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看得见火的人会出现的 “好……妈妈,我们出门了!” “玩得开心——” 十一时五十八分,用上午的收成喂饱荷包的穗乃果一蹦三跳地飞出店门,笑脸朗如初霁。翼敞着棉衣毅然决然踏入风中,借助横贯身体的寒冷让逐渐混沌的大脑里划过几丝清明。她们往车站移动的途中,穗乃果卖力地表演最近听来的冷笑话,可这种凉意似乎只波及到了她自己,翼仍是眼梢半垂,勉强维持着两人步速的同调性。 两个街口后右转便是指向车站侧入口的捷径,一段两层高的楼梯。正午的冬阳打在凝成一面镜的薄冰上,折出七彩斑斓,晃眼得厉害。 “稍等,穗乃果,我眼睛有点……” “唔?哦,嘿嘿……” 翼用力眨了几下,希望能消除不适,却在第四次睁眼的一刻感到面对的方向发生了变化,身体的重力也忽地轻了许多。 被抱起来了——阳光入射的角度和楼房侧棱的旋转准确无误地指出了这个结论。 “哦吼!三角龙要把你顶上去咯——” 颠簸毫无预兆地开始了。翼感到脊背随着跃上梯级的步伐节奏撞击着那人坚实有力的小臂,看到因逆光而显得分外轮廓分明的那人下颌与唇角的活泼线条,听到刹那间离耳朵近了许多的那人胸腔里热烈鼓动的生命之泵。 嘭咚,嘭咚,嘭咚。 鞋底与冰雪的碰撞,脊骨与手臂的碰撞,外面的心跳,里面的心跳……猛烈激越,缱绻交缠,不分彼此。 遭意外之举惹得狂热的激情,促使绮罗翼做出一个异常危险的决定。 她逮住高坂穗乃果的脑袋,用力地吻了她。 “ツ……” 穗乃果哪里受得住这种攻势,当即就双膝一软败下阵来。所幸她刚爬到楼梯中段的平台,没直接滚回她们上来的地方。 考虑到被突袭的一方彼时在做无氧运动,翼并未将这个吻拖得太久。 “你吓到我了,翼。” 重获氧气的穗乃果把胳膊撑在身后,嘟着嘴表达不满。翼放开她,蹬着不太硬实的雪地站起来,又蹲下替她拍落发梢上凝冻的细霜。 “你也吓到我了,三角龙さん。” “我只是想给你个惊喜,这样你就清醒了……” 动机这般无瑕,委屈的表情又那样诱人,不能再责怪,要赶紧传达“没关系”的讯息。翼仰起脖子想了想,觉得这么说比较恰当: “谢谢,我很喜欢你的惊喜。不过你看,公主抱的时候,手不放在后背的正中央而略微往腋下挪一点儿的话……会更省力一些。” 然后便不由分说地弯腰发劲,一把捞上穗乃果爬完了余下的楼梯。威风凛凛的三角龙变成了任人宰割的小白鼠,惊呼声很快消散在雪日的晴空中。 “哎、哎哎你等等——” 这么一咋呼,翼觉得清醒多了,车厢内那股因人多而聚起的烘热也没让上眼睑扣下来。穗乃果倒是全程跟明儿要开Live一样的兴奋,在密闭的车厢里依旧大开大合神色夸张,引得路人频频注目。 倚着座椅侧面的扶手,看着车窗外飞速前进的电线杆和城市安静的雪景,翼心中滋出怀念的叹息,随悠闲飘降的米雪一并缓慢摇荡着。 “对了,穗乃果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唔——没考虑过。啊,既然是秋叶原的话,顺路去UTX看看?” “好主意。不过在那之前,要不要先把午饭解决了?” 报站的广播声夹着冰冷的甜美传来,盖过两人互戳肚皮的欢笑。她们在离UTX一站的地方下了车,打算走到穗乃果推荐的家庭餐馆去。节日里的街区喧闹,人潮汹涌,穗乃果总担心翼的帽子会被挤掉。 “要不要摘下来?” “有点冷。” “嗯……那戴我的。” 翼察觉过来的当儿头顶的触感已经变得蓬软,穗乃果还借机揉了几下,摩擦生起的温热氤氲在天灵盖上,像要把她溶掉了一般。 “穗乃果。” 