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懒十七 于 2015-1-31 16:00 编辑
多年以后,当她坐在黄金王座上的时候,还会想起那个夏天。
夏天连风都是滚烫的,洒过水的地面泥浆飞溅。等司仪念出名字,场内猛然爆发出欢呼声。
走进角斗场的是个女人,比一般的女人要高,肩膀也宽一些,脖颈稍粗,四肢修长,伸展时线条十分优美,总体看来身形很匀称,甚至偏瘦。她用一块白色头巾包住了那头参差不齐的金色短发,上身是露出半边肩膀的短外套,锁骨上有一行黑色烙印。她的腰并不纤细,小腹还算平坦,用力时才突显肌肉形状。下身的皮质短裤露出了大部分的腿,大腿和小腿上的肌肉很结实,但没有隆起如岩石般的块状疙瘩,似乎只打算在角斗场上才爆发出恐怖的力量。她左手上系着一条半掌宽的皮护腕,闲暇时用来磨挂在小腿上的一把匕首。
角斗尚未开始,她站在场边等候领主的赐福。此时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悲哀的善良的光,仿佛泄露她并非出于嗜血的冲动去战斗。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就要牺牲别人的生命,杀戮带来的沉重负担为血腥覆盖,多少角斗士最后变得疯狂。而令她保持清醒的——
她抬头看向看台。
看台的中央坐着领主大人,一左一右是他的一双儿女。右边的女人穿着短裙,浅褐色的皮肤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这世间一切的珍宝摆在她面前也会黯然失色。
战败被俘后,她成了一名角斗士。眼下的这场角斗十分重要,一旦获胜她就能成为自由人。自由人自由人,想到“自由”两个字,她的胸膛里就敲响了战鼓。“自由”意味着更多的机会和可能性,甚至是她长久以来深埋在心底的希望和隐秘。
自遥远彼方而来的外来人的口中,她听说今天这个日子在他们的国家叫做圣诞节,是神灵诞生的日子。
而她即将为自己的神灵献上这场战斗。
她的对手是一头狮子。
她很快就满十八岁了,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而这头被剃光了鬃毛的狮子已饿得发狂,只一个劲往前猛扑,试图扑到这个人类咬断她的喉咙。她只要撑得久一点、再久一点,狮子迟早会倒下,就像眼下这样。她每一刀都割在狮子没有毛皮覆盖的脖颈上,找到机会后一刀狠狠刺进去,带出飞溅的鲜血。狮子因为疼痛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这一声害她耳朵隐隐作痛,一时间分心,被狮子一巴掌打翻,利爪割破了她的喉咙。双方都性命垂危。
现在一切都交给领主的小女儿裁决,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去,还在看在她的英勇无畏上豁免她。
领主的小女儿今年九岁,头发扎成许多条细细的辫子又束成一股,她的额头饱满光洁,双眼明亮有神,即便坐在那令人生畏的领主身旁,也依旧绽放着属于她的光芒。
她看着地上那名被狮子的利爪割喉的女人,站起身来。场内一时静寂无声,甚至有人捂住脸颊。
环视全场后,她朝上竖起拇指。
躁动不安很快变成整齐的欢呼声,“救她!救她!”
高大的栅栏被拉开,两名穿着盔甲的战士挟着一名医生匆匆进去。
她被送给了领主的小女儿。在她醒来的第一天,疼痛就让她记住了对方说的话。
“我决定赋予你我名字的一部分。”
烙铁在她的锁骨上留下永恒的印迹,那一行难以辨认的字是她年轻的主人的神名,是神灵赋予保佑她健康成长的名字,然而她把这个名字的一部分留在了她的身上。她年轻的主人名字中有一个苏字,意思是“狮子般的勇猛”。而她叫做“安苏”,意思是“能屠杀狮子的人”。但她年轻的主人叫她阿苏,她叫她名字的时候多是一种命令的语气,唯独“阿”字带着软糯的鼻音,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还没睁开眼,安苏就动了动鼻子,四周都很安静。她看一眼身旁睡得迷迷糊糊的主人,自顾自起床。对方并未睁眼,只是抓过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又睡了过去。
她绕着水池来回跑动,双脚单脚向上跃起后退,腹部不断起伏,直到胸膛里被热乎乎的空气刺痛。稍事休息,她脱掉外套跳进水池来回游动。
此时年轻的主人已经醒来,床上空无一人。
是不是应该像最开始一样把安苏锁起来,以便自己可以随时找到她?这念头一闪而过。她走到窗边,安苏的金色短发和水波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几乎看不见她。
她走到水池边坐下,双腿放进水里,透过水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带着微妙的弯曲。而安苏什么也没有穿。她喝下一口牛奶,盯着水里的安苏,掰下一块碎牛肉玉米饼。
安苏游到她面前,张嘴接住了那块饼子,抹了抹嘴,再度沉入水中,过一会儿又绕回来再吃一口。
游够了,安苏单手撑住池边跳起来,顺手抹掉头发上的水滴,带起的水花形成一条光带。安苏套上一件质地轻薄的亚麻长衫,朝她走来。长衫只遮到臀部,令许多东西若隐若现,就好像她对她的感觉。
她又喝了一口牛奶。
“完了?”
