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点五(中)
这家的大小姐最近很奇怪,非常奇怪,特别的奇怪。
不管嘴里说着怎样嘲弄的话,脸上做出如何冷淡的表情,神态装成多么不耐烦、无法忍受的样子……那个人都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一点也不像最开始那段时间很容易就会被激怒,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不能对她发火,于是最后只好跺着脚气呼呼地离去的状态。反而还时不时就会静悄悄地冒出来,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在她别无他法最后只能出言讥讽的时候也是一派淡然、全不在意的样子;并且,甚至在看着她的某些时候,眼睛里还会突然地放射出凌厉的光芒来,让她产生出一种自己是被猎人盯上的猎物一般的错觉;而对方脸上竟然也经常挂着一种让她见了便会忍不住地泛起一身鸡皮疙瘩的诡异笑容……
——这就是最近小陵游一直在烦恼的一件事情。
她完全不能理解在那个大小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稀奇的故事(或者事故)导致她变得……神经如此的不正常!但是当然了,如果不是对方的神经质对她造成了巨大的困扰,她也是不会太在意那个人的事情的。
好在她很快就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管那位大小姐了,因为府上的那位大人安排了她开始正式学习琴艺。
至于为什么会有此安排嘛……也许是因为她在来到府里的时候手里抱着的那把古琴,也许是因为她眼里静静流淌着的,如清风明月、山涧流水般的清澈目光,又或许,是那位大人真的在她身上看出了什么连她自己都不敢再去相信了的东西吧。
所以她低头道谢,接受对方的所有安排。
……即使那时候的她,依然没有办法,勉强自己去触碰琴弦。
她开始换上男装,每日一大早出门去学琴,然后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回来。
教琴的先生是一位很有名气的琴师,同时,也是一位脾气古怪的男子。他似乎知道她是女孩子,他也并不排斥教女子弹琴,他看起来甚至还对她青眼有加。
哪怕她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能够克制住颤抖地拨弦,他也从不曾因她的进展迟缓而动怒,反而是看着她前进的每一步,笑得意味深长。
而在对她的极度耐心之外,对待其他的弟子,他却是暴躁而严苛的。
所以,理所当然的,其他的弟子都很讨厌小陵游……
陵游在犹豫了很久之后终究还是向那位琴师道出了自己的疑惑,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唯独对自己,态度如此特殊。
听到她的问句,那位先生扯了扯嘴角,掩饰不住得意地扬眉一笑,一脸“你终于忍不住问我了!~”的表情。
“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琴艺对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炫耀自己‘博学多才’的一种方式,可有可无,但是对于你而言,‘琴’应该是比自身更重要的存在吧?”
“我能够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你对于它的深刻感情。”
“你是真正的喜欢着它的,并且,你也真的很想好好地去弹奏。”
“……但是同样的,我也能从中看到你对于它的闪躲和抗拒,还有隐藏得很深的——恐惧。”
牢牢地盯着她的眼睛,琴师这么回答。
被他人突然道出自己心里对于琴的复杂情绪,她吓得立刻闭上了眼睛。那种感觉就像是层层包裹着、保护着她的盔甲被一下子刺穿了一般,让她在那个瞬间,丧失掉了所有安全感地,不自在地咬紧了后牙槽。
的确,那位先生说对了。
那张琴对于她而言,是唯一的救赎,也是最初的祸根。母亲遗留给她的琴,以及对于古琴那般惊人的天分,导致了她被掳走、被逼迫着去弹奏、甚至在最后间接害死了自己的亲人的命运……
日日纠缠的梦魇,过往的鲜血孕育出的荆棘缠绕在她妄图挣脱的指尖……
“你其实是能够很好地掌控的。只不过,现在的你还没能克服心里深藏着的负疚感与下意识抗拒的习惯。”
耳边传来男人的低笑,以及最后的那句,“不怀好意”的“所以,在我看来……这个过程,很有趣啊!~”
她听着对方渐远的脚步声,缓缓睁开双眼,然后皱眉,怒视着那人的背影——她算是看清楚了,这家伙果然是个性质恶劣的人!……
于是,自保的城墙被男人这么硬生生的撕开之后,她学艺的进展变得更慢了……不过对方倒是一点都不意外,甚至还兴致盎然地看她挣扎隐忍不想把痛苦表现出来、同时还要努力装出一副对自己越发一塌糊涂了起来的琴技毫不在乎以免让男人太过愉悦的架势,笑得更欢了。
——那时的小陵游并不知道,她那明明对于学琴无一丝进展之事心焦得要死却又无论如何都不想服软让对方称心如意的姿态,在男人眼里,实在是倔强得可爱。
咳、也就是说,那位琴师完全沉浸在享受自己最特别的小弟子磕磕绊绊的学琴进程所带给他的乐趣之中,一点儿也不着急于助对方脱困……
小陵游开始绝望地认为自己大概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学好琴艺了。
直到那一天,她看见那位娇生惯养、身份矜贵的大小姐拼了命地护着那张她又爱又恨的古琴的样子……
“你在干什么?”
