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条希中心文】Meet Ayase Eli(3月13日更新)

作者:唐诺
更新时间:2014-12-06 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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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唐诺 于 2015-3-13 11:57 编辑


前言:


东条希中心文,无cp,微希姬,HE。情节诡异,望大家慎用,谢谢阅读。












Meet Ayase Eli





欢喜的人将因哀伤而佝偻,当你返归尘土,我将为你披发,我将披上狮皮漂泊在旷野。









后来,东条希和绚濑绘里都确信,自初次见面开始,她们便迷恋上了对方。这事非常普通,但有些地方却超出常理,让它变得没那么随处可见,还增添了些浪漫的味道。这是件新鲜事,发生的时间离现在不远,就在今日早上,约八点半的时候。那时,希正从公车下来,她提早一站下车,是为到车站附近的食店吃早餐,从那处去往她就职的大学,得走十五分钟的路。到达店内,希循例和老板娘打招呼(她们关系不错),先寒暄几句,要了吃的,再往店子深处走去。草兰色隔门帘后藏着一条长廊,是店子扩建后把里屋合并入营业用区域后所形成,廊边是一个个隔间,尽头通向一片空阔的堂食区。那里的天花高达四米,窗子特别多,早上光线很好,客人还能从堂食区走到院子里去。透过窗户,可看到院内葱郁一片,芍药和石斛兰正值花期,开得很旺。这里客人不多,只在近廊口的位置坐了一对老年夫妇,这样最合希的意,她从不食店外间那些形色的人,比如宿醉者,上班族,货车司机,通宵剥着盐水花生作打油诗的和服青年等挤一块用餐,为了延续晨起后难得的活力和宁静,吃早饭时还是自己一个人最好。


朝南的墙边,往右数来第二个窗子下(爬山虎几乎占据半扇窗面),一张双人桌,背对廊子方向的座位,是希常坐的位置。可她发现,自己的座位早已被人占去。椅子是空的,对方不在,椅背上放着浅灰色、黄里子的长款西装外套,椅旁是商务旅行箱,桌上摆着黑色公文包,包上是摊开的笔记本、签字笔和白色耳塞,桌上还有漆木餐盘,摆着希常吃的早餐套餐,白饭,关西口味的煎蛋,烤竹荚鱼,贝肉大酱汤,腌茄子,每样都只吃了一点。



希撇撇嘴,在桌子另头坐下,她怀着点恶作剧心态,从包里摸出一张塔罗牌(她自己不看那牌是什么),把牌反盖在木盘的前方、桌子的中央,敬候座位的主人回来。室内十分安静,是一种狭义的、具备场所特殊性的安静,希托腮看窗,指尖敲打着手包,发出低沉的笃笃声,这不足以撼动这种安静,可一把突然闯入的嗓音却替它做到了,那声音由远及近,从后传来。希疑惑地转头,伸长脖子张望。在视线难以轻易触及的角落藏着一道门框破旧的玻璃门(那门也能通向院子),门虚掩着,从希的角度,能看到一块瓦片大的白色色块在门外扑棱,这是人的身影,还是肩膀的位置,肩膀刚好闪出半个,很快消失,又慢慢移出,接着是肩连手肘出现,衣袖子挽到肘子旁,手臂还一会抬起,一会放下,抬起和放下之间平均相隔三秒,三个三秒之后,音量陡然增大,已多少能听清发音,但那不是日语,也不是英语或法语(后者的话,希正在学),而且语速很快,声调听着还有点激动。

希决定去一探究竟,但她站起时,老板的儿子却送了食物过来,希只好坐下,合掌道谢,装作很高兴地喝了口汤,作出咂舌响声。店小开笑得嗯呵嗯呵,开始跟希攀谈,他面有麻子,每次见到希都会笑得很开心,他口齿不清地开始聊起一些希不感兴趣的事,比如自己昨晚睡得不好啊,附近店里的柏青哥机又坏了啊,还抱怨大河剧不该用那种走路打八字的男演员啦,诸如此类的。希只好陪着一起笑,她向来是个出色的倾听者。

但聊没几句,后方就传来颇响的高跟鞋声,希回过头,一个金发女人正迎面走来(她就是绚濑绘里了),女人低头看着手机,一手挂在颈脖后,表情郁闷,当发现店小开伫在桌边,她脸上显出明显的不悦,这表情在她看到希后也没多少改变。她瞅瞅两人,目光警觉,一言不发行向希的座位对面。店员对对方笑笑,把手往衣袖一蹭,走了。