“嗯。”
她看到安苏肚子那道新添的伤口,双眼微微眯起。安苏下意识就绷紧了肩膀。她的瞳孔颜色很淡,淡得近乎金黄,看上如同一头年幼的狮子的眼睛,日复一日越发威严。她很满意安苏的反应。
“什么时候受的伤?”
她盯着安苏,安苏偏过头没有说话。她伸手抚上那条伤痕,忽然用力按了下去,伤口溢出血色,安苏抽了口冷气,咬住下唇。她用手指沾血尝了尝,“还很新鲜。”又就着血味尝了尝安苏的嘴唇,“安苏,你是属于我的。”
安苏闭上眼,放开唇舌迎接她的主人,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是”。
最开始她只是她的主人,但这种关系日渐模糊。
安苏二十岁的时候又添上了主人的女人这个身份。她并未反抗,在角斗士的训练中,她已经知道,反抗意味着皮鞭和饥饿。尽管一开始她不是一个好的床伴,但她年轻的主人有着极好的耐心,知道要怎样做才会让她忘记一切失去警惕。她被主人牢牢掌握在手心里,甚至都没有想过反抗。她有时也会陷入困惑,她喜欢自己的主人吗?她并不拒绝和对方一切亲密的接触,甚至有热切的欲望在她身体内叫嚣,主人眼里的火焰几乎能融化她。然而这种关系只是需要和服从。在她还是专属于她的角斗士前,在她还是一个奴隶之前,她的个人意志并不受重视,她以奴隶的态度服从对方,如同虔诚的僧侣对待神灵那样。
安苏并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有了渎神的念头,她想到自由和背叛,想以自由人的方式来决定自己的权利:喜欢不喜欢一个人,和不和一个人做爱,这都是她的权利。你剥夺了我的权利,使我放弃一名战士的尊严和骄傲……
然后呢?
安苏躺在床上,仰望着主人从小养尊处优年轻得过分的脸庞,十九岁如花朵绽放的年纪,在她身上却只是刚苏醒的花蕾,脆弱也美丽得令人爱恋——可你如果真的把她当成普通的娇弱的花朵来看,就会发现她其实是朵食人花,而且是巨大的那种。
安苏看不透自己年轻的主人,在对方只有九岁的时候,她就已经看不透她。如今对方已经成年,她越发看不透她。安苏偶尔会想这是不是一种沦陷?但沦陷是有目的的,至少是有方向的,而她却懵懵懂懂,像是野兽掉进了陷阱逃不出去,只能来回打转。在还没有离开陷阱之前,她无法知道答案。
“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完全信任你。”
主人的视角居高临下,明亮的双眼里闪烁着火焰,尖锐的牙齿咬在她的锁骨上,用力得仿佛要连她的灵魂和肉体也一起吞下去,流血带来了疼痛和快意,“你尝过你的血的味道吗?”
