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安静的高台上，起了风。

伴随着微微舞动的薄纱，轻柔舒缓的琴声流泻了出来。

隐没在重重帘幕后的女子面色沉静如水，带着凛冽寒意的眼睛里闪着脆弱的光。

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按压着发出颤抖一般的泣音。

那是一段很长的前奏，乐声婉转凄美，仿佛是目送离人，又仿佛，是诀别前最后的短暂告白。

接着，琴音渐渐转低，变得飘渺而虚无，徒留寂静暗自生长……

在让人几乎要忍不住开始怀疑，是否发生了什么意外的长久寂静中，有人踏着灵动的舞步款款而至，莲步生花。

泼墨晕染的迤逦裙摆扫过光滑的地面，竟带起了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悠远乐声。

柔软细腻的步伐缓缓滑向发出呜咽一般的乐声声响的角落，满怀向往憧憬与期待不安，追逐般妄图触碰那幻觉似的低回浅吟。

伸出的指间就要拨开那层迷雾去尽情探访，却又被那精灵般轻盈舞动的身影用极缓慢的速度一点点收回。叹息的目光轻柔地拂过那深藏在心间的女子后，决然地转身，奔赴另一场断肠离别。

在她身后，突然温柔起来的琴音替独自起舞的她铺上了一地的盈盈芳华，让那孤独的女子能够踩出最美丽的步伐。

像是起誓一样，那般夺人心神的悠扬琴声变得轻快、柔和，所有的凄凉悲切都不复存在，只余下缠绵缱绻的刻骨铭心。然后，再不依不饶地环绕在舞姬身侧，陪伴着，诉说永不离散，地老天荒。

琴音与舞姿完美贴合的交融，吸引住了所有目光，客人全部的视线都牢牢地盯着那个翩然起舞的身影，无法离开。

而空灵的乐声安然退避，敛去了开场时的耀眼锋芒，只用平稳淡然的朴实无华为轻盈舞蹈让路，赞扬般炫耀着对方那飘逸伶俐的舞姿，然后用拉长的尾音撑托她的绚烂光芒，让整个世界成为她一个人的舞台。

收回目光，夜一几乎要叹出声来：真是……何必呢。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况，就算没有大闹一场只怕多半也是要胡乱弹奏一番搅得对方没法跳舞才罢休的吧？

……不过那个假设也并不存在了，因为如果真是夜一的话，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应该就已经早早把人拐走了才对。

扫了眼大堂内或满眼赞叹或一脸倾倒或沉沦迷茫或嘴角含笑志在必得的客人，夜一眼含讥诮地摇了摇头，随即带了一丝期待地侧过身子，微笑着看向身边的女孩。

——虽然这个表演的情感似乎有点过于浓烈，但是即使是以夜一那样挑剔的眼光而言，这也算得上是质量极高的演出了。所以，小蜜蜂应该会喜欢的吧？~

然后，夜一嘴角的笑意，在看见女孩脸上的表情时，不知不觉的消散了。

因为此刻的女孩虽然表面看起来非常冷淡平静，似乎是与往常无异，但是夜一就是清楚地知道，她的小蜜蜂，正在心里安静地、默默地，独自哭泣。这种认知来得毫无根据，但是感觉却非常强烈，就好像是在很久以前，她曾经亲眼见过小蜜蜂脸上有着和现在一模一样的表情似的。

呵，她真傻……

她的小蜜蜂怎么可能会因为这样，几乎是在用生命与鲜血去编织的演奏与舞蹈，而开心呢？恐怕她的小蜜蜂只会因为感知到对方身体中的无声呐喊与对即将到来的离别的不舍与抗拒而感同身受地，体会到痛苦的情绪吧。

夜一伸出手，去握女孩微凉的手指。

察觉到她的动作，女孩侧过头，望着她浅浅一笑。

于是夜一的手握得更紧了。

——这种时候，不用勉强自己笑给我看也可以的……

似乎明了了她的想法，女孩微微摇头，然后又认真的看了她一眼，神情柔和，但是这一次没有再笑。捏了捏夜一的手指，女孩转头继续看向舞台上旋转着的女子，顺便丢给了夜一一个“你也要专心看”的眼神。

苦笑着轻叹了口气，金色的双眸在女孩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投向那个骄傲独舞着的身影。

高台上，那个美丽而梦幻的女子有着柔软的腰肢，清高傲气的姿态和玲珑的身段。她那般固执而坚定的舞着，用尽心力地展示着自己的灿烂光芒。

仿佛是这一舞之后，她便再无机会出现在心爱之人面前一样。

所以即使此刻耗尽心血，也要在这样温暖的陪伴下尽情盛开，完成最后的绝唱。

琴音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心意，正配合着她的舞蹈，天衣无缝地渲染着那样悲壮伤感的疼痛。

……洒落的汗水，拨动的琴弦。

有谁，正在用尽全力地，让两人的梦想与伤口重合到一处。

这个演出显然已经超过了预料的长度，也远远超出了预期的深度。**里的小厮、丫鬟、姑娘们都不由得惊愕地对视着，面面相觑，猜不透她们是要如何收场。唯有**望着沉浸在舞蹈中的女子和面露惊艳之色的客人，扬起了嘴角。

对于鹿耳来说，她其实更希望这个表演永远不要结束，她宁愿这样一直舞下去。

——如果可以，让她无止尽的舞蹈吧。唯有如此，她才能够一直停留在陵游的琴声里，永远，都不离开她……

随着鹿耳越来越快的动作，陵游察觉到了对方的不妥，再这样下去……特意放缓了拨动琴弦的节奏，陵游试图压下鹿耳的旋转，却无力地发现，那只是徒劳。

但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这便成了鹿耳的舞艺过于精湛，琴音已经跟不上她的节奏，于是免不了又是一阵盲目激动。

女孩侧头望向夜一，眼睛里是隐隐的担忧不安。

紧了紧握着女孩的手掌，夜一安抚地笑了笑。看着女孩再次望向舞台，她才因了自家的小蜜蜂，难得对他人上心地皱了皱眉。

……沉浸在旋转中的鹿耳微微晕眩地失了神，眼前是跳跃着的明灭斑点，耳边是陵游不离不弃的轻柔琴音。

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小小的陵游板着一张冷漠的脸，冰雕玉砌般的安静面容，手背上还有尚未痊愈的伤痕。

小陵游不喜欢说话，不爱搭理人，最宝贝的是她一直抱着的那张古琴。

小陵游见人的时候虽然礼数周全，但是同时也恼人地，总是拒人于千里。

小陵游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家人。

小陵游对谁都是一个样子，看起来又冷酷又苛刻。

但是她不管，巴巴地跟着对方，怎么甩都甩不掉。对方受不了地皱眉，她却很高兴——因为她终于见到了小陵游从未在别人面前露出过的表情和显露过的情绪。所以更加兴致高涨地“死缠烂打”。

她相信，总有一天她可以逼出小陵游藏在心里的那一面。也只有她知道，小陵游本身，是个多么温暖而柔软的女孩子。

于是……

阳光、花香、雨滴、红叶。

凉风、寒霜、飘雪、降雹。

春夏秋冬。

然后。

冰雪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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