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黑暗的公正

“麻烦您了，武田课长。”蓉子向楼下等候在车边的男子鞠了一躬。

那个身体健壮的男人连忙回礼：“这是我的工作，请水野律师不要客气。”他抬起头来。这是张貌不惊人的脸，虽然长得不漂亮，可是黝黑的肤色和方正的下颌让这个五官端正的男人多了几分男子气。这就是藤乃集团的保安课长武田将士，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听说他高中和大学时是关西剑道大会的冠军，又当过好几年刑警，非常能打。有这样的人做保镖，应该是很放心的。

“这是我们保安课的职员楯佑一，也是我的同门师弟，他和我一样尽忠职守，请您放心。”武田看到水野律师身后的女人不停地来回打量自己和旁边的楯，不知道是不是楯那一头黄发和吊儿郎当的样子让对方不放心了，只得出言解释。

“对于二位我是绝对信任的，只是我的事让藤乃小姐挂心，又劳烦两位，我心中有愧罢了。”蓉子自然会客气两句。而她身后的江利子也笑了，她也知道这两个男人误会了。她打量这两个人，不过是习惯性地估算对方的实力，有什么破绽、用什么方法让她最快地将对方击倒，他们能在自己手下走几个回合。

此时的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失忆少女，而是犯罪之星Sam Croft。

不过她很快就收回了这种犀利的目光，像蓉子那样礼节完美地道了谢，又递过去三个便当：一个是蓉子的，另一个是为这两个人准备的。

“听说二位在关西生活了很久，所以今天做了大阪烧和藕夹肉便当，简陋的很，不成敬意。吃的时候还请热一下。”

蓉子笑着插话：“不过你们吃过了就知道，虽然是普通的菜色，可是没有比她做得更好吃的了。”

听到这个谦逊的女律师说出这毫不吝惜的赞美之词，又看到这两个女人那掩饰不住的亲密神态，虽然是平常很稳重的武田，也不禁睁大了眼睛。那个一头黄毛的楯倒是镇静地耸了耸肩。作为鸨羽舞衣的未婚夫、玖我夏树的朋友，他很早就了解了藤乃静留的阅女无数和玖我夏树对藤乃的情深似海，女人之间的爱情，他早就习惯了。

临上车前，蓉子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我去上班，你要好好的。”

“当然了。”江利子扬起轻松的笑脸，明净如头顶的天空，“下班了我来接你，我们去家具卖场看看。”

蓉子的脸红了。去家具卖场，买的不是平常的家具。她昨天把江利子从床上踹了下来，在平静之后，两人的暖桌下面相依偎着凑合了一夜。看来，她们的确需要买一张大床。

爱情中顺理成章的事，可说起来她还是会害羞。这个事业上精明强干的女人，爱情上真的好纯洁。

江利子看着蓉子眼中的羞色和脸上的红晕，像看着此生最珍贵的宝物。对于常年在黑暗中生活的她，纵然挖遍世界上所有的古墓，盗遍世界上最顶级的博物馆，又怎能发现如她爱人一般纯净又高贵的心？

蓉子在车里回头看去，江利子的身影渐渐远了，渐渐小了……在这一刹那，仿佛命运要把她带离，让她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失落和悲伤。

江利子看着渐渐远去的车，心中突然万般不舍，正在热恋中的情侣，一分钟都是分不开的。还有一天，她就得去自首，必须和蓉子分开。如果分开是不可避免的，她也必须为下一次重逢做好准备。

这一天，她要做很多事。江利子握紧了衣袋里的手机。这是她昨天从那个被打昏的人身上摸来的，只凭借里面的信息，还有八小时的时间，凭她的能力，可以把东京翻查个底朝天。

“啊啦，想不到你对床这么挑剔，在卖场里转了这么久。”她们回家天已经黑了，她们还得赶回去解决晚餐。江利子答应蓉子，今天给她煎牛排，那是她们“同居”第一天的食谱。

江利子笑了笑：“床当然要讲究，人一生在床上度过的时间最长，而且床不仅是家具，更承载着……”

“好了好了。”蓉子赶忙打断她，含羞地向身后看了一眼。武田课长和楯佑一还在后面跟着呢，他们的任务是一直要确认水野律师回家才能离开。

江利子也顺势向那两个恪尽职守的保镖看过去。她对藤乃静留派来的两个人的忠诚毫不怀疑，也确信他们的确很能打，可是作为保镖，他们还有一点不够称职。

那就是警觉性。

不过似乎也不能怪这两位男士，因为跟踪他们的人，是高手。

从她和蓉子到家具卖场时，她就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踪他们。她特意在卖场转了许久，才确认下来。可是跟踪他们的人是谁，因为不想让蓉子受惊，她一直没有机会去弄清楚。不过她现在并不害怕，有她在，还有这两个能打的保镖，除非此刻对方用上火箭筒，否则也伤不了蓉子分毫。