安苏摇了摇头。
“用你的嘴巴说话,我喜欢听见你的叫声。”
安苏极力压抑的声音因为主人的允许逸散到空气中,宽大的石屋内甚至传来一阵阵回音。
“你应该尝一尝,我喝过那么多动物和人类的血,唯独你的血的味道最为甜美。”
作为领主和预备领主,每天的早餐都会配上一杯鲜血,他们深信这样可以为他们带来力量和控制。他们用白色的人骨杯盛装鲜血,滚烫的血甚至会从骨头的缝隙中溢出,白色的硬质的骨头红色的温暖的血液,配上半熟的肉块,味道美不胜收。
安苏尝到了自己的血的味道,伴随着柔软却强势的入侵。她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低的喘息声,听到自己声音的霎那她愣住了,而这一瞬间的错愕换来主人脸上的笑意。
“很好,我很喜欢。”
最近安苏很少在主人的脸上看到笑容。这个笑容十分难得,也带来了不好的预感。
她所在的地方被称为黄金之国,不但占据了周围最大最富饶的领地,还有从远古传承下来据说带有神灵力量的黄金王座。针对领主位置的竞争极为惨烈,包括暗杀在内可以运用任何手段,而每一位失败者都会被仁慈地打断手脚扔出领地之外。
而现在的竞争者只剩下两个人,咬住她喉咙的主人,和主人的哥哥。
其实她知道那道伤口的来历,她昨天已经为此找到某个人的麻烦了。
安苏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受伤,可她也猜得出来。安苏并不想因为自己左右她的判断。而这一点,也令她越发看重安苏。
从来没有人敢阻拦她前进的道路,尤其是她身后还跟着几十个强壮的奴隶的时候。她的哥哥更爱野兽,连看守大门的都是一头黑熊。她挥挥手,三名奴隶上前按倒了看门的黑熊。
找到人的时候,她的哥哥正在喂养水池中的鳄鱼,那些邪恶的头颅和她哥哥脸上的笑容一样讨厌。
“哦,我的妹妹居然这么有礼貌,懂得亲自上门拜访找她亲爱的哥哥?”
“你找过她?”
她不想和对方废话,每次看见他的脸她都觉得浑身不舒服。
“是。”
“你想让她背叛我?”
“不,我只是告诉她,一个男人好在哪里。”
她的哥哥笑得阴狠,手里的碎肉仿佛不经意一般洒在了水池边上,有只鳄鱼跟随着肉味爬上了岸。
她也笑,笑容美得像是躲在幽静森林里偷偷开放的花朵,明媚动人。她摘下腰间的马鞭恶狠狠抽出去,鳄鱼被掀回了池子里。
她看着自己的哥哥,笑声里添了残忍,“同样的手段,你以为会成功第二次?”
她的哥哥看着池子里的鳄鱼,头一回露出心疼的眼神,接着看向她,嘴角一抽,“是吗?”
她笑着用手里的马鞭指着对方胸膛,准确无误地擦过伤口,哥哥忍不住闷哼一声。
“她是我的,我了解她怎么攻击人。”
安苏成为她角斗士之后,她们一直她同吃同睡到现在。安苏很警觉,甚至警觉得过头,好几次她不得不用马鞭把安苏捆在床头才得以一夜好眠。后来她发现用手脚更方便,安苏的身体似乎不擅长保存体温,有时凉得她一整夜都抱不暖和。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叫做恐惧。
“顺便告诉你,我同意父亲的意见。”她厌恶地丢下手中的马鞭,“就以角斗来定下胜负吧。”
她哥哥的眼里闪过欣喜。
领主的小女儿一直饱受宠爱,从小到大皆是如此。然而她屡次的胜利也证明了她从来不会辜负这些宠爱,她一路踩着别人的尸体前行,直至遇上这位也从来没输过有着阴鹜眼神的哥哥。她打下一块地盘,对方就会发现一处矿山;她抢到几千个上好的奴隶,而对方又获得了整个游牧部落的投靠;她针对对方的每一次暗杀都宣告失败,而针对她的暗杀也在自己的角斗士的谨慎之下从未得逞。双方势均力敌,甚至到了现任领主他们的父亲也觉得任何一方失败都是极为可惜的事情。
于是前几天,领主在晚宴上宣布,“现在我有两个主意。第一,把我的领土一分为二,你们各自继承一半。”
她切开牛肉,挑衅地盯着自己的哥哥大口大口嚼了下去,“不,我相信我的胃口还有富余的空间可以装下那些对于我的哥哥来说很多余的土地。”
她的哥哥脸色苍白,像是整年都大病未愈,他喝了一口新鲜的鹿血,揪过一旁的雪白的餐巾擦去嘴边血迹,“是的,我胃口没有那么好。不过,”他曲起手指敲着桌子,眼神也像头眼镜蛇,“我一点儿也不介意破坏你的美梦,我很乐意看到你趴在我的脚下要亲吻我的双脚来换取怜悯……”
“够了。”
领主重重拍下桌子,“我决定了。你,你不是养了很多野兽吗?从你的动物园里挑出一只凶猛的家伙来。而你,”他看向自己的小女儿,“从你的名下挑出一个角斗士来,让他和它进行角斗,以角斗的结果来判定输赢。怎么样?”
