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所有颜色都变冷了

作者:浴神
更新时间:2014-12-12 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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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浴神 于 2014-12-12 10:34 编辑


所有颜色都变冷了




这个带棱形竖纹的廉价透明玻璃杯,两年前由凯从卡西诺超市的货架上取下买来,一度搁在两人同居的公寓里,现在摆在莱茵的画室窗边,杯口插着一枝蔫蔫的卡特莱兰花。在杯子把手边,条形码撕去一半,另一半沾着蓝紫色的颜料污迹。莱茵带着一捧雏菊回画室的时候,森岛正盯着那朵花出神。



——回来了呀。森岛没有看她。



——回来了。莱茵点点头。她拈起那支卡特莱兰花,从雏菊中抽了一枝,插进杯里。森岛的视线没有转移,神情恍惚而快乐。她看的原来是水杯上的标签,莱茵想。这并不重要。她把雏菊递给她,轻声提醒森岛她要开始作画了,少女如梦初醒般应了一声,走到画架前铺着蓝色绸布的沙发前坐下。她拘谨地笑了一下,把雏菊放在大腿上展开的白色裙摆上。



莱茵在笔洗里搅动柯林斯基圆头画笔。她正对着画板上,一张用牛皮纸胶带固定好的大幅水彩画纸,正对着画上坐在一片深蓝色中央的,穿着白色薄纱裙的少女。那只是一个轮廓。一个人形。还缺最重要的部分。宇宙寂静,没有花。



她倒出牛胆汁,用稀释得极淡的塞内加尔黄为雏菊铺上一层熏染的底色。调和柠檬黄和镉红,用另一支小号画笔预调作为阴影的灰蓝色。森岛坐在沙发上,眼睛望向窗边。捧着花的东方少女——这是她下次画展系列画作的最后一幅画。森岛的不专注是她珍惜的品质。她存在感稀薄,眼神飘忽,身躯颤颤巍巍地融化在背景里。莱茵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模特。



在画画之前,好好想一想,你想表达些什么?过去,莱茵的老师曾经这样问她。尊敬的女士,我什么都不想表达。莱茵挥着画笔,说出来的却是:我涂了尖锐的黄色,因为我想表达刺耳的尖叫。我画了破碎的女性肢体,装在购物袋里,因为我想替被消费的女性发声。亲爱的,你真是个天才。听完这些阐释,老师就会亲吻她的面颊。她成年后,有了自己的画室,明白了虚构一个主题对于画家来说是一种多么重要的素质。现在,她假装自己描绘的是一个孤独的东方少女,在她身后,浮现出巨大的忧郁的蓝色阴影,笼罩在她的身上。隔阂的文化,枯萎的花。互不理解的人,互不相爱的花。作为客体的少女和作为主体的花。欲望的凝视,纯真的崩塌。每一个解释都俗套,都被百般描绘过,她不在意。你愿意怎样理解就怎样吧。我不在乎。莱茵只是喜欢这样,喜欢在画室里画森岛。



——请。请把你的腿再分开些。



她放下画笔,冲模特比划。森岛不会法语,她不会日语。她们之间的交流倚仗她极其生涩的英语单字和大量的手势。现在,她的双手轻轻地分开空气,触摸着虚拟的森岛的腿。少女看着她的手势,顺从地分开双腿,让雏菊在裙摆的洼地上陷落地更低。从莱茵的角度看过去,花束正开放在她张开的双腿之间。



——很好。


莱茵说。她冲森岛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有些口干舌燥,但她不准备停下作画。水彩干的速度很快。她装作极其有礼貌地盯住那一簇雏菊。



原本大可放一株紫罗兰,在双腿间开出一种暧昧同性恋情的暗示。然而莱茵选择了橙色的雏菊。一方面是她认为这种娇小的花同森岛十分合适。另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她需要一种暖色作为画面的视觉中心,用以平衡背景大块蓝色的冲击。她希望观众的视线能凝聚到雏菊上。她希望观众目不转睛地盯着森岛分开的双腿,在白色纱裙的覆盖下,湿淋淋的水彩勾勒出腿部线条若隐若现的质感。他们的视线会试图越过雏菊而不得不停留在雏菊上面。在此处凝聚的欲望将会浓稠而甜蜜。没必要填充另一种紫色的欲望了。



*



莱茵十六岁的时候,曾尝试只用蓝绿紫三色做画。她承认,在一定程度上,那是受到了康定斯基的启发。那时,画室里的每个孩子都要完成一幅创意绘画:以一幅名画作母题,拆解原作的元素并重新组成画面。她选择了康定斯基的《青骑士》,为了调成那种微微发青的绿色,因而几乎用光了温莎牛顿牌的普鲁士蓝、钴蓝和拿浦黄,不得不每周去画材店购买大号单支颜料以作补充。她更喜欢的是申内利尔牌颜料,只是那颜料用蜂蜜取代阿拉伯树胶做固定剂,在夏天时常常招惹苍蝇,因而被老师禁止使用。紫色里,她却偏爱白夜牌的那管紫罗兰。来自俄罗斯的颜料灌装粗劣,拆开时掉下大量树脂的碎渣,涂抹在纸上时却艳稠地不可思议。