更何况，此时逼近的危险，让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地兴奋，而这种兴奋，又让她的脑子格外冷静。

她是危险中长大的人，危险就像是日常的食粮，如果不食用，反而维持不了身体的正常运作。

只要等夜深蓉子睡去，一切都将有个结果。

当下弦月升上天空，月光如水泻入窗户，照在蓉子晶莹的肌肤上，江利子踏着猫一般轻巧的步伐，走到恋人的床边，低声道：“亲爱的，我走了，很快就回来。”

她相信自己很快就会回来，也许在月亮落下，第一缕曙光照亮蓉子的眼睛之前，她就会回来。她的动作一向很快，在阿富汗端掉二十多个荷枪实弹的恐怖分子，她不过用了一夜。而半年前她在巴黎和她那对异类朋友——米雷优和雾香比赛，死在她手下的SOLDATS杀手不是比这两人加起来还要多么？

而等她回来，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当然，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她得先去解决一个人。那个跟踪她们的人。

江利子缓缓穿上外套，又看了一眼蓉子的容颜。在清冷的月光下，蓉子秀美的面容多了一分纤弱，好像在对江利子说：你快回来……

我会回来的，很快……

深夜的街巷，江利子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好像她不是身有要事，却像是在沐浴在月光在散步。

即使再明亮的月光，也有照不到的地方，就像她现在拐进一条深巷，身影很快就被黑暗吞没。

而就在十秒钟之后，她又在深巷的另一个地方突然出现，一根钢管脱手而出，刺破空气，向一个看似毫无异状的角落呼啸而去。

那个看似无人的角落，突然伸出一只手，接住了这根钢管。

没有一秒钟耽搁，就在这条再普通不过的巷子，在深夜沉睡的人们身边，两个人开始了一场以命相搏的厮斗。

她们快到了极点，似乎对彼此又熟悉到了极点，因为她们的武器甚至都没有发出碰撞的声音，就能知道对方下一步要干什么，因而立刻变招。

这是一场无声的厮杀，就像是丛林中相遇的两只豹子，沼泽深处的两条毒蛇，她们的搏斗凶险、致命，她们根本不会打翻任何东西，因为她们的动作轻捷剽悍，目标是对方的性命；她们也不会发出虚张声势的喊叫，因为她们的所有的力气都会节省下来，为的是杀死对方后干净地离开。

可是她们的实力又太相当了，十分钟过去，还是没有一个人倒下。就听见“叮”地一声轻响，两人手中的钢管轻触一下，同时退开一丈。

黑暗中听见一个人轻轻地笑了，尽管带着喘息，却不是冷静醇厚：“Sam，果然长进了很多。”

回应她的是江利子讥诮的声音：“那是因为你老了。”

江利子似乎在故意引那个女人生气，可是她失算了，对方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我的确是老了，可是你还是没长大。”

江利子冷笑道：“哦？可是再给我五分钟，先倒下的一定是你。”

“我的确会先倒下。那是一定的。因为我老了，也因为我无论何时，也不会让你倒下……”一个高挑的身影缓步从黑暗中走出，清寒的月光落在她原本凌厉的褐色眼睛上，却化为一片柔软慈和，“因为我是你的母亲。”

这个集美丽高贵和剽悍神秘与一身的女人，尽管不再年轻，却有着超越时空的魅力。她的名字叫Lara Croft，她还有个举世皆知的名字——古墓丽影。

“我太佩服您了，阁下。您居然能让Sam小姐和您一起回来。”正在上红茶的老管家喜形于色，不同于一般的英式管家，他对于眼前的这对主人有着亲人和密友般的感情。而一直面无表情的Sam也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冰冷的眼睛里才有了几分颜色。

“我打着你的旗号，说老Wil已经泡好红茶等着Sam小姐了。”Lara端起红茶，优雅地品了一口，嘴角又勾起一抹促狭的笑容，那模样简直和Sam使坏的时候如出一辙，“我还有一招王牌。如果她不跟我走，我就大喊大叫，把周围的人都吵醒，特别是一个叫水野蓉子的女孩子。”

“这可不像是您想出来的主意呢，伯爵阁下。”

“这样下作的主意的确不符合我以前的风格。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Lara叹了口气，“任何身为父母的人，在孩子面前都是甘拜下风的。”

一直沉默的Sam冷然道：“我怎么记得我有父有母，还有三个哥哥，这和您都没有任何关系吧。”

如果说Sam一直想要刺激Lara Croft，那么她的这句话可奏效了。Lara那双面对法老亡灵都镇定自若的眼睛，终于泛起了痛苦的神色。

Wil连忙低声说：“Sam小姐，您可别忘了，至少您在法律上是伯爵阁下的养女，她的继承人。”他的语气带着委婉的责备。

Sam冷笑：“你倒是提醒了我，我明天就让律师去帮我解除这种法律关系，正好我认识一位好律师。”