金头发和希一高一低地对视。希笑了笑,率先收回目光。金头发不作声,别过脸,一屁股坐下,手机放在边上,低头重新吃东西。听到响动,希才抬眼继续打量对方。桌对面的陌生人长得很美,金发蓝眼,皮肤洁白,像从无数女孩儿身上切出最好的一块组成。可这人固然是美,但在希看来,这种美还不是表浅如浮在水面的小鱼般能被她一眼看穿的美,这种美有点猝不及防,叫人很难平心静气去欣赏,像根滋滋作响的电棍,擦过了希的感知,又如照片里的刺点,一下就抓住了她的心。




“早上好。”


这是第一句话,希说的。她说话时笑得恰到好处。


“真巧啊,我们叫的是同一份早餐。”




金头发马上愣住了,她支吾半天,才回了一句话。她答得特别生硬,且没看到反盖在桌上的塔罗,因希的盘子压住了小半张(由此可见那张桌有多小),她期望希只是礼节性的招呼一句,可希却再接再厉,开始就关西风味煎蛋滔滔不绝。金头发只好一句句地、被动地接着答话,她不擅长拒绝热情亲切的人。可奇怪的是,她竟然和希聊下去了:



——你是刚下飞机吧?这不难猜呢,这边离机场很近,看到旅行箱上的贴纸就知道啦。

——被公司外派到日本工作?那你租到房子了么?我住的公寓楼有房子正在招租噢。

——你刚说的是俄语啊,不会有点口音什么的吧,唉?又被咱猜中了么,不是啦~你有听出咱说话时爱夹杂点腔调么,就从前句开始。

——不噢,咱和陌生人都是用标准语讲话的,这种关西腔只会跟喜欢的朋友聊天时讲。

——原来电话里的是妹妹呀,嗯,嗯,被初恋甩了便消沉了下去,但这很正常嘛,年轻人失恋了当然想找亲近的姐妹倾诉心事嘛,这不怪她,啊?噗~真是的,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认为分手了还能做朋友的呀。

——天,她还说了那种话啊,难怪你会那么生气,换咱的话,肯定马上订票飞到新西兰,像这样抄起纸扇狠狠教训她了。

——哎,干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咱生气起来很可怕的噢。挨…不准笑啦。

——人会崇拜深情和长情,就因现实生活很难容忍一个宿命爱人的存在,天生走不对的钟上哪可能有指向正确刻度的时针呢……说到这个,咱有个学生,才刚结婚,就愁眉苦脸地在邮件对我说,世上大部分人啊,不过在狭窄的圈子中挑个能好歹相处下去的来度过余生,哪来那么多爱情冒险呀,但他很后悔自己这么快就…嗯?

——咱看起来不像老师么。嘻,还是大学老师噢。

——嗯,咱理解你说的,但就算困难重重,也不能对恋爱失去信心,咱一直抱着将来一定会遇到两情相悦的对象的期望在生活,啊?这很天真么。真是的,这是乐观才对。

——那种人是少,但也不是没有啊,咱?有遇过噢,咱有个要好的朋友,她是附近一所私人医院的医生,从高中开始,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快十年,中间分分合合,但一直没爱过别人。

——哦?你误会了,她喜欢的人是女生。

——这听起来很浪漫?我也这样认为,好羡慕。

——小时喜欢女生的经历…谁多多少少都会有吧?咱也崇拜过学姐,但不是你那样喜欢跳高、跑步很厉害的运动型…

——哈哈,你真是的,谁会说那种话啦。




“对了,聊了那么久,都忘了问呢。”


希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




她们的谈话特别顺利,到达表露些许赞同就能互相取悦的地步,话题从爱情转到烹饪,从心转移到胃,活泼的俏皮话使她们像花朵一样开放。九点过两刻,金头发收好桌上的东西,语气带笑地同希谈论栽种牛至的方法,甚至不介意希的一些轻佻的小动作,本来,认识不足一小时的陌生人,换做谁都好,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一拍,不管意图如何,她都讨厌,但对希,她连一点厌恶都提不起来。金头发穿外套时稍微背过了身,希把桌上的塔罗牌拿走,塞入衣袋,她还是没看牌面。然而,当通过无灯光的长廊时,一股强烈的、形而上的激情却迅速占据了她的心。付账时,希开始怀着异样的冲动看着对方,她的眼神改变了,胸口发热,有风从心底替她鼓动着灼热的情感。希捏紧了衣袋里的牌。



