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killkill 于 2015-1-11 20:30 编辑
《溺之女》
冰冷的湖水倒灌进耳朵里,身体被拖着往下坠。
求救的声音化作气泡,在浮出水面前就已破裂。
挣扎着、祈祷着……
却越沉越深。
***
那是发生在五月时的事情——
湖面的薄冰上倒映着白桦树和水边人影。
湖边,亚里沙奔跑着,欢笑着。
我在她的身后气喘吁吁地跑着,伸手想要从背后抓住她的衣角。
「我们这样偷偷跑出来,被奶奶发现了可怎么办啊!」
如此急切地喊道。
然而亚里沙只是回过头,冲我作了一个鬼脸,「姐姐你总是这样,真没意思……快来和我一起玩啦!」
然后……
——梦到了,发生在我和亚里沙童年时代的事。
***
在五月的最后一个周五,我看见原定于六月初才过来看我的亚里沙,孤身一人站在音乃木板学校的门口。
虽然只是看到了背影,但是那头浅金色的长发和娇小的身形,一定是亚里沙没错。
——亚里沙是来特意给我一个惊喜吧。
这样想着,我蹑手蹑脚地接近那孩子,在接近时从背后一把抱住。
「呜哇!」
如此惊声尖叫起来。
我有些慌乱地放开手。怀里的小女孩转过身,那张同我相似的脸上怒气冲冲。幸好是亚里沙没错——
「姐姐你终于在亚里沙不知道的地方成长为变——呜呜放开啦不要堵呜——」
我捂住她的嘴,心虚地看着过往的学生。
幸好,似乎没有人在意这边的景象。
干笑一声,我问道:「亚里沙怎么突然过来了,妈妈呢?」
「……把我丢在成田机场就走了。」
还真是胆大的母亲啊。
亚里沙才十三岁来着,就敢让她单独行动。
不过,想到当初自己来东京时,只是小学生却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出门。那还真是母亲一贯的教育方式呢。
我忍不住一阵头痛。
***
「绚濑さん。」
从身后传来轻快的招呼声。我回过身,敞着制服外套的女生眨了眨绿眼睛,向我招手。在学校里这么随性自我的一年级生,也就只有那个东条希了。
以塔罗牌和轻浮笑容拉拢人心的占卜者,预言我在一个月内将会发生不幸的罪魁祸首。
东条希走到我的面前,看到亚里沙,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咦,这个孩子是——」
「东条さん,我没有给你介绍吧……这是我妹妹,亚里沙。」
我慌忙说道。
袖口处传来轻扯的力道,亚里沙轻轻嘟囔「姐姐我们快走吧」。
「啊啦,妹妹么?」东条希笑得眯起了眼睛,「看起来可是比绚濑さん可爱多了喔♪」
亚里沙躲到了我的身后。
我转过身摸着妹妹的头,安抚着她,一边向东条希抱怨道:「你这是什么奇怪的语气啊——不要吓坏小孩子——」
「咱不过是说出实话而已嘛。」好不容易止住偷笑,她朝我摆了摆手。「咱还要去神社,就先走一步了,明天见,绚濑さん。」
***
目送东条希的背影远去,我同亚里沙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接下来就一起回家吧——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亚里沙却小声地提出想要在附近兜一圈。和过去一样,还真是个贪玩的孩子呢。
之前听同班的白濑小雪说,学校附近的法式甜品店里出售拥有绝赞好评的巴菲。出于自己也想尝尝看的私心——带着亚里沙一起到了这家店里。
「两份樱花巴菲,谢谢。」
店员打量了我一眼,「两份?嗯,好的。」
亚里沙在我身边努力踮起脚尖,好奇地张望着。
端着两杯巴菲坐到店门口的露天座位上。
我同亚里沙面对面坐着。
这个季节限定的樱花风味巴菲,承装在晶莹剔透的玻璃杯里,冰激凌球体上淋着樱色的糖浆,斜斜插着两根粉红色的pocky棒,顶端还有三瓣樱花点缀。
各种意义上都充满了粉红气息。
亚里沙以一种研究新奇物种的眼光,盯着眼前的巴菲,迟迟没有下口。
「亚里沙,不喜欢么?」
我有些担忧地问道。
「不是……」亚里沙盯着玻璃杯,说,「看起来太好看了……所以不知不觉,觉得吃掉它是件很残忍的事情。」
啊啊、真不愧是——我可爱的妹妹啊。
该说是这个年纪特有的多愁善感么。
露出鼓励的笑容,我说,「喜欢的话就把它吃掉啊。」
在那之后,亚里沙才小心翼翼地挖了第一口。
想着不如去神社再转一圈,但是,果然还是陪亚里沙比较重要。
我在心里叹息着。
***
周六的早上——
被剧烈的摇晃弄醒。睁开眼时亚里沙一脸兴奋地说「姐姐今天我们去哪里玩?」。
精力充沛的样子看起来丝毫不需要倒时差。
「抱歉了,亚里沙,今天约好了要去神社——」
「神社?」亚里沙直勾勾地看着我。「姐姐你不是去教堂的么?」
「是、是去帮在神社兼职的朋友的忙。对了,拜托这件事不要告诉妈妈——」
我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也一起来么?」
那是在遭遇逢魔时刻的一周之后,同东条希所订下的古怪约定。