“我知道在怪我，比起你出生背后的真相，你更怪我对你的隐瞒。可是正因为我知道你无法承受背后的事，所以才会一直瞒着你。”Lara Croft这样目空一切的女人，在她的宝贝面前，发出了沉重无奈的叹息，“可是我还是低估了你的聪明，你居然剥丝抽茧、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宫野志保，从她那里套出了真相。你不理我，我也不怪你。可是你这次到日本，要杀了藤乃一家，我真不明白……”

听到“杀”字，Sam的瞳孔本能地紧缩又放开，她又恢复了那种残酷到平静的笑容：“你说错了，除了现在的藤乃静留，其他人我都会杀。还有当年那些逼死另一个藤乃静留的人。”

“为什么？虽然你自诩是黑暗中的判官，可是我不觉得你的正义感会突然如此爆发。”

“为什么？因为他们杀了的人，出生在和我相邻的培养槽里，她是我的姐妹，是世上另一个我。用这样的技术手段造人又杀人，最受羞辱的是我，最该判决他们的也是我。你别急，今晚我去杀了那帮威胁蓉子的人，然后再从藤乃家开始，一个个慢慢杀过去，他们一个也跑不了。”她放下茶杯，起身准备离开。

此时却听见Lara沉声道：“你来到这里，我就不会让你离开。”

“为什么？”

Lara抬起头，看着这个相貌像极了她的另外一位母亲，却长着和自己一样褐发褐眼的少女，而她眼睛里的骄傲和叛逆，根本是和自己如出一辙。她的心霎时间又柔软了一下，柔声道：“是的，我可以纵容你做一切事，包括怎么样伤害我都好。可是我再也不能纵容的是，让你再去杀人。”

“是么，古墓丽影会害怕杀人？”Sam笑起来，“或者你有了圣母的心肠，想为那些被杀的人鸣冤叫屈？”

Lara摇摇头：“我也知道，你杀的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可是我要阻止的是你！这世上没有谁是上帝，你也一样，无权用自己的好恶去判定别人的生死。更重要的是，Sam，你有没有觉察到，对你来说，杀人与其说维护正义，更多是一种自我满足，是一种乐趣？总有一天，你会被这种杀意异化成为一个怪物，一个恶魔！”

“谢谢你，谢谢你送上来给我杀。我好久没有杀人了，我忍得好辛苦啊……”

这一刹那，这句诡异阴森的话突然在Sam的耳边响起，她的心不禁一颤。是的，说这句话的，不是一个人，是嗜血的吸血鬼，是杀人的恶魔。她想起了蓉子恐惧的眼神，还有投射在蓉子眼睛里，那个冷酷狰狞的自己。

不，不能这样，蓉子这样纯净的女人身边，不能容下一个怪物，一个恶魔！

可是在Croft教授面前，她依然不会轻易屈服：“我本来就是怪物，我一出生，就是一个你制造出来的外表畸形、内心恶毒的怪物！”

“Sam，即使你再怪我，我也心甘情愿，可是，停下来吧。”高高在上的Croft教授几乎是在恳求她的女儿，“停止杀人，好好调整你自己。答应我，让藤乃遥一成为你杀的最后一个人。”

“你又错了。”Sam的笑容骄傲无比，“我没有杀藤乃遥一。”

Lara立刻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你根本不必动手杀他，你只需要几句话，就可以让这个一直饱受心灵折磨的年轻人自杀。我相信你的诱导能力。”

“所以你知道了，我在帮他解脱。”她又恢复了那种从容自信。一个人如果能为自己做的事找到理由，也就不再害怕什么了。

“可是你在帮人解脱之后，却为什么自己失去了记忆？难道是受到了比藤乃遥一更深的心灵刺激？”面对冥顽不灵的女儿，Croft教授决定刺激她一下。

“这个……”Sam居然意外地脸红了一下，为了掩饰，她喝了两口老Wil新泡的茶。好在她一下落落大方，“我在从二十八楼高空速降下来时，出了点意外。”

“意外？”教授的语气里带着点讥讽，“你十三岁就能只用二十五秒从四十层安全速降，想不到现在这么差劲，二十八楼就能让你摔到失忆。”心爱的宝贝受伤失忆，她不知道有多心疼，可是为了制住她，必须说这么难听的话。

“我事先预定的落点，不知有哪个混蛋违规开车经过，那里不是车道，怎么会开到那里去。为了躲那辆车，我……”

教授轻笑一声，叹道：“无论你找任何理由，都无法回避，连速降都不合格，更不应该杀人。而现在还想把责任推到无辜的开车人上面。Sam，你让我很失望。”

Sam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涌动出怒意。如果她知道那辆该死的车是谁开的，估计会气得要命。那位车技欠佳的驾驶者，正是她的老朋友——姬宫千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