金头发最先道别,可她眼神闪烁,对这偶遇的紫发女人依依不舍,两人迈出了店门,天空晴朗,阳光洒在楼房灰白的墙上,树很安静,鸟从电线上起飞,激情在那刻到达了顶点,这促使希作出一个举动。金发女人背身要走,希竟从后捉住对方手臂,把她的身体拽回。希的脸靠近了,对方的蓝眼珠诧异地收缩,她吓着了,差点以为希要吻她。但希并不继续,她停在了那处。她们呼吸相撞,温热气息像化妆棉般抹过她们的双唇、鼻尖和鼻翼。希不动,只歪着头,眯起眼睛,笑了笑,金头发的胸口马上绷紧了,心在狂跳,所有感官都承受了突如其来的压强,像有人把她胸腔的某点和真空相连一样。

这时,希抓住对方的浅灰色外套,稍掀开前襟,伸手往里衬摸索,金头发惊讶得失言。可希做着这么无礼的事,脸上却在出神地微笑,那是引起战争,败坏所有和平的笑容,萨提尔的园子会有这种笑,在这儿却不应该有。



希把那张牌塞进了对方的外套内袋里。



“现在不要看哦。”



希顽皮地说,手按住对方的衣襟。



“这张牌代表了你爱的运命,必须在看不到咱的地方才能揭开,不然咱会遭遇厄运的。”



金发女人征住了,因希靠近了她的耳边,手还抓住她的衣服前襟,但她不知道,希的心其实跳得和她一样快。



“看到之后,就对着这牌祈祷吧,为你期望在爱的疆场获得的丰功伟绩而祈祷,为了漂泊的心能安居大地而祈祷,到最后,记得加上你的名字,然后你啊…”



——你的愿望就能成真了。




说完,希松开衣领,转身走了,连道别都没留下。金发女人手足无措,陷入了迷惘,她两手都是东西,一手拉着旅行箱,一手提着公文包和装了书的袋子(正因如此她刚才才没有推开希,她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她很想站在那里,多看一会希的背影,那身影像投射在长路上的一道幻觉,牛仔衬衫,碎花短裙,两条紫色发辫,在那笔直的脊背后飘动,衣服的色块跳跃起来,蓝色、紫色、浅米色、黑色,希在她眼中就像一幅从细密画上撕下的图案,被人抓在手上,往远处位移,速度不徐不疾,轮廓在按照物理规律逐渐缩小,没有肉质,没有气味,也没有占有的可能性,希成了图像,成了某种奥秘的距离、长宽、体积、和运动速率。希走了,她该追上去吗?可她又亟想走到无法再看到希的地方,抽出那张牌,看看这个卜筮到底有何乾坤。她服从内心,掉头就走,但没行出十步,她就急忙转身,一如所料,希还在路上,背影变成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二那么大,她正从一座米色外墙的宅邸前走过,其影子刚刚滑过一盆兰草,后盖上了红色信箱。



金头发鼻里焦急地喷了一声,拉起箱子,朝反方向走,一只猫在灰色围墙上跃过。其实,她完全可以无视这一随性的玩笑,就地拿出牌来看,可她不敢,希的话像咒语一样禁锢了她,把她囚禁在好似俄耳甫斯的困境中,她被她剥夺了爱情安身的视力,美的奇迹没了,还要信她,那这爱还能完整,不至于沦为虚无的妄想么。忍不住了,她再次回头,希的身影还固执地留在视野里,这回她干脆站在原地看,头脑混乱,心神不宁,她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她才要在这里走走停停,焦头烂额?以前她明明对占卜术数或任何种类装神弄鬼的小把戏嗤之以鼻的,再说希后来又是多么鲁莽啊,随随便便就往陌生人衣服里摸,这太轻浮了,是金头发最不屑的,她自认为她要是对一个人失去了好印象,那便是永远失去,再不可挽回。可她并不明白(且今后也不可能明白),那种对直觉过分仰赖的行为固然愚昧,却往往会透出某种惹人怜爱的诗意,这诗意因与自我牺牲有关,常能激起旁观者心中最隐秘的同情,若非如此,捷克斯洛伐克的托马斯为何会为一个轻率的比喻奉献自己呢。而希,恰恰就是比她更清楚,所以在那时,她才能这样诱惑了她的。