清冷的声音传入耳中,小鹿耳睁开眼睛,视线里是陵游逆着光望着自己的,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她好久没有看到小陵游了……准确的来说,是好久没有看到小陵游这样看着她了。
这一段时间以来,她每次被母亲叫醒之后都会得知小陵游已经出门学琴了,而到了日落的时候,等在府邸大门前的她老远就能看见抱着琴回来的小陵游一脸疲倦的样子,失落的表情像是被重要的人抛弃了一般,看起来又痛苦又绝望。
于是她躲了起来。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样伤心的小陵游,便只好尽量不出现在对方面前惹对方心烦。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这么在意小陵游的心情了呢?
……大概是在她藏在灌木丛中,看到小陵游极其罕有的,仿佛是在这南方冬季里她只看过一次的,飘飘洒洒地降落的,初雪一般的笑容开始——虽然那日回去之后,小鹿耳发现自己全身被蚊虫叮咬出了好些个包,后来即使擦了药也仍是痒了好多天——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
……又或者是在她于某个夜里偷偷潜入小陵游的房间,望见了蜷缩成一小团睡着,紧紧地皱着眉,双手也死死地攒成拳,牢牢地咬着嘴唇,微微颤抖着,浑身发冷的小陵游,忍不住上前将对方揽入怀中,心疼地拍抚着小陵游单薄的脊背,用手指轻轻擦去对方眼角渗出的泪水开始——当然第二天醒来的小陵游满脸惊恐地望着她,结结巴巴地“你、你、你……”了半天,警戒到不行的样子——不过被对方赶出去的小鹿耳,事后回想起自己抱着身体软软的、闻起来香香的小陵游一起睡觉的那一晚,还是觉得挺开心的。
总之,从那以后,和小陵游呆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小陵游对她说什么嘲讽的话,她都能自动在脑内替换成对方连一只猫咪都抵抗不了的拧着眉别过脸说着“走开啦,你烦死了!”时骄傲又别扭的样子,并且对对方时不时表现出来的冷淡或者不耐烦视而不见……
而且她一点一点地“试探”着,渐渐发现了,其实她就算是真的触碰到了对方的雷区,(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小陵游也压根不会说出什么会真的伤害到她的话来——明明有时候,向来乖巧温顺连路边粗野的谩骂都没有听过的她,在偶尔(次数不多,因为小鹿耳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她担心会被小陵游察觉)跟踪小陵游,从而听到了对方在应对她的那些(讨厌的)同窗们强词夺理胡搅蛮缠式的横加指责之语时,所说出过的,一针见血却又不带脏字、令人拍案叫绝的反击说辞的耳濡目染之下,都能替小陵游想出好些伤人的话来逼自己离开了。但是聪明又毒舌的小陵游,却从来都没有将那样的话语,对她说出口过——于是,确认了这一点的小鹿耳……更加肆无忌惮了起来。
而渐渐拿鹿耳没办法的小陵游只好自己默默找地方躲起来,以图彻底的避开对方。
但是当然的,小鹿耳相信,并且也的确,总是能找到小陵游的。她毫不怀疑对方总会败在自己的锲而不舍(死皮赖脸)之下。
除非小陵游离开了她家。
所以,对于父亲大人安排让小陵游学琴的这件事情,小鹿耳的心情其实是很复杂的。她一方面替以后就能够好好弹奏自己怀里的宝贝古琴的小陵游开心,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整日整日地见不到小陵游而难过。
那么,既然现在好不容易见面了……
一动不动地在地上躺了好一阵子的小鹿耳扬起嘴角,对着陵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随即又因为扯到伤口而蹙了蹙眉梢。
小陵游的目光在鹿耳身上停留了三秒钟后,移向对方身旁自己找了好久的,本应是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古琴之上。
于是小鹿耳也顺着陵游的目光看过去:被布包裹着——现在布已经被撕裂扯开了——的琴身上有着泥污的痕迹,而琴弦也断了好几根。
啊……小陵游该不会是生气了吧?带着这样的疑虑,鹿耳小心地望向陵游依旧没有表情的脸庞。
轻叹了一口气,陵游蹲下去,伸出手扶鹿耳坐了起来。
先是伸长手臂够着了一边的琴,用一只手抱稳了,然后才托起鹿耳的手绕过自己的后颈搭在肩膀上。将另一只手扶在对方的腰际,小陵游稍稍使力拉着鹿耳站直了身子。
望了眼鹿耳惊讶的神情,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会出手扶她起来一般的样子,陵游别过头,淡淡道了句:“怎么?我可抱不动你。”
听了这话对方果然并没有像最初那段时间那般一点就着地急急反驳“你的意思是我很重咯?”之类的话,而是微微笑了笑,然后伸手用力地搂抱住了自己的腰——呃,这……大概是因为鹿耳受伤了所以站不太稳吧。
