐暗,他们兵分二路,一部分人安静地占领进出谷地的山道,另一部分人鬼魅一般地就着树影的掩护,弓箭备齐,待包围网完成后,在大族母彗星群降临之时,所有穆鲁人失去戒心仰望星空,在不断闪放的流星照耀下,每个目标、每个人都是清晰可见的立定标靶,乱箭齐放,惨叫连连。不知何时,屋顶连绵在一块的女儿屋烧了起来,而全副武装的剑士则挡在奔逃的穆鲁人面前,巨斧与长剑上滴淌鲜血。
流星消失在夜的深处,天空中,什么光也没有,只剩漫天卷地的黑云。
无光星空下的夜晚森林,就像漩涡一般,又黑又静又冷,激起心底深处的恐惧,把人吞噬。紫眼抱着孩子躲在大杉木林高处,原先还热闹无比的星空,瞬间黯然无光。从高处往底下聚落的方向一看,可以看到橘红色的火焰一明一灭,刚开始时,远方依稀还能听到武器碰撞的声音,无法听清晰的喊叫声,但随着夜色越来越暗,那些声音也慢慢地消失了。
怀中女童忽然发出抽咽声。
紫眼学着看过的样子轻拍打女孩的背,她本以为己是个不懂温情的人,第一次安抚小孩,却连自己都感到惊奇地做的很好,小女孩在她修长手指抚触下渐渐地又安稳了下来。
她看着那安稳的睡脸,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山谷被包围了。这里并不安全,她很想马上就离开,她从没离开过这片峡谷,但现在是非得离开了。她本想趁着夜色还暗,试着绕过可能有敌人埋伏的地方下山,此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战栗的巨大咆哮。
紫眼警觉地张望四周,怀中女孩依然恬静地沉睡着,于是紫眼惊觉到,那声音并不来自外界,那声音自心底传来,从自己身体深处那一滴默乌的碎片呼喊而出,这是一个古老的神祇正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用最后的怒吼召唤自己的子民。
──掌脉人有危险了──紫眼轻巧地从树上爬下来,她就着夜色树荫的掩护慢慢往掌脉人所住的地方前进,有时候会听到操着南方口音的平地语,但最后还是有惊无险的来到掌脉人住的小屋,越接近,心中那急促的拉扯感便越强烈,心脏跳得极快,一种危险的预感使她决定不再抱着孩子继续前进。
环顾四周,无名者居所前院旁巧有一个低于地面,放腌渍物的小木棚。不在任何人会走动的山道上又隐密。她躜了进去,把熟睡的孩子放下,刚要抬起头,又停顿了下来。因为女孩小小地手中还紧紧抓着一缕头发。
她凝视她好一会儿,心想:谁也不能吵醒你,谁也不准吓着你,谁也不准伤害你。接着从腰际抽出短刀,把小女孩紧抓不放的那缕头发割下,不惊动熟睡女童地静静离开,继续往屋内走去。
通往上绳界的石阶走到一半开始有断成两半的剑与尸体,这里曾发生过相当惨烈的战斗,许多慕鲁人被切断头颅的尸体被搁置在一旁,偶然也有看到平地人的尸体。
每一个都很高壮。紫眼心想。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平地人。手臂全是肌肉,比她两条腿还粗,又带着各种精良的武器,对照起来,自己的族人实在太瘦弱,因此虽然进入上绳界的士兵人数不多,却已然造成这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紫眼继续往更里面走去,掌脉人的小屋还得往更隐密的山道走去。