驻足期间,希一直没停步,金头发有点泄气,她想,起码看多一眼希的样子也好,可她真的得走了,她再度迈步,迈得极其坚决,步子很大。然而,她如能再多观望十秒,她就能见到希停步,就能见到希往对面马路扫去几眼,再扭过身,从相隔半个足球场的距离外,看着她,如果再多那十秒,她就能看到,希的脸上露出与她一样的期盼和怅然,希会先稍稍低头(为了掩饰她的欢喜),再往右侧稍歪(四十五度角),眯起双眼,捋起紫色发丝,无意识地攥住裙摆,再在盖满淡光的长路尽头,绽开金发女人所见过最美的笑脸。她已二十八岁,仍会为心的奇迹感到羞怯。渐行渐远的过程中,她们分别两次回头,每次都差那么一点,最后只看到彼此的背影。如果她们能多得那十秒,她们会向对方走去,先是故作镇定地匀速接近,再渐渐加速,箱子滚出连串滑溜的声响,牛津鞋跟碰在水泥地上,发出嚓嚓的轻音,听来就跟雀鸟的啼鸣一样美,金发女人会掩饰不住自己的快乐,因为希的笑容使她振奋,她们将不顾上班迟到,不顾与人约见的时间将近,就这样响应激情的召唤,擦洗掉那熬人的距离,来到彼此身边,为命运赐予她们的好开头还以一场默契的大笑。是的,如果能再多这十秒,这一切都是可能发生或必然发生。



金头发走出大马路,来到斑马线中间,她没忍住,第三次回了头。



而这一次,希已不在。



失落和释怀顷刻在她脑里齐鸣,像敲了那鸣的锣、响的钹一般。她迫不及待地松开箱把,抬起手来,在内袋翻出那牌。那时一片云飘过天顶,夺目的阴影在她身上展开,片片鸽子似的光辉在云边扑出,打在阴影上头,引起粼粼波光,日头在云层间辗转,光和影在地上交替着前进,灰色的马路,零散车辆待在安全线后,斑马道上只她一人,绿灯闪烁,她拿着那张牌,内心因一种来自远古的召唤震动,此时强风拂过,它从风中现身,她出声祈祷,风从前方迎上,金发往后飞扬,刘海两边散开,额头露了出来,风在变大,她微闭眼睛,躲避着风,一束顿悟撕裂了她的思想,红灯闪烁,她在祷句中放入希的名字(和她自己的名字),铁栏上光斑摇曳,右方响起第一声笛鸣,她说出一句祖母教的俄语诗,它听到了,车子从她面前和身后窜过,更多笛鸣响起,诗句像布谷鸟一样从她唇间飞出,它诧异地从上方注视那些纷飞的词语,云层开了,一辆车闯进她的余光,她登时后退,腿碰到箱子,箱子打了个转,她受了惊,左手往上晃去,带动公文包和装了书的袋子,一本书掉了出来,她弯身去捡,牌掉下来,她起了身,一辆高速行驶的车子撞上她(这使她脾脏破裂),她像折成两半一样贴在车头几秒,身体飞了出去,三米不够,就掉在另一辆来不及刹住的车上(这折断了她数根肋骨),那车把她再次撞飞,在空中划过六至七米后,她头部着地,脑壳裂开,远处有谁尖叫,司机停车,有人掏出手机,几张白纸贴在了车胎上,云已散去,地上染血,路人全围过来,她死在了安全岛上。




希在一条上坡路上轻快地走着。



路边是两条翠绿的榉树带,白塔和矮房间或插在树间,希看向悬在路顶上方的蓝天,万里无云,阳光柔美如小羊的鸣叫,空气是甜的,像杯里打旋的牛奶。她瞄了一眼手表,读出几个数字(这与金发女人死亡的时间重合),快迟到了,她加快脚步,往目的地跑去。她觉得身体轻盈,仿佛一个谁都叫不出名字的神在暗地为其作保,这将是她此生头次最为准确的预兆。她运气一向很好,抽签从未失败,以前得到的“大吉”签希都一一保存,全是她亲手从世界的黑箱中摸出的一条条蕴含流光的河,希莫名相信,这次也不例外。