画室里的其他人都觉得她的用色过于怪异,蓝绿紫在画布上蔓延出一种神经官能症的前兆。唯独当时画室里年长的指导老师,玛琳娜,鼓励她把画继续完成。她作画的时候,棕色卷发的玛琳娜总是亲昵地贴在她的身边,胸部贴在她的背上。玛琳娜女士,您让我喘不过气了。她只是贴得更紧了。噢,莱茵,噢,我的好孩子。我的小怪物。她的手覆盖上她握着画笔的手。她并不觉得反感。你还可以画得更深入一点,女人低声说。更深入一点……



深入到肉体,莱茵。玛琳娜的呼吸喷在她的脊背上,激起一阵无害的颤栗。我们的时代太肤浅了,只关注人的灵魂,却把肉体忘得一干二净。莱茵很奇怪自己那时竟听不懂她的暗示。不,孩子,不要用画笔,用你的手指……对,直接用你的手涂抹。她抓着她沾满紫色颜料的手在画布上一路按下自己的手印。最后,她画出了一幅有着紫色夜空的水彩画,绿色草地上静止的裸体女人光洁的后背取代了原作里奔驰的骏马和骑士。完成这幅画作花去了莱茵一整个暑假和半个学期的时间。筋疲力尽。心神涣散。艺术总是这样的。莱茵这样向她的父母解释,然而,他们认为这耗时过长,且那女人的背影太酷肖玛琳娜,随后便把她送去了另一家画室。





——亲爱的,看在上帝的份上,做一个正常点的艺术家。母亲对她说。莱茵沉默不语。第二年,她上了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在那里,以一种顺水推舟的英勇架势,同雕塑系的年轻男助教搞在一起。


助教本来有个极长的名字,莱茵将它简化成一个音节,凯,就像压缩了他这个人一样。凯也是经得起压缩的,他年轻而英俊,活生生一个头脑简单的大卫。她爱他借着一腔迷恋,并不含愧疚。他们在圣诞舞会中相识,在画室里相爱。交往日久,莱茵觉得自己同凯的性别倒错了。你总是想着你的画!凯高声抱怨,像个女人。她想象着玛琳娜尖叫的方式。玛琳娜就不会说出这种话。吵架之后,总是她先放下画笔去哄凯,一个蜷缩在角落里,受了伤的、胸部和大腿肌肉发达的公主。她曾提议以凯为模特作画,她会在他的胸部上放上两个苹果,在他两腿之间放上一支郁金香,凯羞怒万分地拒绝了。莱茵至今还很懊恼。她想起,在法语中,雄蕊是阴性的,雌蕊是阳性的。多么有意思的倒错。植物学家同语言学家中必定有一方犯了错。



就像嫌词汇本身的阴性和阳性还不够区分万物,她惊讶地发现,凯会把同一事物划分出好与坏。光洁饱满的苹果是好的,皱缩的是坏的。年轻的胸部是好的,年老而下垂的是坏的。未降落到地面上的雪花是好的,堆积在铁质扶手上的雪是坏的。带大腿骨的烤羊肉是好的,煮过头的羊肉汤是坏的。沉默时的莱茵是好的,在凯面前喋喋不休地抱怨颜料用得太快时的莱茵是坏的。以凯自己的方式压缩他,分成一个好的凯,总是记得在去她公寓时带一束花;坏的凯,上完厕所从不记得放下马桶圈的盖子。同凯做爱,像是同一大盆粘粘糊糊的芝士培根意面翻滚在一起,粘腻,潮湿,没有尽头。不算太糟糕,也不让人激动。心情好的时候,莱茵曾抱着他,心不在焉地说我爱你的全部,凯惊恐极了,推开她。



——一个人怎能爱另一个人的全部呢?他说。我们只能爱某个碎片。



他说话的时候莱茵沉默地捡起落在床边的胸罩,套上那件被凯评论为坏的蓝色薄罩衫。那个时候她确定她不爱他,不爱他湿润的灵魂,也不爱他年轻的肉体。凯身上那种大卫的光环已经褪去。皮格马利翁厌弃了他的雕塑,泥块塑成的偶像从脚趾处崩塌。尽管如此,她还是延续了这段关系,直到两个月后,于超市停车场凯的汽车前盖上让家人撞破这段地下情。那时这段感情已经干瘪得像一只在储藏室放了太久的柠檬。




*



同凯分手后,莱茵忙于为自己的毕业画展物色合适的模特人选。苹果与郁金香,柠檬与凯特莱兰花,柑橘与紫罗兰,这些组合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万事齐备,只是缺少一个作为背景的展示物。人物个性不能过于突出,容貌也不应让人难忘,否则会把观众的注意力从被遮掩的性器上移开。作为一名女画家,莱茵意识到,无论她试图描绘什么性以外的东西,都会被解读为生殖崇拜。自埃菲尔铁塔建成后,评论家对画面布景中任何一个高耸的物体都揪住不放,大声议论。所有日常符号在一夜间充斥了情色的意味,唯独被指代的性本身不被讨论。