她的哥哥嘴角泛起一个阴狠的笑,“我亲爱的父亲,你还是那么偏爱你的小女儿。”
她盯着自己的哥哥,“因为你只配和野兽为伍,你放心,在你失败之后我会送你去远离人类只剩下野兽的地方。”
“拭目以待。”
领主最后还是给她全部的决定权,其实她大可以按部就班走下去,反正凭借父亲和神灵的偏心,她一定可以获得最后的胜利。
但她现在不想等下去了,她急于获得自己的权利。她还有很多事想做,不想现在就失去进取的信心。
看着疲惫至极已经昏睡过去的安苏,她起身吩咐人去拿一壶葡萄酒进来。
安苏听见脚步声的时候,睁开了眼睛,看见她以后又散去警觉,但目光仍有一瞬间失去焦距。其实她明白,那是因为安苏在压抑自己下意识的恐惧。她看见她的第一眼,仍然会害怕。
“阿苏,我的阿苏。”
她叫着安苏的名字,轻轻抚上那头金色短发,搂住安苏坐起来,将手里的葡萄酒顺着安苏的锁骨倒下去。酒是冰镇过的,忽如其来的凉意让安苏忍不住靠在她怀里发抖。她细细舔舐着每一处地方,将酒水混着汗水一起吞咽下去,重新在对方身体上燃起热度和火焰。安苏半睁着眼,享受她的安抚和温存,甚至显露出一点沉醉的神色。她心里生出一点宽慰,似乎只有在这种时候,安苏才会彻底卸下防备。
但她还没有对安苏说出自己的决定。
虽然安苏已经满了二十八岁,可身体依旧健美修长,四肢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喉咙上的伤痕已淡成白色。金色短发湿漉漉的,淡蓝色的双眼此刻蒙着一层水汽,看上去十分柔软,柔软得像是一滩水,将要淹没她。安苏的美来自于容貌和身材,也来自于她对于自己的美丽的不自知,还来自于血与火,来自燃烧来自战斗。是的,战斗。用血与火来证明你的美丽吧。我的角斗士。
她看着属于自己的角斗士,看着对方只为自己柔软下来的身心。
她爱怜地抚摸安苏的短发和双眼,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诱惑,“为我角斗吧。”
安苏什么也没问,点了点头,“好。”
“不能输。”
“好。”
安苏还是点头,只是蒙在蓝色双眼上的那层雾气越发浓重。
她忍不住俯下身去亲吻那珍贵的蓝色宝石,这是只属于她的最为珍贵的宝石。
安苏从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满足的慰叹声。
洗过澡,安苏赤裸着身子穿过长长的走廊前往休息室。长廊两边的墙壁上挂着列代的角斗士的画像和战斗口号。为了让角斗士能调整身心状态,这条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安苏自己的脚步声,脚步声渐渐跟上心跳,让人不免有些紧张,这紧张也调动起了备战状态。安苏对眼下的自己还算满意。
休息室里放着一柄非常锋利的青铜短剑和一件正中镶嵌了一大块金属片的护心甲,皮甲是用上等犀牛皮制成的,又厚又硬,足以抵御长箭的攻击。安苏将那些用结实的稻草揉成的绳索紧紧捆在双臂和小腿上,然后穿上皮甲,再次拿起短剑试了几个突刺和跳跃的动作。确定护甲和绳索不会妨碍到自己的动作后才放下短剑,双手抱头往前后左右下压,放松脖颈后,双手握拳相抵朝左右来回摇动,腰背也加入前后左右的晃动,等腰背活动开来,这才分开双膝往顺时针逆时针各绕数圈,直到身上泛起一股热意之后,用脚背着地跪下来,双手手指交叉朝前后再度舒展全身。
没有等太久,外面就传来大声的欢呼,人声传进休息室里的时候已经失去了热切和力度,只剩下一圈一圈的波纹。她甚至能在空气中看到这一圈一圈的波纹。
她该上场了。
这次决斗,是她的主人亲自走到场内给她赐福,还取走了一旁守卫手里的一块盾牌递给她。虽然她的哥哥试图说些什么,但最后领主还是默认了这块盾牌的存在。毕竟在正常的情况下,她应该获得全套的盔甲。
她接过盾牌,单膝下跪,接受主人的祝福。对方伸出右手按在她的眉心,念诵着古老的咒语。她微微闭眼,尽量分散注意力,夏天的风带着滚烫的气息烧着她的皮肤,她还感觉到自己的睫毛压在眼眶上,带来轻微的酥麻感。仪式完成,她年轻的主人忽然弯下腰低声耳语,嘴唇仿佛不经意一般擦过她的脸颊。
“我相信你。”
