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立冬过后，鹅毛大雪不肯罢休地泼洒而下，雪山庙宇、宫殿山林，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山头上的经幡被铺白，布达拉宫的长街积雪被人清扫干净，但路面仍被冻得光滑。巡街的吐蕃兵也比平日少了些精神，身上也了件新制的皮袍。
吐蕃历天降月二十一日，大昭寺内即使是大雪时节香火仍然旺盛。今日寺内正值地藏菩萨日，在惹萨当地极为隆重，吐蕃的噶厦官员和进驻吐蕃的藩王于今日入寺拜佛，普通香客不能入大昭寺烧香拜佛，山门有武僧把关，除了面孔，一般人都要请出名帖，方可入内。
大雄宝殿内走出一名约摸碧玉芳龄的少女，身着水貂拂庐，身后随着侍从，在寺内停停走走，于客卿殿坐定，要了几碟开胃小菜，小沙弥马上端来小盆银碳，丝毫不敢怠慢，在严寒中甚是惬意。
少女注意到一个裹着厚皮袍的小乞丐在殿外徘徊许久，肩头落了一层雪花，那些喇嘛看到他也不驱赶，想来是经常出入寺院的。大约是看这名少女衣著不俗，身旁更守着侍从，不敢进来躲雪。
在吐蕃，富贵人家与寒门同席就会被视作耻辱，那小乞丐实在冻得不行，犹豫许久，这才小心翼翼进殿，在角落香炉旁站定，伸手烤着微弱的火星，这才舒服得长呼一口白气。
他拉下头上的皮袍，拍拍雪花，伸手将鬓角的碎发捋到耳后，原来是个女孩儿，只是皮袍遮住眼睛看不清相貌。
烤得一阵子，见少女并未驱赶，才从背后布囊中拿出一本南疆贝叶写就的书籍，默声诵读。
少女夹了块蹄筋，余光瞥见他读的并不是一般的书，而是较为晦涩难懂的《四十二章经》，少女顿觉有趣，惹萨朝佛的百姓不少，但能识字的就不多了，莫说吐蕃这样的异域，即便是大宋，寻常女孩子家能识字已是难得。
少女边吃小菜，边关注着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把那小乞丐吓了一跳，手一松经书就掉入香炉中，忙不迭捞起边角燃着的书，手忙脚乱扑灭后脸色苦闷，长叹一口气。
少女打趣道：“一本书值得几个钱？”
那小乞丐看看她，道：“这书的确不值钱，但由我来读就能生出钱来。”
少女道：“读书售帝王，确有其说，可你连科举考都不能入，谁理会你？”
小乞丐轻轻笑起来，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古人云修身得以治天下，唯独没有了却君王事之说。”
少女只是笑眯眯看着她，没有言语。
小乞丐将经书收回布囊中，问道：“尊驾如何称呼？”
少女满是兴趣地打量这小乞丐，寻常人见了自己，无一不是恭恭敬敬，能如她这般泰然自若的在少数，再者听她说话，像是读过许多书，举止不失礼数，不似那些俗物。她若青葱的手指把玩着秀发上的步摇流苏，道：“听说过......应乐王么？”
大宋宝庆年间，七大藩王权势功高，应乐王赵熵势及吐蕃，有一女，名赵丹青，自幼精诗文，生长于西宁州，棋艺精湛，曾与国手对弈百局，虽败犹荣，赵丹青之名由此大震。
听得应乐王之名，小乞丐出乎意料并不惧怕，只是躬身道：“尊驾若是应乐王的宝郡便是吧。草民姜兰亭，见过郡主。”
少女本就端庄清美的脸孔顿时笑起来：“姜兰亭，名字甚好。你如何得知我便是应乐王之女，而不是其他人呢？”
“郡主所戴步摇乃西域小叶紫檀为簪底，花式为朱鸟，以绿松石为颤珠，朱鸟花式乃郡主或公主才可使用，这绿松石......想来只有吐蕃西宁州一代才有了。”名为姜兰亭的小乞丐看了眼少女，又低下头道：“草民妄言，还望郡主莫要怪罪。”
“你眼力极好。”应乐郡主使了个颜色，身后侍从便抬过一张椅子放在她的对面，她伸手一点桌上菜肴，微笑道：“吃不吃？”
姜兰亭看着她身后的侍卫，没有动作。
应乐郡主问：“不敢？”
姜兰亭没有做声。
应乐郡主挥手让侍从们在殿外守候，这才道：“还不敢？”
姜兰亭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在应乐郡主对面坐下。
“外面天寒地冻，喝杯茶暖暖身子。”应乐郡主用手指将自己面前的茶盏推过去。
