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圣诞节之后的那几天,雪下小了。太过温柔的洁白的花瓣,令人唏嘘那晚的来势汹汹,抱怨够了平安夜的风雪,喜悦的气氛又笼罩这个城市。马上又要跨过这一年,每个人都起了大早去走街串巷,一边向手心哈气一边用力搓动,脸上要么被吹得惨白,要么被冻得通红。雪挂满了枝头,偶尔从半空中坠下一堆,被立刻扫到街边。
一切如常,世界并不会因为失去谁而停止运作。
园田海未,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睡了一个懒觉。
在被窝里蠕动几下,钻出来一个海蓝色的乱糟糟的脑袋。海未的头昏昏沉沉的,拿过闹钟一看,恰是十二点过二分,她蹙了眉;又拿过镜子照了照自己的模样,许久不见深深的眼袋,像一夜之间被砸凹了似的,她蹙紧眉。
下意识地向身边望去,没有供她观赏的睡颜。
若有所失地伸出手去摸了摸,是没有人驻足的冰冷。
她张张嘴,手指动弹了一下。深深吐出一口气。
上午该有的程序统统被略去,以最快的速度洗了澡,披着浴巾从衣柜里拿出大衣。站在全身镜前准备换衣服的时候,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她接起来:“贵安,母亲。”
“海未,去医院了么。”母亲在电话那头说,“伤口必须要进一步……哦对了,还是不必要去西木野综合医院了吧?”试探性的语气,海未几乎要以为,精明的母亲从一开始就吃定自己会落得这个下场。
但她还是平静的说:“嗯,不用。”不想去医院,糊弄过去就好。
“那么,事情考虑好了吗。”
海未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开始默然不语。她转过身去,撩开自己的浴巾。昏暗的房间里她静静地回头,镜中那白皙光滑的背上横七竖八着狰狞的伤口,短的将结疤,长的还血红着。
该怎么做,才有意义。
“啊,知道了。”她说,“我会准备的。”
一切应该入如常,园田海未不会因为失去西木野真姬而一蹶不振。
·
园田家的继承人,极少离开这个园田家族扎根的地方的。
在离开以前,海未接受了一家一直以来都热衷于报道各家族轶事的报刊的采访,她穿着华美的灿樱和服,红衣与蓝发被来访者偷偷描摹地美好动人。
“请问,您的这一次出行是为了继承园田道场而做准备吗?”
“原本是这样的。但现在,我更愿意理解为我自己的一场旅行。”
“您有击败各个道场继承人的决心吗?”
“我从不做没有决心的事。”
“出行会进行多久呢?”
“大概会有一年多。”
“嗯,恕我冒昧,都知道您和西木野综合医院继承人西木野真姬小姐曾经是著名的校园偶像μ’s的队友,并且也是音乃木坂的学姐妹,请问现在还有联系吗?”
“……有。”
“对于她继承医院这件事情,您有什么看法?”
“真……西木野小姐的能力非常优秀,是愚昧的我比不得的。我相信她会做得更好。”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您会选择怎样的人作为终身伴侣呢?”
“……容我拒绝。我现在……并不想考虑这种事情。”
这种采访真是奇怪,还以为会是正常的对园田流日舞或者武道询问技艺相关的事,最后却成了奇怪的八卦。而且还牵扯到真姬的事情。
但接受这个采访的目的,一定程度上也是想要真姬能够看到自己的决意,即使未来不知道会在遥远的何方,园田海未始终是园田海未。
从未改变。
·
怎样度过那剩下半个严冬和随之而来的暖春的,印象并不深了。就像已经逝去的这二十几年,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的不过那几个场景。令人后悔与羞耻的事情太多,现在想来都能无地自容。
今年生日的那天,自己一个人在北海道。坐在刚刚盛放的樱花树下,看着面前经过的一名名朝气活力的新生,她接着自己队员打来的庆祝生日的电话,却不过几句寒暄。
除了绘里和真姬。
最后一个从国外打电话来的小鸟安慰她说,也许那两个人是因为太忙了。但她说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这才是那两个人的作风。
一个月后真姬的生日,她没有打电话过去,但她隐隐知道要出事。妮可打电话来问她试试能不能联络到真姬,她缄口不言。从圣诞节后就再也没有打过那个号码,在那个家里最后住的几天,也无人来访。真姬的一切东西,那时候都静静地躺在那里。
是真姬的作风,谁也联络不到她,好似人间蒸发。
在她眼中却不过是大小姐作风,习惯了罢了。
海未的旅行过了半年,游历各处山山水水和街头巷尾,这也意味着她步入了季夏六月。六月对她而言还算凉爽,即使往年这时候她已经被真姬逼迫得穿出来一种“我很热”的感觉。她终于可以选择自己的着装,却有些不适应。
回顾一下过去,觉得有些令人发笑。自己向来帮她操持到一日三餐,也几乎每次都会在她灯下苦读的时候为她准备好一切;即使不说,也迁就着她去站在校门口接她放学,再带她去街边的可丽饼摊铺排队。而她总是带着死板的自己去接触新的东西,还开玩笑说“海未要是没有我的话,一定会把剑道服或者弓道服穿出去的吧?”