在遇到森岛之前,莱茵已经邀请过一些男人和女人充当她的模特。她让男人在胸前捧起两个圆润的物体,在女人的双腿之间放置花束。人们在她画室的沙发上坐下,裸露着或是穿着一件单薄的罩衫,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从午后到黄昏。她只在光线变化最多的时刻作画,捕捉人物脸上微妙的尴尬表情。他们假装平静,实际上却因莱茵的注视而紧张不安。看着完成的画作,莱茵颇感到几分得意,就像多年前只用蓝绿紫三色作画时心里涌现的奇异自豪感一样,她自信自己完成了一件尽管重复、却仍饶有趣味的事情(她不记得哪个画家曾做过这件事,但她肯定,以湿润笔触描绘花卉的人她一定不是第一个);在画布上,她以一种过于拙劣的方式狡猾地颠倒两种性征,用一种生殖器官作另一种生殖器官过于明显的隐喻。




森岛是她最后一个模特。莱茵在美术商店买牛皮纸胶带时遇到她,帮对方取下了位于高处的几支温莎牛顿牌颜料。那是她熟悉的普鲁士蓝和拿浦黄,她不由得多打量了森岛几眼。一名过于典型的东方少女,穿白色裙子,比她矮一个头,平刘海,面容拘谨,笑容生涩。她想,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一块完全的布景板,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人,一张只在被凝视里存在的画。这将是她系列画作里的最完美一幅。她兴奋极了,就邀请森岛到她的画室里去。森岛是一名画画的业余爱好者,对莱茵的职业画家身份惊异万分,就像一个相信鬼故事的人亲眼见到幽灵降临,惊惶中夹杂着命中注定的宿命感。莱茵用上了请求,用上了许诺,用上了她所知的所有英语中和美有关的词汇。先是教森岛画画(她发现森岛同当年的她一样喜爱冷色调),再循序渐进地提出要求,请她当自己的模特。森岛以为她的绘画主题是要描绘美,羞涩得低下了头;莱茵用尽全力让她这么误解。



她正式以森岛为模特作画时是春末,一直画到盛夏还未画完。阳光从画室朝南的窗户射进来,让两人睁不开眼睛。她亲吻森岛,森岛不拒绝;她把舌头伸进她的口中,森岛发出细微的小动物的呜咽。于是莱茵想,是时候了。毕加索会在他的画室里做爱么?在充斥着公牛与女人变形肢体的格尔尼卡画像下与模特做爱?如果他是这样做的,那么莱茵也是。森岛似乎对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觉得奇怪,她像一块绘画用的优质天然海绵,逆来顺受地吸收一切潮水,直到自身也变成潮湿柔软的一团物体,充满蓬松的孔洞,在莱茵每一下轻微的触碰中颤栗。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每一个瞬间都是相对于今日而言的遥远过去。



莱茵有种模糊的预感,作画结束之时,也就是她同森岛分别之时。她甚至还不了解森岛的童年,就已经抚摸过她脊背的曲线,纯粹的情爱因缺乏足够的沟通而留下空落落的缺陷。然而,对莱茵来说,这正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她想象着一个存在着森岛和不存在着森岛的交叠空间,在那里,苹果违背地心引力向太空中飘去,郁金香的花冠深深地扎进土地中,根须朝向天空生长。




——画好了?森岛用温顺的眼神问她。




莱茵盯着已完成的画作。她的喉咙干涩。森岛从沙发上起身,轻轻靠在她的后背上,看着画像中的自己。姿势太僵硬?光线太昏暗?


——你觉得怎么样?莱茵等着对方评论些什么。



——所以,下次不必再来了?

森岛的声音里有种如释重负的味道。








莱茵睡到了第二天正午。醒来后,画室里只有她一人,她走到画架前,想看看森岛,却大吃一惊。少女裙摆中央,雏菊盛放处,聚集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斑点还在水彩画的周围飞舞着;走近一看,那是被颜料里所含的蜂蜜吸引而来的苍蝇。纯白的半透明纱裙上浮动着肮脏黑点。她赶去苍蝇,卷起了这幅画,丢进废纸堆里。不该用申内利尔的。莱茵懊悔地想到。



她给森岛打电话,结结巴巴地解释画作毁掉的原因。尽管有些迟疑,森岛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再来给她当一回模特。



莱茵在画室里踱步。她整理散乱的画具。她铺好沙发上的蓝色绸布。她把干枯的雏菊从没有水的玻璃水杯里抽出来。还有两个小时,森岛就要回来了,她该怎么重新填满这个空白的画架?莱茵想,她应该再画一幅画。一幅没有森岛的森岛肖像画。森岛的胳膊呀大腿呀,全都溶进沙发背景的蓝色虚空里。她幻想那幅光景:一条白色的薄纱裙漂浮在空气中,裙摆正中央一簇枯萎的雏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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