「消除不幸的方法——有的喔——到咱兼职的神社来帮忙的话,或许就能凭神社这个灵气聚集之地,驱散绚濑さん身上不幸的阴云——」
「说到底你只是想找人帮忙吧……」
「嘛,也可以这么说吧。」
笑嘻嘻地承认了。
「总之,绚濑さん会过来帮咱的对吧?」
『除了我,不可信仰别的神;不可拜偶像——』
一瞬间,心底剧烈地动摇了。
去异教的神社帮忙——
被母亲和祖母知道的话,一定会遭到疾风暴雨般的批判。
我犹豫着要不要向东条希坦白自己是东正教信徒的事实。
「我、我会过来的。」
「咱会在那里等着绚濑さん的。」
她笑着说。
啊啊、绚濑绘里,还真是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我的心因为压着谎言的重量而痛苦不堪。
***
我在神社的门口,远远朝穿着红白巫女服的双马尾少女挥手。
虽然只是换了一身装束,看起来却莫名多出了神职人员般的庄重感。就像每次走进教堂听到钟声响起时会感到夹杂着惶恐的压迫感一样,穿着巫女服走到我面前的希,一样让我呼吸困难。
圣洁而美丽——
在高处俯瞰的圣母像灰色的眼睛,温柔而无情地凝视着我。
东条希突然露出一个坏笑。
「你这样盯着咱看,咱也会不好意思的喔♪」
——你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样子啊!
庄重感消失地无影无踪。
没有变。
在我面前的,还是那个笑容轻浮到让人忍不住生气的东条希。
「才没有看你——」
虚弱无力地反驳道。
东条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今天也遵守约定过来了呢——咦,你把这孩子带过来了啊……」
「亚里沙,这位是东条希,你昨天见过的……」我向亚里沙说道。东条希伸手想要摸摸亚里沙的头,亚里沙却后退一步躲开了她。
希露出苦恼的表情。
「看来东条さん不怎么受小孩子的欢迎呢。」我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
像往常一样,在希打扫大殿的时候,我戴上白手套,整理起了崭新的光洁绘马,为它们一一穿上红绳。亚里沙在我身边看了一会,很快失去耐心,自己跑了出去。
将绘马整齐地叠在一起——
每完成一叠,我便抬眼望一下希所在的方向。
从我所在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那个红白色的身影正充满耐心地轻轻挥动长柄扫帚。真是很枯燥的工作呢。周而复始地清扫着神社的灰尘,哪怕第二天游客的脚步和风就会把新的灰尘带进来。说不定,东条希是比我想象中更认真的人呢。
这样想着——
「绚濑さん,不-要-偷-懒喔♪」
手中的扫帚放在一边,东条希朝我这边愉快地喊道。亚里沙在她的身边,乖巧地冲我摆手。
「知道了啦!」
我这样答道。
再度抬眼时,我看到东条希半蹲下来,对亚里沙说了些什么。
也许是我的错觉——
听着东条希微笑着说出的话,亚里沙的身体正瑟瑟发抖。
***
整理完绘马,我不由自主地活动脖颈,缓解长时间低头造成的肌肉酸痛。
走出大殿,寻找希的身影却落空。
亚里沙也消失了。
「东条さん?」
略带不安地,我如此呼唤道。
没有回音。
空荡荡的神社,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东条さん?亚里沙?」
「东条?」
压迫感越来越重。
我跑下台阶。
「亚里沙?你在哪?」
「希?」
不知不觉中,喊了出来。或许是抱着『反正对方也听不到』的私心,我在只剩下自己的神社中,大声呼唤着希的名字。
周围的寂静,纵容着我过分的亲昵。
心跳不知是因为紧张而是恐惧,猛地加快了。
——不会有事的,反正现在又不是逢魔时刻。
我安慰着自己。
就在背上冷汗滑落的时候,从神社的后方,传来了女孩子的尖叫。
***
倒映着杨桐树深绿色影子的湖边。
没有任何人在那里。
被微风轻轻吹动着的湖面,优雅的波澜被一道巨大的波纹搅乱。
尖叫声从那里传来。
小小的、浅金色的身影,在水面中一沉一浮。
「亚里沙!」
看到这一幕时,浑身力气像是瞬间抽空。
又来了——
『亚里沙,不要怕,马上来救你!』
站在结着薄冰的湖边的亚里沙。
看到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脚,踩在冰面上,却没有阻止的我。
冰面破裂的声音——
亚里沙的尖叫声——
慌乱的我。
那是我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事。
并非为了亚里沙儿时的意外。
而是,为了救出亚里沙,跳进冰冷的冬日湖水中的时候,我脑海中想到的却是——
如果你听奶奶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上帝会给予不乖的孩子惩罚。
这是理所应当的——
不,不是这样的,那是我的妹妹。
我要保护她。
别说谎了!
你这样做,为的是什么呢?
只是为了在她们面前当一个乖巧正直的姐姐,就要冒着自己也被淹死的风险么?