“谢郡主。”姜兰亭又将皮袍往脑后拉了拉，端起茶盏，喝下一口热烫奶茶，暖透心扉。
寻常王侯将相的子女大多恃宠而骄，一些世家弟子更是无良，戏弄庶民闺女已是常事，眼前这位郡主年岁不大，但言行稳重，平易近人，饶是姜兰亭也渐渐放下警惕，与她相谈甚欢。
用过午膳，赵丹青与姜兰亭于大昭寺内闲游，姜兰亭跟在她身后，蓦然看到赵丹青腰后别有一支翠色沉沉的萧，，含笑问：“郡主精通箫艺？”
赵丹青回身道：“父王甚爱品箫，我便幼时学了去。只是我并不精于此道，现在只是闺中消遣罢了。”
姜兰亭望向远处雪山，轻声道：“如此千里冰封的美丽景观，若有箫声为伴，才不负这满寺初冬风光。”
赵丹青凝视着她，想了想，从腰后取出翠箫，刚凑到唇边，神情一滞，又将箫别回，细眉微皱：“难得有如此谈得来的友人，却偏偏有人扰我清净。”
她话音方落，一名身披鳞甲，身形魁梧到恐怖宛如天将的将军登时立于赵丹青身后，单膝跪地，声若洪钟：“郡主，有王爷的老朋友上门了。”
姜兰亭虽不明发生何事，却也隐隐感到不安。
那将军回禀道：“郡主，此来一共七人，从气机来看，应该是茅山的个中高手，说不准止心真人也在其中。”
赵丹青轻哼一声：“来得真快，难道当我父王修身养性几十年，变得好说话了么？”
三人所在一片被雪压弯的竹林旁，林中响起一道金石般的嗓音：“应乐郡主，铜爵将军，别来无恙否？”
那魁梧将军脸上的骇人刀疤从眉心贯穿到下方脸庞，眼中寒光迸发，沉声道：“原来止水真人这个老牛鼻子也来了。”
竹林中止水真人的声音在四周回荡：“前些日子听闻王爷携郡主路经建康府，茅山左近，掌教师兄本想派贫道几人邀王爷与郡主到元符万宁宫一坐，却不想王爷与郡主先离开了。这才赶到，还请郡主与王爷定要到山上一叙旧情，如若不然，让旁人知晓了，还道茅山失了礼数。”
赵丹青眯起清冷眸子，道：“老牛鼻，不远千里追到这里究竟要作甚？”
止水真人道：“不为别的，只为邀请王爷与郡主一叙旧情。”
“滚吧。若要请父王，叫止心真人自己来，凭你的斤两还请不动我和父王。”
那股金石之音中顿时穿入一道女音：“师兄一人请不动郡主，那再加上贫道与另二位师兄如何？”
赵丹青面色一紧，低声道：“是止雪真人，看来茅山七仙果真来了四个。”
那将军神色自若，道：“即便全来，郡主又有何惧？”
赵丹青道：“父王身上所携宝物不知多少人暗地里眼红，若不是王府高手如云，只怕早就杀将进来了。这些道士表面邀我与父王到元符万宁宫，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那东西。”
那将军冷笑道：“若王爷与郡主不想给，又有谁能取得走？郡主在此安心等候便是，待末将前去会他们一会。”他一挥手，几名侍卫从四处跑来，他吩咐道：“你们在此保护好郡主，若王爷听完讲经回来看到郡主掉了一根头发，那可是掉脑袋的死罪！”
几名侍卫一凛，忙应声散了去，护在竹林附近。
赵丹青转头望着姜兰亭清秀的脸颊，道：“被扰了兴致。你先走吧，若他日有缘，我再到大昭寺来找你。”
姜兰亭知道那些茅山道士来意定不好，便摇头道：“我留下陪你。”
赵丹青还没说话，那魁梧将军便轻蔑地看了眼姜兰亭，大笑道：“陪郡主？你可知自己多少斤两？留下只会碍手碍脚。”
姜兰亭等他笑完，淡然道：“那我等到将军回来便是。”
赵丹青不知为何，极难得地在这个女孩子眼中看到异于常人的坚毅，让人不得不相信，她说道：“莫将军，你且速去速回。”
那将军眯眼看了看姜兰亭，躬了躬身，掌心一挥，一道黯淡金光冉冉升起，光芒洒下，正好将二人罩在正中，暗香浮动，姜兰亭定睛细看，却是一尊手掌大小的四方小铜鼎浮在空中，每一面浮雕狰狞龙头，光芒却是一粒粒细小金粉，金粉所及处，风雪俱不能近。
魁梧将军道：“这是上古神武狂龙鼎，可驱邪魅，世间能破解之人屈指可数。请郡主在里面静静等候，莫要触碰鼎身。”他嘱咐完，随即对竹林大喝道：“大昭寺往南六里有一雪坡，人烟稀少，茅山道士们若是想见郡主和王爷，先过我这关！”他背后红光乍起，隐在鞘中的巳神剑长啸而出，他身形一闪，随那剑光冲射向天穹，那一道身影掠过的地方，风雪纷飞。
竹林旁除了雪花的簌簌声外，再无其它声响。