她的心跳和呼吸陡然慢了下来,她甚至数得清楚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各有多少拍,此时这世上的一切都清晰可辨,主人踩过石块的脚步声,看台上的观众的哄闹声,不远处看守角斗场的战士身上盔甲相撞的声音,更远的地方传来野兽的咆哮声。
她看向赛场里一处黝黑的洞口。那是她的对手,她的自由,她的希望。
这回,她的对手是一头成年的雄狮。
成年雄狮有三百多公斤,看上去就像来自远古的怪物,又粗又硬鬃毛覆盖着脖颈,也遮掩了弱点和要害,它的眼里甚至绽放出火光,脚爪擦着地面砂石磨出尖锐的响声。它已经饿了大半天,十分迫切想要吃点什么。这并非是她之前对付过的那种饥饿得快失去力气的野兽。安苏估量了一下,并未一开始就朝着狮子猛扑过去,而是绕着整个场子开始逃避着狮子的追击。看台上不断传来咒骂声,诅咒这懦夫的行为,甚至有人大声疾呼,“杀了她!杀了她!”
此时她年轻的主人反而往后一靠,端起侍女送上的冰镇葡萄酒,悠然喝了起来。她的哥哥坐在一旁,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藏在阴影里的双眼看着自己的妹妹。
“你真是有一名很好的角斗士。”
“多谢夸奖,你的狮子也没那么蠢。”
坐在两人中间的领主一声不吭,只往看台上发出动静的地方看了一眼,眼眶处凹陷透露几分嗜血的意味,场内的吼声立即轻了下去。
她的哥哥忽然开口说道:“我亲爱的父亲依然保有对这片土地的绝对的统治权,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领主望一眼自己的儿子,他讨厌对方那过分苍白的脸色,一点儿也不像是自己的小女儿那样随时散发出珍珠一般耀眼却讨人喜欢的光芒。但这家伙仍旧是自己的儿子。
领主压低声音道:“所以不要试图在我面前耍任何花招。”
她听到父亲的话后,转头去看自己的哥哥,忽然明白了什么。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没有用。她相信自己的角斗士的实力。她相信对方一定会为自己赢下这场比试。她甚至想到自己应该如何为自己的阿苏庆祝胜利。
她轻轻一笑,继续品尝那杯鲜红色的葡萄酒。
而领主的眼里再度闪过欣赏的光。
狮子捕猎的时候,多半习惯攻击猎物的头颈,尤其是喉咙这种要害。此刻它正打量着自己的对手,一个渺小的有着尖锐利爪的人类,对手的爪子非常锋利,一开始它就吃了亏。绕了几个圈子之后,狮子试图一个猛冲撞到她,结果对方异常灵活地跳开了。但双方的距离也因此拉近了,狮子跳起来用前腿朝她猛力挥出一掌,速度极快。这回她没躲开,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但她迅速就地一滚,手里的短剑朝上一刺。狮子吃疼往后一退,她已经翻过身站了起来,右手的短剑依旧直直指着狮子的眼睛。
狮子往她冲来,她试探着用盾牌去碰触狮子的脑袋或前肢,决不让自己的背面暴露在狮子面前。她一面小心后退,化解狮子的冲力,当狮子再次不顾一起扑过来的时候,她轻松地将挂在左手上的盾牌往那颗巨大的脑袋上一砸,借力往前一跳,整个人都倒骑到狮子的背上,右手紧握青铜短剑朝屁股上狠狠扎进去。但狮子速度太快,她只来得及留下一个伤口,便立即跳下来重新防御。
狮子向前猛冲的时候体力消耗极大,这会儿也渐渐显露出了疲态。她专心防守,只在机会很好的时候才出手,现在看上去足以应付。此时观众们已经完全被吸引住,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坐在领主的男人忽然偷偷吹响了什么东西。
狮子闻声忽然着急起来,不等退步便猛然扭过头咬住了她左手的盾牌,之后猛力一掀,盾牌飞出场外。她及时抛弃盾牌,才没有被带飞,但右手却被打伤了。她将短剑换到左手握住。狮子再度使用同样的手段,又是一个猛回头,这回咬住的是左臂,然而这回她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右手揪住鬃毛一个翻身骑到狮子背上,从被咬住的手里接过青铜短剑,恶狠狠插进狮子没有鬃毛覆盖的后颈,又用力拔出来,黏稠滑腻的血溅到她的脸上。狮子张开嘴发出吼声,也松开了她的胳膊。
