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点五(上)
鹿耳本来并不叫鹿耳,是在入了此楼之后,被问及称谓之时想到以前读过的一本医书里所提及的“龙胆,《神农本草经》中亦名陵游……于琼州有别名‘鹿耳草’……”后,叹息着道了一句“就叫鹿耳吧”,才有了此名。
鹿耳本是城中望族里的名门小姐,若是没有长辈经商失败,一朝倾覆之事,也该无风无浪的长大,嫁入富贵人家,得一良人相配。只是世事多变,谁又能猜到富家小姐在家人被债务逼死之后,穷困潦倒之际,竟然被迫沦入风尘。
昔日的叔伯旧识,曾经的知己友人,在危难之时皆做鸟兽散,无人相助之下纵是咬牙支撑也终究无力回天。
鹿耳也曾问过自己,怨恨么?可是仔细想过,却还是恨不起来。
因为她有陵游。
千山鸟飞绝之时,万径人踪灭之际,唯有陵游,不离不弃相伴左右。
……该庆幸还是惋惜?是感激还是歉疚?毫不怀疑,她也曾对陵游恶言相向,苦苦相逼只为让她离自己而去。
——既已跌入尘埃,又何苦牵扯他人与自己一同坠落?
可是无论用了怎样的方法,即使是遍体鳞伤,那只握住自己的微凉手掌,也从来都没有放开过……
陵游是个非常骄傲的人。
即使是鹿耳,在和陵游初见的时候,小陵游也只是朝对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便扬起下巴,神色冷淡地从小鹿耳面前走过。
鹿耳是从父亲口中得知陵游的名字的,也是在那一天,她才知道,原来小陵游早就没有了亲人。
小陵游是在几日前城中衙门策划的一次行动之中,被官府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的小孩。
被救出之时小陵游就已经是满身伤痕的了。那时的小陵游牢牢的抱着怀里的琴,倔强的盯着前来救助的捕快。她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恐惧得哇哇大哭,脸上也丝毫没有被从为人略卖的命运中拯救了的感激之色。她只是冷冷地望着被关押着带走的犯人,苍白冷漠的面容仿佛冰霜凝结而成。
在那之后,从衙门贴出的告示上得知自家孩子下落的家长们都一一前来,涕泪俱下连连道谢地领走了自己的子女,唯有这个清冷的女孩子孤独地站在衙内,动也不动地望着空荡荡的寂静的院子,一言不发。
年轻的捕快无奈地挠着头询问着小家伙,是否双亲已经离世之时,小陵游沉默了很久才闭上眼睛缓慢地点了点头。
于是她便被送到了城中出了名的大善人的府邸。
也就是鹿耳的家。
“从现在开始,小陵游就会一直住在我们家了哦。按月份来算的话,小陵游可还称得上是你的妹妹呢~所以啊,身为姐姐的你要和她好好相处哦!”被抚摸着头顶,舒服得眯起了眼睛的小鹿耳听着父亲的教导,很乖地答应了。
当然,那时的小鹿耳尚不能理解父亲提起小陵游时语气中的悲悯和望向小陵游时眼神中的沉痛。她只是想着,多了一个长得这么漂亮的妹妹,以后一起玩耍一定会非常开心的吧!~
可是事情并不如她所料,无论她如何示好,小陵游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还时不时对她的热情举动面无表情地冷嘲热讽。仿佛在小陵游眼里,她只不过是一个滑稽的笨蛋罢了。
……
挫败地窝在母亲怀里,委屈的小鹿耳哽咽地控诉着小陵游的种种“恶行”,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嚷嚷着“我以后再也不要理那个讨厌的家伙了!”
眼眶里含着的泪水被母亲温柔的拭去,在女人的轻笑声中,小鹿耳抬起了头,面上带了三分羞涩七分恼怒的表情,小小声地道:“不准笑!”她明明都已经这么惨了,为什么母亲大人看起来还是一副非常淡然悠哉仿佛一点儿也不意外般的神色?!……真是的,一点都不能体会她的辛酸苦楚!
