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别问我是谁
夜已经深了,屋外冷得厉害,似乎隔着玻璃窗,都能听见空气中的水凝结成冰晶的窸窣声,偶尔能听见两声犬吠,更让心头一揪,寒意更甚。
深夜的耳朵格外的灵敏,蓉子轻轻的呼吸声,江利子在暖桌边也能听得见,或者可以说,心之所系,如何听不见?
蓉子睡了,在她那张单人床上。
蓉子当然不会抛下她,毫无感觉地去睡觉,可是鸟居江利子要她去睡觉,当然是自有办法。
她真的发现,自己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当江利子抱着蓉子,轻轻地把蓉子柔软温暖的身体放回床上,凝视着那美丽的面容,又想起到家的时候,她只是低低地呻吟一声:“别问为什么,也别问我是谁。”蓉子就什么都没说,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从背后拥抱着她,很久很久。在室内一片沉默中,感受着让人落泪的爱情。
江利子知道,蓉子在抱紧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的时候,其实自己也是那么的恐惧。水野蓉子是莉莉安的女王,法律界的明日之星,可也是一个出身于书香门第的正常年轻女人,这样的女人,如何能平静地接受被人跟踪袭击,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朋友几乎在一瞬间秒杀三个彪形大汉而无动于衷?
可即便是这样,蓉子仍然这么理解和宽容,她比任何人都要懂鸟居江利子,她知道江利子此时的惊惧,并不在她之下。而有些问题,也并不是她问就能得出答案的。
而且她深深地信任她的小利,一个月的点点滴滴,这个用最本真的面目真心对待自己的女人,绝不会是一个坏人。无论她的过去有什么,她都可以原谅,可以包容。
可是,即使蓉子能够原谅,鸟居江利子可以原谅自己么?
此时的她,正坐在灯下,出神地盯着自己的双手。这双精于绘画、精于料理,同时也精于伪造、精于杀人的手。
那橙色的温暖灯光,让她在寒夜中也有了几分温暖和依靠,如同蓉子给她的感觉。
福尔摩斯说过:手比脸还能告诉人更多的秘密。她正看着自己的双手,为了寻找那最后一击,击打出她每个细胞都要呼之欲出的真相。
她眼前的这双手,手背肌肤滑腻匀净,手指纤长,指甲干净,顶端剪得很短、很整齐。和东京的大部分女孩子不同,尽管指尖纤纤秀美,可从没有涂指甲油,也没有留长指甲,更不会做那些华而不实的美甲。
这是她失忆了依然保持的习惯——她的指甲从来没有超过一毫米,也不会剪得太短而伤到手指。她也很注意保护自己的手,每天会洗很多次,洗完后会用最好的护手霜仔细地打理。
她一定生活优越,却经常需要用手做精细工作,不能有任何的妨碍。
她的手虽然看上去白皙纤细,其实仔细看过去,却并不完全如此。她的手指很长,可以轻易地将蓉子的手握在掌中。而且手指笔直而坚挺,关节灵活,骨骼却非常结实。
骨骼……她的骨骼……
“骨骼治疗的过程是很疼的哦。”她听见遥远的时空,一个中年女人低沉而温柔的声音。
“会比现在更疼么?我每天都在疼,每天骨头都会断。”小女孩的声音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平静,对这种地狱般的生活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会更疼,但这是暂时的。”中年女人想了想,决定用一个轻松的比喻来缓解这残酷的现实,“就像金刚狼被注入艾德曼合金,治疗结束后你的骨头也会结实得像金刚狼呢。”
小女孩明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突然道:“你是说,我以后不但能走路,还能用骨头杀人?”
那中年女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了。而旁边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女童也停止玩手中的小狗布偶,带着点儿害怕的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们俩的表情,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对,她是个怪物!
这两个人长得很像,是母女吧?此时江利子脑海中定格的影像里,中年女人虽然表情尴尬,可仍然看得出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蓝框眼镜下的绿眼睛和一头柔顺的深蓝色长发,使她独具魅力。
她长得好像一个人啊。江利子随即想到,对,很像那位证人——玖我夏树。
不,她不可能是玖我夏树。对,想起来了,她叫玖我纱江子,一个介于医生和科学家之间的人物。想来,如今的玖我夏树,就是当年那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儿,她一定是玖我纱江子的女儿。
真巧呢,那个当年看到她就大叫怪物的女孩子,如今已经读到博士了。
想不到世界竟是如此小的圈子。可是她弄清了别人的身世,却还是找不到自己的身份。
虽然有点挫败感,可是她清楚,她已经想起幼年的事,这说明真相很快就会出来了。
她翻转了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刚回家时勒紧皮带留下的红痕还在,此时已经消失了。
她的手掌并不宽,可是和蓉子那纤薄的手掌比起来,显然要强而有力得多。特别是虎口、食指、拇指内侧和掌心的指根处,有淡淡的茧子。
这是什么样的手?这是一双握枪的手。
一个坚毅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握紧枪,就像握紧你的生命。可是肩部要放松。什么都不要想,眼睛里只有你的准星和目标,一、二,开枪!”