到达学校,希赶上课时。一堂英国文学选修课。她笑盈盈地走上讲台,翻开备课本。她是比较文学系的女神,上课从不点名,永远脸带微笑,态度亲切和蔼,一副很好商量的模样,但众所周知,潦草的报告向来很难自她手上合格,她对动物和情人常常爱心泛滥,但管理学生时却从不动用不必要的慈悲(这个道理她自国中开始就明白)。缺课的人不少,阶梯教室中有一半多的座位空的。此课主题涉及18世纪的新古典主义以及期刊文学,她提到乔叟,聊起斯威夫特,引用了涂尔干,还对庞德对库切小说人物的影响作出了偏门的评价。四十五分钟的课拖了近十分钟才完结,这不是希的作风,而她这堂课说话确实比平时来得多,学生倒是好奇,为何这位美女老师今天这样兴奋。可课后,当希回到办公室,坐在靠椅上时,一阵强烈的空虚突袭而至,迫使她不停揉按太阳穴,以求舒缓跟随空虚而来的疲劳。这真怪,刚刚她还口若悬河,在学生面前尽情表演,可一走进办公室,庸俗的生活气息却立马把她俘虏了,她昨天睡得有点晚,现在才发现自己累得慌,全然没了早上的兴头。


希只好打开抽屉,拿出茶包,到机子处接水。办公室在四楼,她捧着散发白气的杯,趴在窗台上远眺。聚拢在西门边上的绿化带中伸出两条灰色的墙体,打过两个直角,分别接上北门和东门的铁框,像两位分道扬镳的朋友。希看着大门,发呆,纸杯里的绿茶荡开数个同心圆。下午还有课,可她心不在焉。两个小时前,她才对一个刚认识的金发混血儿燃起了共度余生的激情,却在一节课后烟消云散。她微微觉得好笑,便想到那张牌。她当然想知道牌是什么,其实只消动手点算一下,她就能获悉结果,但对于自己刻意营造的神秘,她从来无心拆破,这些责任,她全交了给住在日本的八百万个神明,即使她自己早就看不见这些神明中的任何一个。她对这类突如其来的狂喜和接踵而至的失望有着理性的认识,就像蛆虫对尸体的轮廓般了如指掌,因而不会沉迷过久。今早希对金发女人撒了谎,其实,自某个时间段开始,她就不再对感情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所谓的宿命恋人也是胡说八道,这事出有因。打小开始,就没谁对她抱有特别大的期待,不管在人生目标还是在学业上,于是她一直活得随心所欲、还有点得过且过,用享乐主义的面具把自己隔绝在生活的苦难之外,然而不安感的爆发来得出乎意料,差点让她性情大变:希的父母在她二十岁时宣布分居,并在两年后离婚,当放着小猪水壶的房子再不会有除她以外的人回来,她自小承担的孤独终于获得了一个实用主义的依托,孤独有了形状,有了颜色和气味,有了思想和行为偏好、甚至具备了优点与种种无法弥补的缺陷,孤独成为活生生的实体,陪在希身边,是她扑在脸上的粉末,戴在腕上的手环,穿在身上的衣服,又是血管里的血,肠子里的细菌,颅骨里能思考的软体,也是她表情的所有意义。她对这位孪生姐妹的来临由衷欢迎,仿佛一条演算过久的方程式终于熬到等号对面的数字,她开始脚踏实地,随后她对占卜的丧失兴趣便证明了这一点。神明离去了,如今站在她身边的人,只有她自己。而在同年初夏,于表参道一家曾由黑泽明推崇的牛肉锅店,希和双亲吃了家庭破裂后的第一顿饭,汤中葱味极浓,酱料用蒜很重,她差点想吐。父亲提早离席,母亲后给她买了一身做工考究的素白连衣裙,花了两万日元,品牌是山本耀司。希把衣服带回家,连包装袋一起放在衣橱底,一次也没穿过。她被打垮了,就在那一天,她发现,只靠自己和那个活得有形有体的孤独,她是撑不下去的。


那晚,希一声不响把一封信丢到西木野真姬家的信箱里。那时她们有一年没怎么联系。信上写着,今年暑假,约在日本的最北端,稚内的JR火车站三分钟路程外的旅馆见面。希不知道对方是否会来,可她提早五天到达,独自看海,逗猫,读斯坦贝克的小说,吃早餐套餐的烤鲭鱼块,她按照原始的欲望作息,脑里啥也不想。她分别买了八张明信片,在窗边的圆桌上慢慢写,全是要寄给高中的好朋友,最后一张,则写来寄给自己。可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收到。