姜兰亭怔怔望着天空，这便是世人口中提到的剑仙么？若大理国将士有这般本事，也不至于落到茫茫大地被蒙古军打得国破山河不复。
她在四周踱步，那狂龙鼎的洒下的金粉自始至终将她与赵丹青包在其中，就算她在走动，光圈也会朝四周扩散，依旧罩住她们。姜兰亭望望那盏飘在空中偶尔晃动的小鼎，不知那光和淡淡的香味真的有没有用。那将军寻了空旷处，与方才说话的几人比试去了，一时也回不来。
对于茅山，姜兰亭多少知道些，自建康府南行一百二十余里便有被誉为‘上清宗坛’的名山，曰茅山。怪石林立，终年山林滴翠，元符万宁宫更是福地中的福地，据说曾有一代茅山掌教在山中修得仙缘，羽化飞仙，自此名声大震，位列武评七大剑派其二，许多道士在外，都恨不得说一句贫道自茅山而来。
赵丹青在四周踱步，眉目间隐隐不安。说来奇怪，赵丹青就算四处走动，那金粉便会往四下扩散，自始至终将二人罩在当中。
“倒连累了你。”赵丹青叹道。
“无妨。”姜兰亭刚随赵丹青站起身子，空中浮动的金粉却飞散开来，那股不知如何形容的香味也浓重了些许。姜兰亭警觉，马上和赵丹青站在一处，低声道：“似是有不好的人来了。”
“小妹妹怎的这般说话，姐姐哪里像坏人了？“
姜兰亭与赵丹青大惊，猛地回头，身后已站了名绀裙荆钗的娘子，脸上笑意盈盈，身段丰腴。
姜兰亭知道这女子必是为赵丹青而来，当下也笑道：”悄无声息站在人后，不是图谋不轨又是什么？“
那娘子眼睛一脸，嘴角弯勾：“你这娃娃凭得嘴利。我是王爷的老友了，数十年未见，今闻得王爷来大昭寺办法事，我碰巧在此，特来探望。”
姜兰亭挑了挑眉，微笑道：“哦？既是来探望我父王，姐姐去大雄宝殿寻便可，来这儿做什么？”
娘子顿时笑起来，吐露的声音也甚是娇媚：“娃娃莫骗姐姐，姐姐可是清楚应乐王只有一个女儿的。”
姜兰亭和那娘子对话分神期间，赵丹青忙四下寻找侍卫们的身影，这边有人接近，他们不会不察觉到的。
“郡主莫看了，那些个侍卫不中用的。”那娘子娇笑起来。
姜兰亭听她口气，不像是茅山来的人，但也不知什么来头。
“你是什么人，报上名号来。”赵丹青脸色凝重。
“姐姐名叫邵芳，江湖人都唤姐姐作‘绀衣仙子’，还请郡主与我一同去见王爷罢。”
她的名号有‘绀衣’二字不错，因她擅使一把魔道宝物绀炼火画扇，喜穿绀色衣物，由此得名，但仙子却是自封的。她容貌虽不到而立之年，但实际已过百岁，与应乐王赵熵是同一时期的人物。拜自魔道道统镇江郡门下，仪仗师门声威与手中绀炼火画扇行走江湖，平日里虽行事怪癖却也不曾做过大恶，故而正统并未对她多加刁难。
“慢着。”姜兰亭挡在赵丹青身前，道：“你既然自称与王爷故交，那便劳烦你去请王爷过来，说郡主有难。你与王爷交好，自会信你。”
邵芳暗道这女娃儿年纪不大却如此难缠，若再不趁机将赵丹青拐走，一会儿那曾经撼动正魔两道的莫度将军回来，就再无机可趁，自己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良机岂能错失？只要带走赵熵的女儿，不怕到时候拿不到他手上的东西，却偏偏这个时候被这女娃阻挠，多一人便多一分麻烦，倘若不是有狂龙鼎庇护，她又何必在此浪费口舌。
她眼神一凛，一道劲风翻涌而出，刮得风雪大乱，赵丹青和姜兰亭二人忍不住狂风，双双以袖遮掩，衣襟翻飞，几乎快站立不住，可那些金粉和头上的狂龙鼎却纹丝不动。
“果然无用么...”邵芳再挥衣袖，狂风忽止。
她自然识得狂龙鼎的厉害，但眼下赵丹青不是小娃娃，哄骗是不管用的，唯独破解了狂龙鼎才有机可趁，可她道行虽不低，但也不够破解莫度将军的法宝。方才以绀炼火画扇扇出劲风，却也不能撼动那鼎身丝毫。
正思量间，赵丹青脚下的土地蓦然龟裂，一双布满石黄色鳞片的手猛地扣住赵丹青和姜兰亭二人。她们正防范于邵芳，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利用土遁钻到二人脚下，还不等二人反应过来，那双手便如青龙吸水般将二人拖进土地里。
“箕土郎！”邵芳狠狠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