内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这样说道。
为什么脑海中会突然产生那样自私的想法——
在被湖水吞没,氧气逐渐耗尽的时候,我绝望地想到。
难道是因为,我本身就是这样的人么?
所以,如果上帝会惩罚不遵守规矩的亚里沙掉入湖中,那么,这样的我也一起被溺死在湖中,一定也是——
理所应当的惩罚了。
『救救我——』
不行,必须要做些什么。
「亚里沙,不要怕,我过来了!」
压抑着内心的恐惧,我奔向了那里。
「马上来救你!」
我脱下外套,跳入了春末冰冷的湖水。
冷静点,绚濑绘里,你已经十六岁了。你会游泳,没问题的。这么小的湖,这么浅的水——亚里沙会没事的,就像上次那样。
我拼命安抚着不安的自己。
『姐姐——姐姐——』
睁开了眼睛,却看不到亚里沙。
有什么东西拖住了我的手臂,将我往下拽。
失去平衡——
湖水正缓慢地淹过我的头顶,鼻腔里全是冰冷的水。
『姐姐——』
亚里沙的喊声越来越尖,像尖啸一样冲击着我的耳膜。
不,那已经不是亚里沙了。
『姐姐,来啊,来陪我一起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
脖颈被人勒住。
四周光线全部消失,我向着深不见底的黑暗跌堕。
「亚里沙——」
呼喊的声音化作气泡,逐渐消失在湖面。
挣扎着——
「希——」
有双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呢。」
擦着头发上的水珠,东条希笑嘻嘻地对我说着。原本整齐的双马尾变成散乱的紫色长发,湿漉漉地披挂在她肩头。
我用外套裹紧湿透了的衬衫,希把我领到了更衣处。
「幸好咱及时赶来了。」
「你刚才到哪里去了啊!」
「只是中途偷懒去买了章鱼烧,回来就发现绚濑さん和那孩子不见了——所以我想,大概是那孩子要开始行动了——」
「那孩子——亚里沙?」
「不,溺之女喔。」东条希若无其事地说着。「溺死在湖里的怨灵,利用人类内心的弱点,幻化成他们心中重要的人的样子,然后将被盯上的人类拖入湖底溺死——就是这样。绚濑さん最近有什么苦恼的事情么?」
我沉默了一会。
「不想说的话,咱也不会勉强你的——」
「——你早就知道了吧?」
「什么?」
「……她想溺死我的事情。」
「是啊。」东条希不带任何迟疑地回答道,对我笑了笑,走了出去。过一会又折返,递给我一套折叠整齐的巫女服。「没有备用衣物,你就将就穿这件吧。」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脑子轰鸣,沸腾得像要烧起来。
为什么不指出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
外套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我麻木地按下接听,母亲的话慢慢灌进脑袋里,「亚里沙发烧了——航班取消了,暂时不能过来陪你——嗯,你问她在哪?她现在和我在一起。」
***
「绚濑さん的巫女装——意外的很棒呢❤」
「等、等下,拍照禁止——我这样要怎么回去啊?」我在巫女服外面披上外套,手上提着的袋子里装着湿透的衣服。
「的确呢——」东条希放下拍照的手机,露出坏笑,「所以,要再到咱家里坐坐么,巫女小姐?」
那是清澈得毫无杂质的笑容。
烦躁和焦虑——
那让我的心感到不安的毒液——
如同被日光照射下的薄冰,蒸发在了她的笑容中。
也许,所谓的『不幸』就是指这件事。如果希没有及时过来的话,我可能就已经溺死在了湖底。
之所以没有事先阻止,一定,也是有希她自己的理由吧。
我这样想道。
***
在那之后。
「理由的话,有的吧。」
坐在东条希家的客厅里,握着热朱古力的时候,她这样回答我。
「是因为『不幸』不能事先阻止,只能顺其自然让它发生的关系么?」
「不不。」东条希一本正经地摇着头。「是因为咱想看绚濑さん的湿身play和巫女服play喔♪」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被滚烫的朱古力呛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面红耳赤,喉咙咳得发痛,肺部阵阵抽搐,比溺水还可怕的濒死体验。
啊啊、到底要有怎样深厚的修养,才能让眼前的这个人,在说出那么羞耻的话时尴尬的永远是别人。
明明要看巫女服play的话,你自己看着镜子不就好了——
等下我在想什么啊!
「亏我还警告过那孩子,不能对我的人出手呢——」
东条希轻声地说。
「什么?」
缓过神来,我问道。
「没什么。」东条希垂下眼帘,再度抬眼时又是一如既往的轻浮笑容。「说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咱的错觉,那时候,好像听到绚濑さん叫了咱的名字呢……」
「没、没有的事情——」
「非常大声地喊着『のぞみ』来着——真主动——听得咱心跳也DOKIDOKI起来了呢❤」
「我说了没有!你听错了!绝对!」
在热闹的争吵之中——
浑身湿淋淋,穿着巫女服的两个人,突然停止对话,相视而笑的记忆。
五月的尾巴就这样悄然地结束了。
已经不会再害怕溺水的梦境了。
因为——
「对了……下次,一起去吃巴菲吧。」
「好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