到了约定日的傍晚,西木野真姬出现在房门外,她戴着墨镜,拎了手包,塑料袋里三个番茄,还有矿泉水,这是她的全部行李。她和矢泽妮可在她生日前夕分了手(她们恋情中七次决裂的第二次),于是她就来了。这受感情严重侵蚀的女孩站在门口,脸容憔悴,紫眸里的神色黪淡而失望。可希觉得,在笑着的自己其实没比对方好到哪里去。


晚上,她们去海滩看星星,吃烤肉,对着波浪吐口水,喝很多酒,最后互相搀扶着回房。进门后,希把对方压在了床上。呼息间全是金酒的气味,近十杯兑冰烈酒,对西木野真姬来说实在太多。希玩着对方的红色头发,笑着问,“呐,可以吗?”


“随便你。”真姬冷冷道。


“要对你出手,妮可亲会杀了咱的吧。”


“你会让她知道?”真姬讥讽道,“东条希,你不会为了我或别的什么人,让自己卷入这种麻烦的。”


“哎呀呀,虽然明知是这样,可听你这么直接说出来,咱还是会伤心的啊。”希苦笑。


“再说,她根本不在乎。”真姬转过头,越过希支在她脑边的手臂,悲伤地看向窗子,“我以后要跟谁做什么事都好,她都不会在乎的了。”



希泄气了,她低头吻了真姬的额头,起身绕到床边。真姬支起肘,注视着希。希背对床,脱下裙子,身上只穿内衣裤,她从另张床上拿来空调被,裹在身上,躺到真姬旁边,“说笑的啦,要是真想这样做,咱在合宿时就该抢了你的初吻,而不是在卡牌游戏中助攻妮可亲攻陷你的嘴唇哟。”


“说白了你就是胆小。”真姬低声。


“咱曾喜欢过你。”希背过身,把被子盖过头顶,“但是,咱觉得你给妮可亲弹琴的样子比其它时候都好看,是不是很奇怪?”


“少哄人了。”真姬一把裹着被子,缩到床边。两人隔的很开。


“那是真的。”希呵呵笑了出来,近期少有的真心的笑,“晚安,真姬。”



希以为这趟旅行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她想和真姬沿着稚内市边缘逛上一圈,或干脆,从此销声匿迹,像被风暴淹没的鸟。早上,希先起来洗澡。她穿着浴袍,紫色头发湿漉漉地披散下来,走到窗边的床坐下,床头柜上是她泡好的绿茶。真姬这时起床,从背后悄悄看了希一眼,她无声走向浴室,甚至没回希的早晨招呼。她在里头呆了很久,希察觉不对劲,便抱着胳膊,在门外闷闷地等。希出声问了一两次,对方都不回答;她想开门,门却锁了;她大声拍门,也没回音。她差点想找旅店人员求救,门这时开了,真姬身穿浴袍站在希面前,领口敞得很开,可见到光滑皮肤,红发粘在脖子上、肩上。她身上水淋淋的,踩出门外地毯,脚步还带出一踏踏的水迹。



真姬逼近希,几乎是恶狠狠地质问,“你说你喜欢过我,对么?”


“真姬……”希诧异地看着这个早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女孩子。真姬眼皮肿了,眼白处泛出红丝,像是哭过一般。


“我在问你啊。”真姬加大音量发问。


“……”希眼神闪烁,她说不出话。


“现在呢,你对我还有那种想法么。”真姬扯住希的浴袍,将她推向后面的置物柜,紫色眼睛带着凛然却绝望的神色,她吼起来,“说话啊!你昨晚不是说得口灿莲花的吗,现在干嘛!?哑巴了?”


“咱、咱不是。”希心里很慌。


“我就知道。”真姬冷笑一声,“你和她一样,都当我是傻瓜,随便耍耍也无所谓是吗?”


“真姬!”


“住口,不要再叫这名字了!”


真姬双手发抖,头深深低下去,她对着希咆哮像对另一个不存在于此处的人咆哮。


“如果你不是真心想抱着我,就不要这样叫我!不要像她那样亲密地叫我的名字!讨厌死了!”