而自己立马红着脸反驳:“才……才不会!那样太羞耻了!”
“很帅气哦,我很喜欢。”
“真……真……真……”
“喂?海未你别昏过去啊!喂喂!”
想到这些她不免在不适宜的场合下轻笑出声了。这个不适宜的场合正是武内道场的正厅。武内道场主将要喝茶的动作停滞了一下,笑着说:“可是对打败犬子有了自信?”
海未立刻将脸一绷:“失礼了。”
“去年在园田家的那场盛宴,可真是没有失礼。”武内道场主笑吟吟的,“让各个道场主都看到了不一般的园田家啊,一介女子尚能如此,不得不佩服园田家。”
“……不敢当。”
年轻的武内道场继承人就坐在自己的对面,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似乎从一开始就在紧紧注视着自己。但海未觉得很烦,明明自己当初跟他说了几句话以后就再也没有理会过——因为那时已经注意到真姬的在场了。
“不过,我也希望能再次与阁下较量。”武内说,“可否赏脸?”
海未蹙眉。不过自己本就不愿意在此逗留,想着早一些完成任务就轻松了以后,她点头说:“请多指教。”
换好自己携带一路的剑道服,海未抱着面甲前往武场。路途上她又遇见同去的武内,是真姬蹭用来形容过她的英姿飒爽——但海未第一次觉得他不如自己,并且没有因此而感到脸红。
因为大概真姬就想这么说自己吧。她总是相信的。
“园田小姐还没有心上人吗。”他又开始这么叫她,“看报道说,似乎并不想考虑?”
“是。”海未目不斜视,只礼貌地回答。
“追求者应该有很多吧。”武内玩笑似的说,“难不成,园田小姐是那种必须要各方面都强于你的人才能追求成功的类型吗?真不愧是世家。”
“是。”她只简单回应。事实大概就是如此吧,真姬比她会弹钢琴,比她学习好,比她更能坦率地做好学园偶像,比她更能努力地去继承家族的事业。她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舞蹈和从未在真姬面前施展过的日本舞蹈,连同那些幼稚的诗词一并黯淡无光。
但真姬总是埋怨她将自己贬低。
“那么,如果这场比试,是在下赢了的话。”武内停下脚步,“园田小姐会给我机会么?”
海未头也不回,从容地走着自己的路:“会。”
一个回答真的会令人奋不顾身吗?
海未只知道,上一次她如此肯定而认真地应答以后,她和真姬的旅途便开始了。有没有奋不顾身过,海未并不知道该如何判断,只是恍惚想起了自己以前曾对真姬大话下的承诺:“如果有一天,伯父会责打真姬的话,请把一切都交给我来承受吧。”这句承诺没有结果,或许是行到一半便就夭折。
但她,真的有奋不顾身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养成了逆来顺受的习惯,世界小到只要有真姬在就好了。
这一场旅行,分明也是自己的战斗。
园田海未从不做没有决心的事情,因为她总是相信一个人的话,义无反顾地将竹刀挥到面前人的头顶。
——“有我和海未在一起,海未身边就不能有其他人。”
——“我……我是说暧昧不清的人啦!”
——“哎?好处?”
——“……我会……一直想着海未的。”
===海未===
我第一次,尝到恋爱的滋味。
事情是从去年的圣诞节开始的。我为了让我一直暗恋着的真姬不会因为没有圣诞老人的光顾而感到难过,于是擅自拜托绘里帮我在晚上的时候把真姬引出来,而我自己打扮成圣诞老人敲开真姬的大门。
我没有预料到的,当我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我待着的书房里之后不久,真姬就推门进来了。
她喘着气,烧红了脸,显得有些蓬乱的红发上面沾着小小的雪花。
她跟我说,她喜欢我。
她跟我说,她要我和她交往。
当时,我是笑了的。
·
忽然之间我有了一种比继承家业更加重要的责任感,那就是将真姬照顾好,努力争取不让她厌烦这个愚笨的我。我几乎是在束手束脚地做事,看见她便慌慌张张地问安,然后送上暖和的热可可就找了个借口脱身;因为怕她会忘记带便当,每天都会多准备一份,一到中午就偷偷跑到她的教室门口,如果在同花阳和凛一起吃午餐的话我就会赶紧离开现场;有时候她会来我的教室门口指名道姓地找我,我立刻红着脸在周围人奇怪又揶揄的眼神下走到她面前;我不太经常在放学以后和她讨论词曲了,我总是觉得恋人若是一直缠在一起的话,迟早是会腻的,更何况,不想让她看到我因为想不出歌词而没用的样子。
恋爱并不像我想的那样顺利,我似乎从一开始就走错步了。
我渐渐尝到自己的恶果。真姬不像起初那么高兴了,甚至现在更加经常是一个人落寞地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离开学校了。有时候在学校里遇见,招了招手想打招呼,却被她装作没有听见似的在眼前走过。
她说,曲子写好了,你自己回去配一下词吧。
她说,别太累了,早点休息。
她说,我没什么事,和你在一起很开心。
她说,习惯了就好。
而愚笨的我只会连连点头,脑子里乱作一团,原先准备好的台词完全没了着落。
我们就像,还没有开始热恋,就濒临崩溃。
是不是不合适呢。
在这种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只能是找到绘里,即使要破财多请她吃一些五花八门的巧克力也没有关系。她一边用勺子搅拌热巧克力,一边笑我说:“不是当初默默地追着很起劲吗,怎么那么快就到危险边境啦?”