拍了拍自家女儿的后背,女人掩了嘴,憋着笑意安抚道:“好好好,我不笑就是了。那你也要答应我,要继续和陵游做好朋友哦!~”
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鹿耳闻言惨叫一声,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饭桌上,小鹿耳四处看了看,没见着那个讨厌的家伙,于是转头拉着父亲的袖子,正要出言询问,母亲已经回答了她未出口的问题。
“陵游的话,说是身体不适,在房间里休息哦。你要是担心,吃完之后就给她送个饭吧?~”母亲笑眯眯地揉了揉小鹿耳的头发,声音轻缓地劝诱道。
小鹿耳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她才不信那个家伙会这么容易就生病了呢!因为她每次跟在那人身后都一定会跟丢,还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个家伙身手这么灵活矫健,看起来身子明明就是好得很嘛!
“那就说定了哦,快吃吧~”
望着自作主张一个人自问自答就解决了问题,并且还仿佛对此非常满意、一脸笑容的母亲大人,小鹿耳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埋头扒饭。
在他们用餐的同时,西院的庭园里,小陵游独自坐在园内最大的古木树荫之中,面无表情地望着放在膝上的那张琴。
她愣怔了一会儿,才缓缓伸出双手,似是试图弹奏,但手指却是僵硬地悬空在琴弦之上。
目光在手背的伤痕上停留了一阵子,小陵游渐渐颤抖了起来……
收回了双手,小陵游仰起头,手心向上地将右手臂搁在了双眼之上。
阳光透过树木的枝叶在女孩身上撒下斑驳的阴影,却无法照进女孩冰封的内心。
提着食盒,小鹿耳扁着嘴,百般不情愿地被母亲大人推了出去。
在小陵游的房门外站定,小鹿耳抬手敲了敲房门,没有任何回应,提高音量唤了几嗓子,还是没有回应……放下食盒,小鹿耳大着胆子伸手将门推开了一条缝,用一只眼睛窥探着房内的情况。不愧是那个讨厌的家伙,房间里果然……一尘不染啦。所以说那人整日缩在房内不出来难道都是在打扫房间吗?!
叹了口气,确认了小陵游并不在里面的小鹿耳将房门重新拉上,一手撑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后得出结论:那个孤僻成疾的家伙多半是躲到西院去了——因为那是离她们居住的主院距离最远的地方。
小鹿耳是在庭园里打了个转才找到小陵游的,发现目标的时候,那家伙正坐在树下,一脸倦怠地靠着身后的树干,从不离身的古琴放在直直摊开的双腿旁边。
那样全然放松的姿态,倒是一点也没有平时那般竖起全身锐刺的冰寒之感。
于是小鹿耳立刻找了个离得比较近的灌木丛,往里面悄然一钻,然后睁大双眼……偷窥了起来。
树下的小陵游并没有发现身边不远处鬼鬼祟祟的目光,只是抬手摸了摸空空的肚子,望了眼天色,估摸着该是到了用餐的时辰了。今日一早有跟府里的人通报过自己稍感不适,所以即使不去府上用餐应该也没有关系。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小陵游撕开里面包裹的油纸,从方正的固体边缘掰下一小块往嘴里放。
啊!……树丛里的小鹿耳惊讶地捂住了嘴巴——那是昨日母亲塞给那人的糕点,当时小陵游面无表情地点头道谢着接过,然后也不拆开来吃,只是握在手心里径直走开了。小鹿耳见了还很是不满地在她背后做了个鬼脸,暗自埋怨着这个家伙的无礼,还猜测着那人多半一转身就会把母亲硬塞给她的东西扔了,却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好好收着还用布包起来,等到肚子饿了再拿出来一点一点默默吃掉。
正在心里为自己错怪了对方而道歉的小鹿耳,“对”字尚未默念完,就被突然蹿出来的一道黑影给吓没了。
那道影子掠过小陵游面前,飞快地抢走了她手指上的食物。
僵硬了一秒钟后,小陵游放下了右手,侧头望着咽下糕点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的野猫,无语地支起了一条腿。
就在小鹿耳猜测着那人是不是要起身将野猫赶走之时,却听见小陵游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句:“猫喜欢吃甜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困惑。于是小鹿耳差点栽倒在地。
——那种糕点并不是甜的,而是微咸的。陵游居然不知道?!难道她从来都没有吃过这种糕点?明明很常见啊……想到此处,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情绪蹿上小鹿耳心头。
舔了舔自己的食指尖,小陵游才恍然大悟地道:“啊!原来是咸的啊……我就说。”
看着松了口气,好像对于她而言确认猫咪果然还是更喜欢吃咸的的这一点有多么重要一样的小陵游,小鹿耳突然很想笑:总是嘲讽我有多愚蠢的家伙,结果一个人的时候明明就比自己还要蠢得多出好多……咦,等等!不对,我才不蠢,是这家伙蠢,这家伙根本就是死蠢死蠢的!