“砰”地一声后,是玻璃瓶炸裂的声音。
“看,我打中了!”女孩抑制不住兴奋。她才十岁多一点,拿着枪的样子已经很老练。
“做的不错。”她背后的女人简短地说。她的态度似严格的教练,可语气中掩饰不住脉脉的温情。“记住,真正的射击不是奥运会,没人会给你那么长的瞄准时间,三点一线什么的只是教科书而已。用你的眼睛、手、脑子配合在一起,你会是一个优秀的射手。”她终于忍不住抚摸着女孩头顶的柔发:“你是我见过的学得最快的孩子,我想不久你就能用我的双枪射击了。”
“那我今年可以跟着你去打狐狸了么?”女孩兴高采烈地转过身,看到了背后的女人。
她眼前的女人身量高挑,棕色的长发利落地梳成一条长辫,一件灰蓝色的背心,凸显了她曼妙又健美的身材,小麦色的肌肤在骄阳下莹润发光。那双和女孩一模一样的棕褐色眼睛,平时总是交织着高贵孤傲的矜持和野性难驯的叛逆,可是此时注视着女孩的眼神,却满是温柔和慈爱。“当然了。我已经让Wil给你那匹漂亮的小马定制好了鞍辔,还准备好了那把我小时候用过的猎枪。今年的狩猎季节,我会让所有人看到我的宝贝Sam有多出色,天生就是我Lara Croft的继承人。”
宝贝Sam……Lara Croft……Sam……Lara Croft……Sam……Sam……
是的,那个女人是Lara Croft,剑桥大学的教授,十一代Abbingdon伯爵,她还有个令人生畏的绰号:Tomb Raider,古墓丽影!
而她,不是什么鸟居江利子。她是Sam,Samantha Croft!
像是打碎了眼前的屏障,所有的真相争先恐后地涌过来,如海潮,如失控的人群。
江利子像是被狠狠地刺了一刀,蓦地跳起身来,她的头撞到暖桌上方的木框日本纸灯,灯在空中不停地摇曳,整个房间明暗不定,如古墓中幽暗的火把,密道中闪烁的安全灯,还有她杀人时,被杀的人眼睛里挣扎又黯淡的光……而她此时的脸,白得像个死人,像每一个被她杀死的人……
她不是鸟居江利子,不是失忆的纯真少女,浪漫的街头画家;她是Samantha Croft,牛津大学的高材生、Abbingdon伯爵的继承人、上流社会的千金小姐,同时也是盗墓者、窃贼、伪造者、爱杀人的小魔王……
她这双手做过那些事情,现在一桩桩一件件她都想起来了。指尖上沾过的罪恶和鲜血,也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
找回了记忆,她原本应该兴奋,可是记忆每多一点,都会让她多一点绝望!
Samantha Croft这样的女人,这样骄矜自恋的女人,第一次感觉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在高贵温润如和田美玉一般的水野蓉子面前。
她这样的人,真的配和蓉子相爱么?
怎么办?怎么办?蓉子,我需要你告诉我怎么办!
她本能地冲到蓉子的床前,月光轻纱一般落在熟睡的蓉子的脸上,肌肤莹润,纤尘不染。
江利子,或者说是Sam,她的内心一阵剧痛,这是她深爱的女人,这是她配不上的女人,是她心灵唯一依靠的女人,也是她那么渴望的女人!
几乎是本能的驱使,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扑过去抱紧了蓉子,没命地吻了下去!
无论是在失忆前还是失忆后,在爱情中都是温柔体贴的她,此时却像是一个溺水者,用自己的全部力气抓住了一块浮木,那上面维系着她的全部生命。
蓉子理所当然地被惊醒了,即使再稳健的女人,遇到如此一反常态的恋人,也禁不住惊恐:“江利子,你在干什么?”
江利子没有回答她,她只是沉默,只是激烈到粗野地吻下去。
“江利子,你停下,你弄疼我了。”江利子的力气好大,而那发红的眼睛和惨白的面孔更让蓉子恐惧,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蓉子挣扎的时候,膝盖狠狠地顶向了江利子的腹部。
“咚”的一声,江利子铁钳一般的双臂骤然放松,蓉子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喘息了一会儿,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急急地看向她的恋人。
江利子头发散乱地跪坐在地上,那呆滞绝望的眼神,根本难以和平常灵动俏皮的她联系起来。
“对不起,小利。是我不好……”蓉子几乎是滚下床,跪坐到江利子身边,温柔地抱住失了常态的恋人。虽然她刚才被那样地对待,可是恢复理智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她的恋人需要她。
蓉子的体温和柔情让江利子终于回过神来,她怯弱地看着蓉子,低声道:“蓉子,我……”
“你怎么了?”蓉子忍不住问道,她抚摸着江利子的额头,触手冰冷潮湿,全是细密的冷汗,“你是……想起什么了么?”
江利子像是被吓到的孩子,身子一悚,像受了寒一样颤抖起来。蓉子心中一痛,连忙抱紧她,柔声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无论你想起来或是没想起来,无论你想起来什么,你只要知道,我爱你。”
江利子没有回答,她默默地埋首在蓉子的怀中,过了好久,蓉子听见她似呜咽似叹息的声音:“蓉子,无论我是谁,你也只要知道,我爱你,我会用我的一切保护你!”
她们没有再说话。这一对深情而又无奈的恋人彼此心照不宣,在如此的寒夜,用体温和爱情,温暖彼此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