……不过果然还是搞不懂这家伙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推开房门,陵游扶着鹿耳,愣在原地。
看着房间里一片狼藉的样子,鹿耳偷偷望了眼小陵游嘴角抽搐的表情,在心里笑开了花——都不用猜,这种事情一定是那个不懂得感恩图报的野猫做的。
自从陵游一时不慎、好心投喂了那个家伙以后,它就时不时会来串个门,还顺便把陵游一向整洁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虽然陵游对此愤愤然了很久,但是在每一次离开房间之前,还是会咬牙切齿地放上一点食物——所以从某种层面而言,陵游完全属于自作自受,但是鹿耳偏偏就很喜欢陵游这种善良温柔的小举动。
鹿耳感觉到身边的小陵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扶着自己进了房门。
望了望四周东倒西歪的椅子,陵游只好把鹿耳扶进了里间。
只是……望了眼床榻上乱糟糟的被褥,陵游咬着牙道:“麻烦你等一下。”
一边整理着床榻,一边在心里将那只第一次进来,一看见自己要给它洗澡就张牙舞爪地死命挣扎着跳窗而逃,还搞得自己灰头土脸,并且似乎从此之后就对自己“记恨”上了的混蛋黑猫骂了一百遍后……看着拧着一团的被子的小陵游,当机立断地把它挤了挤推到一边,然后扶着鹿耳在床沿坐下了。
从一旁取来药箱,陵游卷起袖子开始处理鹿耳的伤处。
看着陵游熟练的动作,鹿耳微微皱了皱眉。但是同样的,看着陵游认真仔细而且小心翼翼的神态,那些“你是不是经常受伤”“他们是不是经常这样欺负你”之类的问题,她也突然不想再提及了。
上完药后,陵游收好药箱,起身将放在外间的琴抱了回来。
看着陵游擦拭琴身的样子,鹿耳轻声道:“琴的事情,抱——”
陵游打断了她的道歉,淡淡地说了一句:“与你无关,别在意。”
“但是……对于陵游而言,那张琴应该非常重要吧。”鹿耳收回目光,叹息般地低声道。
鹿耳说出那句话时语气里轻微的不甘心让陵游有些无措。她无端想起对方跟在自己身后笑容灿烂仿佛初春里温暖的朝阳一般的样子,也想起对方在某个清晨抱着自己满足得仿佛是在拥抱着心里的整个世界一般的温柔神情,还有在自己赶她走后从敞开的窗户瞟到的,那个看起来非常失望伤心的背影……
而现在眼前这个低着头,似乎因为自己的冷淡而闷闷不乐的鹿耳,让那天自己在看见她黯然离去时不知为何突然万分难受起来的感觉,又回来了。
愣愣地望了鹿耳半响,陵游才将脑袋转回来,然后声音极轻地,投降一般地道:“你更重要……行了吧。”
虽然是极其小声地说出来的,但是陵游那般清冷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却是异常清晰。
听到陵游居然会因为自己而说出这样的话来,鹿耳心里那些莫名其妙突然滋生出来的,“和一张琴都争宠不赢”的细小怨念消弭于无形。欢喜的心情化为清越的笑意回荡在房间之内,徒留换着琴弦的小陵游在鹿耳越来越得意忘形的笑声里恼羞成怒地红了耳尖。
……
安静的夜间,伴随着虫鸣声。
“陵游,你睡了吗?”
“嗯。”
“……所以还醒着?”
“没有。”
“那谁在和我说话?”
“是梦。”
“……#”
“痛!”
“陵游……”
“怎么?”
“我已经央过父亲……我要开始学舞了。”
“嗯。”
“陵游。”
“嗯?”
“第一支舞,我想要最先跳给你看。”
“……嗯。”
“陵游,好好学琴吧。”
“……”
“到时候,为我伴奏,可以吗?”
“……”
“我等着你。”
“……”
然后就是长久的静默,直到鹿耳的呼吸变得平稳了,一直在黑暗里望着陵游的方向的那双眼睛也安静的阖上之后,才传来了一声很轻很轻,像是不忍吵醒对方一样的,
“嗯。”
那天过后,小陵游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气势面对那种古琴,那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态度让她终于克服了内心的恐惧……或者说反而是那张琴被小陵游给吓着了。总之,她的琴艺开始突飞猛进。与之相对的,看着她拼命的样子,那个“坏心眼”的琴师也终于认真了起来。
与此同时,在小陵游于某一日回来的时候拧着眉望着府邸的大门,带了一丝无奈地说出“藏在那里干什么,见不得人吗?”的话语之后,每日都等(躲)在门口(又天可怜见地终于被对方发现了)的小鹿耳也笑着凑到了陵游身边,揽住陵游的手臂和她说着今天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
陵游多数时候只是安静的听着,在鹿耳受不了她的静默嘟着嘴抱怨时才会回个一两句,然后默默微笑。
鹿耳开始察觉到,陵游对她越来越好了。
并且是那种不显山露水的温柔细致,以及带着纵容宠溺的包容体贴……
陵游渐渐长成鹿耳最喜欢的样子,而鹿耳,也越来越能够读懂陵游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低语,每一丝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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