平日祀奉掌脉人的三名无名者与一名平地人士兵横尸在屋内。但紫眼没看到掌脉人的尸体,她再往后院走去才看到掌脉人倚靠着石臼喘息,一根长枪刺穿身体,伤得极重,紫眼一出现在视线中,那双几乎要失去生命光辉的眼睛便死命瞪大眼,死死地把手伸向紫眼。
紫眼知道自己该干麻,她拿起短刀,用力划破自己的指头。
“传承!我求您!”她跪在地上,渗着血的十指高举,负隅顽抗的古老神祁如野兽般从掌脉人身体中挤出来,疯狂涌入她的身体里面。
好一会儿后,一名士兵举着长枪步入木屋中,他原在下方山谷区掠夺首级和异教徒的财务,杀戮告一段落后到草丛中小解,却偶然发现通往小屋的山道,并且很快便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告知下方的同伴这儿还有漏网之鱼。这儿的反抗相当激烈,先来的同伴都死光了,这儿可能还有会反抗的异教徒。他慢慢地步入屋内,快来到便来到后院。
里头还躺着两具尸体。
他先用力把长枪刺入其中一具尸体中,长枪如同碰到薄脆的木片般,轻易便穿透进去,干扁如暴晒多日的干尸,完全死透了。正要再确认另一具尸体的状况时,那尸体却突然暴起窜来,那团黑忽忽的影子如此快,贴着长枪,趁他没来得及回转枪身,已翻上他的背后,喀地一声,扭断脖子。
紫眼茫然地坐在原地。隐约觉得一切都不对劲,她只不过想劈晕对方,谁知道他的脖子那么软,那么脆,动作又如此地慢,轻易地就扭断了。她按着额头,头痛欲裂,才站起身子又一阵作恶,眼前一黑,吐了几次才站直身子,还没适应默乌进入自己的体内,现在自己还是太虚弱了,得赶快带那孩子离开……
此时,她依然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毫无概念,撇除因为不适引起的恶心与头痛,默乌一进入她的身体后,另一股因为基础法则而产生的力量便占据了她的身体,论她有闲余心思好好地感受一翻,便会发现自己全身都轻盈了起来,浑身充满力量,随时都可以跳得更高,跑得更远,不论什么敌人在眼前,都可以轻易地打败,也就不会错估了自己的能耐。
但紫眼并没有注意到身体的变化,因为她全心全意只惦记着一件事。她往原先放那孩子的废弃木棚跑去,路途中,紫眼想起多年前自己曾幻想过要代替软弱的母亲教育妹妹的事,即使风铃兰不在了,只要曙光兰还在,一切就都还充满希望。
紫眼在木棚前停下脚步。附近的野草并没有被人践踏的痕迹,似乎没有人来过。但一往里边看,原本静静躺在那的美好小东西,已然消失无踪,而原先紧抓在女童手中那一缕黑发,散乱在地。紫眼疯狂地上下搜寻,几乎要掀倒整座木棚,却找不到曙光兰的踪迹。
正当她失心疯地寻找之时,身后的草丛传来微弱的响动,那稀稀疏疏的声音似有物体在草丛中爬动。紫眼松了一口气,轻轻地向那草丛靠过去……
她才拨开草丛,那头延着口沫的凶犬就张开血盘大口咬向她的咽喉。
紫眼扭头,避开闪电般的一击,手用力一压,短刀一划,登时了却那畜生。
事情却还没完。身后草丛四面八方地晃动了起来,到处都是狗群的吠叫,吠鸣之中还传来敌人相互叫应的声音。
“那边还有一个!”男人兴奋的声音响起,在树林的另一头出现了数个人影,一柄箭射中身旁的树干。
紫眼转身正要逃跑,却见路的另一头也有好几个人包围了过来,猎犬不停吠叫,不知还会再引来多少人。紫眼心一横,脚不停地往唯一没有人的方向跑去──那儿正面对高耸的山崖。
她飞快地一跳,跳得又高又远,但,就差那么一点,她的手并没有够着对面的山壁,还是直接摔落到断崖底下的河流中。
“妈的,这种高度……居然跳河寻死,太浪费了,一颗头一枚金弊呢。”
“去下游找找?”
