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时代，清澈的梦

1.

又是新的一年，寒冬时节。即便是气温下降，也依旧没有掩盖人们的热情。

跪坐在坐垫上的人有着一头温润顺柔的紫发，身上的大振袖材质华美，袖口用金娟细细绣上了一层花纹，能够猜出是个贵族人家。半晌，那人睁开眼睛，祖母绿般的双眸内光华流转，环顾房间内部，直至目光停留在眼前那位金发武士的身上，随后又闭上眼睛。

武士似乎是察觉到有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便也抬头。

「殿下，」开口唤着眼前的人儿，「有何吩咐？」

「没有呢，绘里想哪去了？」被唤作「绘里」的武士只是摇摇头，对于被她称作「殿下」的女性一直抱有敬畏之意。

「以后独处的时候，叫我希就好，不要太拘谨。」武士微点了头致意。

清晨的阳光透过纸窗撒进屋内，一层碎金般洒落在跪坐的两人身上。屋外的鸟叫声混杂着惊木敲打水池内青石的声响，惬意且寂静，似乎任何突兀的声响都会破坏这美好的场景。武士睁开眼，和煦的日光携着暖意，勾起她的回忆，与殿下的相遇。

2.

安庆之乱。

日本开始了长达百年的战国时代。兵戈扰攘，各方势力为了争权夺势不得不依靠兵力进行战争，边界处是最容易发生动乱的地方。假若威胁到百姓的日常生活，往往会由方圆几里内权高望重的家族进行调解。德川幕府掌辖的区域里，绚濑家和东条家是两大最为著名的家族，可谓人尽皆知。一家擅长兵法，一家擅长沟通，两个家族一旦出面都能很快平息纷争。

两家不仅是世交，更有着特殊的关系。绚濑家作为东条家的「守护一族」，在东条家确定好下任当家后，会在族人内部选出出类拔萃的人选担任其侍卫。

东条希，年仅八岁却被指认为下任当家的继承者。

那天天气很好，希跟着父亲到院子里接待绚濑家前来受选的人。

从未见过这么多人的希显得很怕生，抓着父亲的衣襟看着排成一排的候选人。祖母绿般的双眼迅速扫过队列内一众魁梧高大的武士，突然间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眼睛瞪得很大，目光停滞在了一人身上。父亲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视线尽头是一个与希年龄相仿的女孩，一头耀眼的金发加上如水般清澈的蓝瞳，眉目间透着不卑不亢的神色，五官线条精致，拥有优美的轮廓，浑身上下散发出逼人的英气。很难想象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竟长得令人如此赞叹。也许是感觉到了希的目光，那女孩也看向希，并有礼貌地点头微笑。

「女儿对这位小候选人有好感呢，」希点点头，随后父亲心领神会，来到队列前弯腰直面这个女孩，「可否告知你的名字？」

「绚濑绘里。」

「原来是绚濑家的长女，小小年纪竟能有这样难得的英气，难怪女儿看了如此中意，」父亲直起身，与绘里互相鞠躬，「女儿的选择我也没有理由干涉，既然她看中了你，还请照料好她，绘里。」

「是。」小小的绘里对着躲在父亲身后看着自己的希伸出手，「我叫绘里，请问你姓名为何？」

爽朗的笑容配上完美无缺的脸庞，让希竟有些难为情。犹豫了半天她还是抓住了绘里的手，声若细丝，道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我叫希。」希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时绘里的笑容，那也是她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能够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3.

就算只是个八岁的小孩，绘里也难免略微招架不住接踵而至的安排。规矩就是规矩，没有理由去打破，尽管希很心疼绘里，但也不敢同父亲交涉。

或许是这样高强度的磨练造就出绘里惊人的毅力。长大成人之时，脸上也脱去了原有的稚气，眉宇之间尽是英气，与生得水灵貌美的希走在一起简直是天作之合，羡煞旁人。

从回忆中回过神，眼前的希却不知何时离开。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一人，寂静得令人倍感安心。按住膝盖站直身子，绘里拉开门，却只见儿时好友园田海未在院内练习刀法。

「海未。」

「是绘里啊。」停下挥舞着的刀，海未与她行了个礼，「希刚和小鸟去见她父亲了。」

「夫人也来了呢。」绘里凭着记忆在偌大的宅邸里穿梭，来到一处客房前。隐约能听见人声，但透过木门后内容变得模糊不清。勉强皱着眉头听，也只能辨认出几个词语。

随着谈话的深入，绘里的心情越来越差，眉头紧锁住，表情凝重。

在这样战乱的年代，要保持各个势力之间友好的同盟关系，最为有效的办法就是联姻。

希听着父亲讲着有关联姻的问题，缄默不语，心思却不知飘到何处，她偷偷地看向门的位置。心中忽然生了个念头。绘里刚才……来过了吗？

「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呢。」

「……」

一言不发地回到庭院中，海未从绘里脸上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殿下她。」

「联姻是吧？」海未将手中的刀搁置一旁，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是希的想法，你应该最清楚。」

是的，大概在希认定绘里的第一眼时，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绘里花了十年的时间与希一同成长，也切实地了解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可是有时候偏偏会被希所表现出来的那副假象所迷惑，以至于偶尔摸不清她的套路。

这片土地上几大势力间有着看似和平的局势，其中却暗潮汹涌。

没有永久的和平，只有永久的利益。

也许是出于对百姓的爱护，让希不得不做出决定。

谈话结束已是薄暮暝暝，从房内出来的希面露倦色。尚未理解希的想法，绘里来到她面前，话未出口便被打断。

「绘里，能同我去房顶吗？」没有拒绝，绘里抱着希自一块磐石上一跃而起，来到屋顶上。

东条家的房子坐落于地势较高的位置，所以在房顶上能够很清楚的将大名府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虽然嘈杂却是意外地热闹。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充实的笑容，仿佛未尝受过前线战况的影响，也没有感受到危机感。几乎所有人都沉浸在新年的喜庆当中。