“我、我怎么知道!”我气闷,“我对这方面没有经验,绘里你教一下我应该怎么做?”
“海未你说得跟我有经验似的……”她斜眼。
“总……总之请不要扔下我!”
大概是见我真的着急了,绘里正经下来宽慰了我几句,开始和我认真地交谈:“我没有在学校,也不知道你们平时是怎么相处的。不过……总觉得问题应该出在海未的身上是吧?”
我微微一怔,细细思索以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看吧,海未自己其实也有意识到的吧?”她笑着说,“既然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为什么还要那么紧张呢?恋爱本来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吧,如果是真心喜欢,愿意为了这份感情去费尽心血的话,又怎么会害怕腻呢?真姬本来就是不坦率的人,如果海未再不坦率的话,你们两个真是要急死人了。”
“绘、绘里的意思是,要我去……”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主动一点……吗……”
“Bingo~”绘里打了个响指,小心地喝了一口热巧克力,“海未是很优秀的人,也很适合作为恋人,我想,只要海未按照心里的想法去做,无论是谁都会被牢牢地套在你身边的哦。”她顿了顿,“稍微有点羡慕真姬。”
“说、说什么啊绘里!”
不……不管怎样,我算是比较能够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了。但是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而且……我真的不好意思去看着真姬的眼睛。
高贵安静的紫色,只要我一想到那里面充盈着的款款的深情,我就要脸红得心跳不已。
只要是看见她走过我身边,就会想要躲到一边去静静地欣赏她。
我觉得自己很没有用。明明已经在交往了,却还是以前暗恋时候的胆小模样,甚至——更甚。
当我最后一次将手中的箭送入靶心之后,我还是下定了某个决心。
下定了决心的园田海未,不会惧怕任何事情。
·
安静的放课后的校园,微风吹过树叶,安静地婆娑起舞。被一阵阵的钢琴曲吸引,又听着脚下响起的有节奏的脚步声,我一路拿着自己昨晚赶好的歌词一路走到那间许久不曾去过的音乐教室。
玻璃窗后的那个少女闭上双眼安静地弹琴,夕阳将她的影子模糊成一团,她火红的头发像馥郁的红酒。
我轻轻敲敲门,而后推开进去了。
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微微有些吃惊,却没有停下手中的曲子。我一直听着她的曲子,而后轻轻跟着唱了起来——
“初めて出会った时から
予感に騒ぐ心のMelody
とめられないとまらない な·ぜ……”
她重重地按下琴键,最后几个音混杂在一起。我戛然而止,默不作声地看着低垂着头的她。
过了许久她像是平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抬起头来对我勉强笑了笑:“没有去弓道部吗。”
“……嗯,想把歌词交给你。”我走到她面前,将那张纸递给她。
“辛苦了。”她接过来,小心地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她情绪不好。
并且是因为看到我。
如果是我让她不高兴,那我真的是做得太过分了,应该被惩罚。
但在那以前,我想要……
再看见她的笑。
“我有点事,先回……”她一边起身一边敷衍地说,却被我一把抓住手。
她呆滞住了,在一起一个月,连手都没有牵过。我现在才知道后悔,这双手那么柔软,冰凉得恰到好处,一覆上去就再也不想分开。
“……容我任性一下,能留下来再和我商量一下歌词的问题吗?”我微微笑了,“……只有我和真姬。”
渐渐的她从震惊之中退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她脸上的红晕。她不知怎的开始微微喘息了起来,似乎是没了力气而重新坐了回去,结结巴巴地说:“我……那个……没、没办法了……再……再留一会儿也没、没关系的……”
她往旁边一挪,别过脸去。却是在对我的邀请。
她还是那副不坦率的表情,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有趣。
我感觉,自己已经爱上她的这个表情了。
想让她……爱上我。
所有的羞耻心都暂时抛到脑后,只要让她留在我身边,我不会惧怕任何事情。
“呐……真姬?”
“干、干嘛……”
她转过头来的那一瞬间,我吻住了她。
我感受她的唇从冰凉瞬间燃烧起来,胶着在一起的唇舌渐渐令两个人的手更加紧紧地攥在一起。那么一瞬间我想将她用力地抱在怀里,去尝试做以前从未做过的事。
那么美好的事情,就是和她在一起。
我又为什么……有理由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