就在小鹿耳仍在为判定智力的这件事情而暗自纠结不已的时候,尝到了甜头的野猫已经迈着装模作样的优雅步伐凑到了小陵游身旁,还大胆地伸出爪子搭上了小陵游的裤腿,顺便在对方洁白的裤子上留下了一个黑漆漆的脚印,显然之前的那一小点儿食物还不够它填饱肚子的。
……惊恐地望着在瞟见那个黑印子的瞬间便立刻变了脸色嘴角抽搐着的小陵游,小鹿耳为黑猫不知死活地弄脏了小陵游裤子的举动默哀,猜测对方应该会被向来喜洁又待人冷漠苛刻、不易亲近的小陵游给干净利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地,收拾掉。
无不恼怒地压低了嗓音,小陵游故作凶恶地喝道:“走开!”
……但是对方根本没有把她的怒气放在眼里,依旧扒拉着她的裤腿不放。
于是小陵游伸出右手在野猫身旁挥了挥,试图将对方驱走……却也依旧毫无用处。
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小陵游将之前只撕出了一条缝隙的包裹油纸彻底的撕开,伸手就要将糕点扔出去,想了想,还是先收回来自己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算是多少吃过了夫人给的食物,然后才将油纸包着的糕点扔给了野猫。
见黑猫果然奔着食物而去,离开了自己身边,小陵游才摇着头拍了拍裤腿,不过对方大概是刚从污泥中打了个滚,印在裤子上的脚印并不是干燥的泥土而是有点湿的淤泥,于是反倒弄了自己一手污泥的小陵游很是恼火地瞪了野猫一眼。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黑猫得意地扬起尾巴在空中摆了摆。
小陵游无力地干笑了一声:这家伙,绝对成精了!
而将小陵游的神态和举动尽收眼底的小鹿耳则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原来那人也不全是冷淡孤傲,甚至还意外的……心肠软、不计较呢。而且,原来那个人也是可以有和普通人一样的表情的……
一手撑在支起的膝上,小陵游头痛地用手背撑着额头,正在考虑是回去换一身衣服将身上这套脱下来洗呢还是直接翻墙去外面小溪将裤腿清洗一下就好的时候,却感觉腿上一痒,将油纸舔了个干净的黑猫居然又回到了她的身侧,正用前爪搭在她膝盖上,目光灼灼、满含期待地将她望着。
从额上滑下一滴汗,小陵游冷笑着道:“看我也没用,已经没有了。”
失望地“喵”了一声,黑猫放下爪子,一转身又跳入了她的腿间,然后用脑袋小力地摩蹭着她的小腹。
微微皱起了眉,小陵游别过脸,烦躁地低声呵斥道:“走开啦,你烦死了!”
全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黑猫干脆地跳到她的怀里。似乎是为了表示对她慷慨投喂举动的喜爱,此刻正欢快地“喵呜喵呜”地叫着,来回蹭着她的衣服,并在上面,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留下一个个脏兮兮的泥印子。
发现了这一点的小陵游低呼一声,汗毛倒竖地用双手捧着野猫的两只前肢,伸直了手臂拉开了距离,然后恶狠狠地盯着对方故作无辜的眼睛,仿佛想用目光把它杀死一般。
一人一猫彼此怒视着,干瞪着眼的互望了半天后……
在黑猫颤抖地用前肢在空气中不断扒拉着试图靠近的蠢萌动作下,实在憋不住“——噗”地笑出了声的小陵游无力地放下了双手,认输地向后倒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得了空子的黑猫立刻跳进她的怀里,还用前肢搭在她肩上贴近了她的脑袋,然后伸出舌头去舔她的脸颊。
“啊!别靠过来!!!别舔我!!!!!”不得已和野猫闹在一团的小陵游,发出了可以称得上是惨叫的声音。
——得了,这下肯定得回去把这身衣服脱下来才能彻底洗干净了。
明明以前有听说过猫也是很爱干净的啊,但是这一只却能邋遢成这样……也算得上是个奇迹了吧。
唉,顺便也给这家伙洗一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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