「我想让大家能安心生活，」希背对着绘里，抱着膝自顾自开了口，「不想让他们成为战争的牺牲品，所以我选择联姻，别无他法。」

「殿下明知这样做后，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很小，还是要赌一把吗？」

「大概吧。」

握着刀鞘的手没有放开，绘里静静地凝视希。紫色的发丝在夜色中被薄风吹拂，于背后扬散。

本应一身色留袖，却要披上白无垢;本应捧着淡茶与身旁的金发侍卫谈笑，却要执起九度杯于婚礼上强颜欢笑。

那么弱小的一个人必须扛起家族的重担，单薄瘦削的肩膀要承担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千钧重负。

残酷的年代中，希心中那一丝希望，或许会变成一场梦也说不准

4.

头痛不已，钻心的疼痛使得绘里卧在被窝内一动不动，希推掉了所有行程留下来照顾生病的侍卫。

一阵莫名地难过，希很善良，不愿看到任何人受苦。同样地不管对绘里还是对他人，都是一样地关心，从来不分什么身份。

有多少人看见希的笑容时惊讶地心跳漏了一拍呢？不知道，绘里数不过来。

她曾庄重地发誓，要永远守护着这份笑容，可如今要继续往常一样履行自己的这份职责时，希却要离开了。

还能再享受这份独特的温暖到什么时候呢？

一直陪在身边的绘里，从什么时候开始与自己有了隔阂？希不明白。嘴角的弧度渐渐平了下去，笑容越来越少，那双温暖的手也长久地放在刀鞘上，目光趋于冰冷。

无论何时何地，自己遇到危险时总会及时出现，即便绘里的后背看起来并不宽阔，希总能感受到安心的气息，只要绘里在她左右便什么都不会畏惧。只是，以后可能不会再有这种安适的想法出现了。

「希，」绘里答应她在独处的时候不尊称殿下，而用原名，「这样真的好吗？」

「假如不这么做，会有更多无辜的平民因此丧命。民心为本，失去了民心的君主只有被推翻的份。」

驱动着这个世界的，并非只有眼睛能够看到的东西。就像只看人的外表不明白内心一样。

所谓国家，就如同巨大而复杂的军队。人们如同身处其中、蕴含力量的士兵，组织、制度则是调动力量的枢纽，而将其包裹在一起的就是队伍的框架。

「我不觉得这样的决定是正确的，」坚定的眼神不带一丝犹豫，绘里下定决议要将心中的想法传达给希，「回不来怎么办？要是白白丢掉性命，阻止不了一触即发的大战，那就是得不偿失。谁能保证对方不会出尔反尔？」

「时代和一个国家的伦理都是处在不断的演变当中，而世人们的伦理观和价值观也在随之变化。人居于其中，只不过如一粒滩边小石、任海水翻弄而已。而就是这些粒粒沙石，还要经常担着被无情的浪潮所吞噬的危险。」

「真实往往是最容易为尘埃所蒙蔽的东西，人们更乐意于去接受的只是现实。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也是一道人难以逾越的界限。」

绘里不禁抓住了希和服的布料一角。说完这些话后，又重新回归沉寂。

「希，如果那是你的决定，心意已决的话，我也无权干涉。」

混乱的时代中，有着不可磨灭的希望，那便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幸福生活，可在当时却是很不切实际的一件事。即便是这般令人发笑的事，那也是希所期待着的。

「不，」希摇摇头，「我的确是想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可忘记了最根本的问题。我们只不过是枚棋子罢了，用之则留不用则丟，就跟道具那般相似。绘里，既然是真实是难以逾越的界限，就试着去打破它，跨越过去。」

错的不是她们，是这个世界。

「因为那头，有着我的信念，还有绘里的信念。」握住了绘里的手，感受着指间传来令自己安心的温暖。

那不仅仅是个梦想，也是无论如何都想要付诸行动让它实现的梦。

与其被动结盟，不如主动出击。如果结盟后对方不满足于此变卦，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绘里想要保护希，同样的也会让她的梦成真。所以，不用害怕永远也不能陪着希，也不用害怕尽不到职责。下定决心，绘里与希会一同跨过不可逾越的屏障。

隔天，东条家继承人拒绝了联姻，对方颜面被驳，恼羞成怒之下一场大战即将开始。

三天后，在边界绚濑家和东条家与敌人交火，战火波及到周边村庄。

绚濑绘里替东条希挡下带毒的暗箭，昏迷不醒被紧急送至后方抢救。

园田家接到求救讯息后，由族长园田海未和南小鸟带队前来支援。

东条家凭借着强大的人脉联系到了医学世家西木野家族进行后方的医治工作。星空家与小泉家为她们带来了大批医疗物资解决了燃眉之急。

三个月后，东条家与绚濑家以死伤无数的代价赢得了战争。

第四个月，绚濑绘里从昏迷中苏醒，头一次见抱住她哭泣的东条希。

第五个月，东条希正式就任东条家的族长。

第六个月，东条家四处奔波为战后重建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

第七个月，在看见平民再次露出幸福的笑容后，东条希对绚濑绘里告白。

第八个月，签订停战协议后隔天，绚濑绘里接受了东条希的告白。

在那之后不久，国内趋于和平，绚濑家和东条家关系依旧良好。在绘里开办的剑道馆，来了一名紫发少女，据说她与绘里住在一起。

「希，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绘里。」

又是一年到头时，金发武士与身边的人儿步于白雪之中，同那些自己所爱护着的人们一起迎接新年的到来。

混乱的时代中，那原本渺小的梦，终究还是实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