这回她提前在耳朵里塞了一点棉花,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她没有趁着对方受伤继续往前冲,而是立刻跳下来小心翼翼退后几步,再次和这头受伤的狮子周旋起来。她摘下头巾擦了一把脸,以免血迹模糊视线,又用白布包住自己握剑的手,以免手滑弄丢了武器。她的左胳膊已经被咬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的白骨和透明的筋。然而此时没有人关心这点,就连她自己也来不及想。她带领着狮子向一开始就看好的陷阱走去。
夏天天气炎热,往场内洒水是种惯例。但今天的水洒得太多了,四处泥浆飞溅。狮子踩在泥地上一个打滑往前俯冲过去,她趁机从侧旁扑上去,再次将短剑插入对方后颈,这次她左右一晃动扩大了伤口。狮子疼得往前一越,失血带来的眩晕也让她从狮子背上摔下来。但她再次迅速跳起来,盯着狮子低声道:“我有死也不能放弃的东西,而你只是要活命。”
狮子的眼里忽然有了惧意。
狮子本来就不擅长持久性的猎杀,这一场战斗持续到最后,它已经没有了再继续扑杀对方的力气。它后颈上的两处伤口持续不断流着血,一次次的失败已经让它失去了战斗下去的欲望,这个渺小的人类仿佛永远也不会倒下,就像它被捉来以后日日遭受鞭打的梦魇重演,那无处不在的鞭子。狮子退了一步,趴下来低低喘息。
她没有受什么致命伤,但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并不少,一直在流血。尤其是左臂,大概已经断掉了。
此时双方都在等着对方先咽下这一口气。
她勉力翻过身,看了一眼高台。
这是多么熟悉的场景啊。又一次,命运又一次把我带到你的面前,让你来决定的我生死和归宿。
“如果你现在认输,让医生进场救治。说不定你心爱的小美人还会活得下来。”
对方阴暗的眼神死死咬着自己的妹妹,“别忘了,你的软弱对于这个国家就如同一场灾难。如果做不到的话,你还是趁早放弃的好。”
她站起身,走到看台边缘,遥远地看她。
对方忽然站起来的举动吓到了她。她睁着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不,不能认输。千万不要认输。不能在这种时候认输。
对方大概终于看懂了,忽然退了一步,缓缓落座。
安苏安心地闭上眼,听着身边那头狮子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变慢变轻再渐渐消失。一切尘埃落定,她也慢慢松下了这口气。
不知道多年以后,她是否还会记得这个夏天。在别人的口中飘满雪花的圣诞节,在我们的国度里是多么炎热的季节啊。
此刻,我愿向永恒的神灵起誓,我喜欢你,为此我愿意付出生命和信仰。
……你,听到了吗?
她看着遥远的她,笑了。
安苏拼了命在狮子死后才落下最后一口气,为她换来了比试的胜利,而她的哥哥再没有资格与她竞争王座,被送去了遥远的森林。
她握紧她在这炎热夏天里显得过于冰凉的手,对祭祀命令道:“烧成骨灰带给我。”
她的父亲一言不发,默许了她的逾越。
她把她的骨灰混进酒里喝。月光下,她的眼里像是落满了星星,杯子里的酒带着涩意烧热她的胸膛。按照祭祀所说,这样就可以彻底占据一个人的灵魂和未来。
在未来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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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开篇本来是为了写红组的反转,还打算来段诸如“本国的历史一向不可靠,尤其本国历史上是否存在过一位‘苏女王’,众说纷纭。但新近的考古发现似乎可以为这段历史提供直接证明……据发掘者所言,本次在王陵中发现的尸体为女性,根据陪葬品和墓室结构,猜测其正是那位在野史中声名显赫的苏女王……随着考古工作的进一步发展,眼下我们可以大致拼凑出这位女王在位时的一些情况。她是位野心勃勃聪明大气的君王,在她继位期间,国家的版图飞速扩张……根据最新发现,这位女王没有后代并非是个人身体状况的原因……”的东西。但已经略无聊了,所以还是算了。
虽然还是不甚满意,但眼下先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