“你想知道咱是不是喜欢过你对吧?”希用力抓住真姬手臂。她直视对方,眼神是豁出去般的决然,“如果你想要证明,那咱证明给你看。”



可希没说完,真姬就亲了过来。这个吻很剧烈,近乎撕咬,希回应了,她闯入真姬口中,使劲吸吮对方的舌头。她们推搡着,从玄关转向电视柜边,真姬情绪激动,她抱住希的脑袋,啃咬似的亲她的嘴,也亲**、颈脖。浴袍在纠缠中掉落到地面,她们赤裸相对。来到窗边,两人滚在地毯上。真姬一时压住对方,一时被希拥在身下。可希的手滑向真姬下体时,她察觉大腿根处夹紧了。真姬的身体颤抖起来,希不敢妄加动作,她在恐惧,耳边一种求救的信号逐渐扩大——真姬的哭声。



“不能啊……”真姬哑着嗓子哀求,“停下来,希,不要继续了……”



希的心被猛地揪住了,“对不起……”她伸手抹掉那人的眼泪,慌张地道歉,“对不起…真姬。”



“不能啊,我做不到啊…!”真姬哭了,眼里流出更多泪水,“我好难受,希,要是换个人,谁都好,代替她对我做这种事吧,亲我也好,睡了我也好,只要让我忘掉她就够了,可是…我做不到啊,对不起,希…对不起。”


“别说了。”希抚摸真姬的红发,“傻瓜,别说了。”



“对不、我…我太差劲了。”



真姬颤动肩膀,松开手,背过身,抱着膝头哭泣,她甚至不敢再看希的脸。希不再说话,从背后温柔地抱住她。真姬抱住希的手臂。地毯上,她们裸身拥抱,真姬泣不成声。听着怀中人的抽泣,希突然发觉,她是何等的邪恶,为了把这个女孩骗到自己身边,她到底拐弯抹角,闹出了多少花样,希羡慕她,她想像她自己这种人,任对谁都无法发泄情绪到这样彻底的地步。就是对着真姬,希也有所保留,她只需要一场中规中矩的革命,却无法策动一次彻底的血流成河,她怕痛,太怯懦,这么久以来,她逐渐在成长中变得圆滑世故,魅力更盛,心却已经苍老。


希把浴袍捡起,披在对方身上,真姬的哭泣像她擅长的钢琴一样飘进希的心中,她紧紧抱着她,带着一种脱离爱情和友谊之外的强烈私心,这个哭泣着的真姬,这种乐曲似的嘶哑的悲鸣,此时此刻两颗破碎的心,就永远属于东条希吧,她不要别的,只要独占这一刻就足够了。这种想法多么狂妄,绝不能让妮可知道,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坚强又脆弱的真姬,现在像光滑的月亮一样蜷缩在她怀里,希只感到心很痛很痛,仿佛自己的孩子被世界恶意的拳头揍得遍体鳞伤,她却被迫在旁看着,却对一切无能为力。




“答应我,如果找到想安定下来的人,就把她带来西木野家宴上,带给我们认识吧。”


临走前,真姬和希肩并肩地坐在黎明的沙滩上,手指滑入希的指缝间,向她提出要求:


“一旦决定,你就不能反悔了。”


“知道了。”希笑笑,与对方拉钩。远处如纸薄的海平线上浮动着明亮的玫瑰色云彩,太阳从云中爬升,光芒洒向大地。



其后五年,希都独自出席西木野家的宴会,在旁边一如既往轻飘飘地笑着,看妮可和家宴的主人公跳华尔兹,喝自己的酒。如今,希依旧孤身一人,她摇摇手中的茶,想着,该随便答应一位追求者,带到真姬面前去吗?反正,那不过是个口头约定,虽说她心底渴望遵守真姬定下的规则,可她从没打算以此中止自己游浪的旅程,她享受跟每一个讨她欢心的女孩相处,这种愉悦轻浮无根,没有终点,却也快乐。就在年初,希才拒绝了一位律师情人的求婚,独自从度假的开普敦飞回日本,类似的不辞而别她做过不少次,因为她从不期待对方能治疗、安抚她对他人的不信任与悲观的一面,事实上,她对任何人,包括西木野真姬,都没产生过这种期待。父母分开那年,她曾思考过死亡,柔和如春雨的思考,细小,隐秘,无息无声,谁也无法察觉。她所定的旅店房间在七年前曾有人自杀,希到那去,就是想看看死的柔影会否像墙画般贴在米色的四壁,像她的孤独一样切实可感;但那个早晨,真姬把她拉了回来,这骄傲敏感的女孩子,她哭了,她那么伤心,孩子气的伤心,捧在手里也觉柔软,捏捏就会碎裂,滚出透明的泪水。搂着真姬,希觉得自己对死的策谋也被感染得孩子气起来了。她从此下定决心,要把对世界一切确定性的希望全寄托在对方身上,她需要一个人,在远处跟她结成联盟,抵抗那种刻骨铭心的孤寂。