“算啦,就一颗头颅。回去找别的漏网鱼比较实际,你要找尸体便去找吧。”
“呸。”
男人不悦地啐了一口唾沫在地,移动身体时踢动脚边碎石,使得一颗浑圆的小石粒往下滚动,翻越悬岩,直坠而下。石头被克德河湍急的波浪不停推送、翻腾,卷入河底漩涡,被暗流拉扯,最后搁浅在下游密林岸边。
而一道水渍与足印从岸边往森林深处蜿蜒。
紫眼踉踉跄跄地走着,呼吸时冷空气窜入肺里,又引起更剧烈的咳嗽,因为在河川中奋力游动而全身疼痛,但她还是不停地走着,直到再也走不动。她精疲力尽地倚靠着大树慢慢坐下,好一会儿,内心才开始慢慢回想刚刚那几乎无法喘息的骤然巨变,才思及风铃兰,想到锋利的长剑搁在她柔软的脖颈上那一幕──
天光从远方洒落,光透进森林,慢慢出现晨起的鸟语啾鸣。万籁俱响的林子,很轻易地盖处了无法宣泄的痛苦大喊,伤痛的声音全都消失在嘈杂的声音当中。
一群鹿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它们开始时心怀戒备,但不一会儿后,便大着胆地开始啃咬陌生林中访客身旁的鲜芽,因为那个人、那个生物就如同死了一般,毫无生气,即使它们是胆小的生物,但对于石块、木头之类的死物,并不会感到惧怕。
紫眼身上散发着淡淡血咸味。一头好奇的牝鹿舔了舔她的手指,像是触动了什么一样,紫眼突然睁开眼睛,把手抬到面前。突然的动作惊走鹿群,四周瞬间又安静下来。
她本来万念俱灰的双眼闪过一丝光芒,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很快地坐直身子,掏掏后腰,原来放着的短刀已不见踪迹。于是便用牙齿用力咬破指尖本已快的伤口,血再度汨汨流出。
紫眼双手展开,心念一动,学着掌脉人的样子召唤脉书。
脉书现形后,她直接从最后一页开始翻起。一片死灰。再一翻还是死灰色的一片,更迅速地飞快翻动,全是灰字……不、快速翻动中的纸张中突然快速地闪过一蔟亮光。她赶紧翻回去,还没注意看那亮光,倒是先注意到风铃兰的名字,她的名字已然是没有光辉的灰字,紫眼眼神一黯,但往下一瞥,心中又燃出无限希望。
风铃兰之下,两个并列的名字,生命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还活着。
紫眼忍不住凑近书页,轻轻亲吻那写着曙光兰的光亮小字。
太好了……我会找到你。
她不会哭泣,掌脉人不浪费族群的雨永,她只是紧紧抱著书,情不自禁地发抖颤动。
这就是她第一次唤出她的名字。即使没有挥下的戒鞭,也仿佛尝到幻觉般的疼痛,就是这么一个让人幸福与痛处并列的名字。
曙光兰。
我不该存在的私人想望、我的梦、我的魂、我的……妹妹。
确定曙光兰还活着以后,她才凝神细看与曙光兰并排的那个名字。那个名字位于风铃兰正下方,曙光兰右方,也如曙光兰一般烧着倔强炙热的生命之光,字与字的边缘因透着强烈光芒而几乎融在一块,看起来就像两个人紧紧地肩并着肩、手牵着手。
那名为紫罗兰。
至此,无名的鬼魂终于寻回了自己的真名。
流动的画面定格于情此景。
在昏暗的山涧下,紫眼满身血污,微微前倾,轻轻摸着脉书中微弱的两个光点,永恒的景象,牛皮纸质纹路的老记忆。不久后,因为紫眼身上那浓厚的血腥味,一头座骑巨狼将会嗅到不寻常的味道,它不管主人的斥喝,迳自脱离山道,往山涧的方向跑去……
成象流沙般地一格格消散,眼前已几乎看不到任何景物了,仅剩了了几句对话从远方传来。
“女人,你把自己弄得真惨。哈、别用那么防备的眼神看我,也许我能帮帮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一会儿后,一个女子以生涩的平地语回答他:“……紫……罗兰。”
“是罗兰?是便是吧。”男子大笑。“罗兰,我乃是比拉蒙──你的运气很好,米克的脾气跟我差不多坏,但它似乎很喜欢你。坐过迦勒角狼么?”
音量渐小,之后,寂静,消音,复返于全然的静默。
闭眼。
睁眼。
不过一个瞬息。情景已然不同。
于是你/你又回到这只有全然纯白的空间。
与我小丑面对面地坐着。
看官哪,中断您的观看乐趣实在对不住,我知您现在是心急不已,别举起板蹬试图打我,小丑我呢也是身不由己,即使再怎么想看下去,那迷样的力量是怎么回事?消失的女童跑哪去了?心中数百个疑问不停转啊转,但──薛西佛特的权柄就要挡不住汹涌的时光之流啦,静止在钟面上的指针开始微微颤抖,空间震荡,时间就要走动了起来。我,也得回到那所有存在之外的陋居龟息起来,继续缄默,安安份份当那所有时空的度外之人。
来吧!别被幻觉所迷惑,竖起你的耳朵,听我小丑铃当──叮叮当当──跟着我回到原来的时间线,索兰的故事,继续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