希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屏幕,细碎的声音在办公室里生机勃勃地跳动,研究生和导师讨论的嗡嗡声,左边同事吃奶油味饼干的嚓嚓声,右边同事拆开蚂蚁饲料的啪咂声。希翻找课题申报表,不紧不慢地填写,可她心里却在幻想与金发女人在西木野家宴上起舞的场景,她可以负责男步,可论外型,金发女人更适合领舞,皮肤白皙的人,穿黑色或酒红色的及膝短裙是最好看的,更何况那个人还有那么漂亮的金发,和海水般清澈的蓝眼睛?希放开自己的思绪,跨越理智的藩篱,任由这种甜丝丝的唯美气息把她包裹,把她重新变回高中那个烂漫可人的东条希。可她却不知道,早在几小时前,金发女人已因为她而死在了柏油马路上。



仿佛要为那人的离世默哀,在今晚,八十万公里外的月亮将为自己蒙上黑纱,月食来临了,苍穹无光,城市却是条浩瀚银河,街上皆是数之不尽的灯火,滚烫,亮热,人人眼中都怀有满月。在七点半到八点半,希的家所在的街区将发生短暂停电,住在这里的人能比东京别处的市民更清楚地看清苍穹上堆积的繁星,就像在灯下历数掌纹中闪烁的汗迹般清晰。期间,希约了两个新来的老师一起去了居酒屋,这顿晚饭将持续到十点。



于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谁也没有见到它上楼,谁也没有见到它那抹了油的鞋头沉入漆黑的廊道,但很快,谁都会知道,它所领来的肉体来自俄罗斯,故乡是建在伏尔加河边上无数城市中的一个。它在黑暗中行走,却不为光线的缺席所苦,连走廊尽头停靠单车的空位,放着车头盔的收纳架,架子边上的银边万年青盆栽,甚至地板上的方格纹路,它也能看清。找到这儿并不困难,它在一扇房门前停下,盯着门看,仿如面对一座墓碑。这房是三楼北边最尽头的一间。



稍晚时候,希坐地铁回家,她来到公寓楼下,供电已恢复正常,于是她从梯间出来时,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家门前站着个人,一个金发女人,身穿长款灰色外套,西装长裤,裤上沾了浮灰,一双尖头高跟鞋安静地压在地上。希走近去,女人仍面朝紧闭的门,它一动不动盯着门牌,门板所贴的胡桃木花纹,让它想起不久前见到的三岁婴孩尸体上的奴隶烙印。




“绘里……?”


走近到能看清对方的脸容,希惊讶地发出声音,她发现对方就是早上遇到的陌生人。



听到声音,那人侧过头。从这方向,它看到站在自己面前一米不足的女人,她脸孔圆润,丰腴宽厚的母性气息在脸上沁染,紫色长发,绿色眼睛,眼神却出奇地天真,仿佛除自己的倒影便没见过别人。它看到的人,正是东条希。



它侧过身,对希笑了笑,仿佛在回应希的呼唤一般,可它这么做,只为遵循普通人的行为逻辑,其实它无名无姓,从希嘴里说出的名字也不属于它,它来这儿,纯粹出于本能的驱使,今早它偶然经过马路,目睹一场夺命的意外,这使它好奇万分,让绘里罔顾危险,促使她战胜死亡的恐惧之物到底是什么,她三次回头所看之人,那以只字片语夺走爱者视力的女人,一个紫色头发的珀耳塞福涅,会藏有它想要的答案,解释为何那刻它竟在一个凡人身上丢失收割恐惧的能力么?为此它取了绘里的尸体,进了去,像天主把灵魂赏给一拨泥土,还把这身体修复原样,不至于一身血污,破破烂烂地来这里找希。



“晚上好。”



它是谁?只知道,千年亘古永恒的时光,它常存其中,它是万丈乌有,自不朽中诞生,所有的开始都在它前头,所有的终结都在它身后。它是死神。



“希,我是来找你的。”



死神微微一笑,看起来就像真正的绚濑绘里一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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