于是她停下来,慢慢地唤这个名字,闷闷地拖着前后音节,仿佛品味绝世佳肴,舍不得一口吃尽。那人走出两步,正将贝雷帽塞进右边的大衣口袋,闻得呼唤赶紧回过身,翼看到她肩头覆的那层薄雪随着转身颤了两下,落了地。 “唔嗯?” 她站近来,略躬身,令两人视线处在同一水平面。翼望着那对湛蓝如雪后晴空的眸子,一瞬间有种眩晕感。 “不冷吗。” “不冷!” 笑容绽开的时候,两汪湛蓝隐去,舒缓的眉根闪出更为欢悦的光;扬起的嘴角藏着快要兜不住的喜爱之情,教喉间漏出的隐秘笑声出卖得一干二净。翼的视界教这样的穗乃果占满,其之外已是一片空白——这事实既使她振奋,又使她迷醉。 “……好。可以先去那边买杯咖啡吗?” “嗯!” 完全没看对方手指何处,穗乃果就忙不迭地点头,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邀约;又像要防止这人逃跑,抓住对方的手揣入右边衣袋里。 大抵嫌贝雷帽的粗糙表面磨得难受,穗乃果别扭地拧着左胳膊,把帽子取出来换左边衣袋收着。翼注视她打点好这一切,然后与她同时迈开脚步,走向对面街角的绿底人鱼招牌。北风呼啸而下,被熙熙攘攘的人潮化解,使身在其中的她们只感到温柔的凉意,不由得再贴身边人近上几分。 恰如之前的冬季。 还是说,若想令那掌心里透来的热意凋敝,两年的时间,总归太短了一点呢。 她们靠近店门,才发现队伍已经延伸到了店外。穗乃果不满地咕噜几声,仍然拉着翼走到队伍尽头等着。 “好多人——人好多——” “冬天嘛,大家都喜欢来点热饮。” “排队好麻烦——” “能和这么多人一起排,不也挺热闹的?” 翼抬手理着小狮子遭夹着冰粒的气流卷乱的橙毛,好脾气地安慰。会由着性子向自己撒娇的恋人和严寒时节喧闹依然的市街为她送来阔别重逢的亲切感,有别于电车上的静默与悠远,在一片嘈杂中显得格外热情又利落。 “太好了……” “唔?” “回来。” 翼说完便兀自笑起来,视线瞟向别处,但穗乃果感觉到她握紧了风衣口袋里自己的手,轻轻摩擦着,带出火热绵长的温度萦绕指间。 “因为我一直很想你。” 那双绿瞳的主人终于这样开口,同往前漂洋过海的十一只信封里最初落下的字句相仿。穗乃果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和她每一次夜灯下铺平三折的信笺默读的时候一样。翼的来函总介于平信和情书之间,抬首的称呼是与一切热络的友人并无二致的“穗乃果”,转到次一行便是殷殷然略过了问候语的直抒胸臆,潦草而失控,飞白频起,溢出分栏。 “我想你”。(*) 句号后面会挂着各种各样的小尾巴,有时是“很久”,有时是“总是”,有时是“这一个月来”,有时是信纸润了水过后轻微的皱起,把上一句的墨迹都晕得朦胧。再另起一段,笔划才开始下得饱满有力,或谈论近事或遥相祝福的笔调亦变得诙谐。信里记着的内容,穗乃果习惯默读,一字一句,全身全心。 翼有一次这么写道:“我总觉得,越到缺少美食的地方越容易贪吃。打工的学校食堂里新推出亚洲精选,有照烧三文鱼盖饭和炒面(看发音是チョウーメン而非焼きそば,梓桐さん告诉我说那是粤语的读法),味道很有异国风情——脱离它们原产地的那种。但此外的主食便只有披萨、汉堡和沙拉,不得不补充能量的时候也不会在乎好不好吃,一不小心就吃了两倍的分量,大概学园偶像那段时间的运动量都救不回来了吧。有传说是大一新生入校先增重十五磅(七千克?),都费在这上头也太悲惨了点。倒是烘焙品的品类繁多,起酥、羊角包和菠萝包至少有三种口味:草莓、蓝莓和树莓,这边的人们是有多偏爱浆果……起司蛋糕有抹茶味的,就是甜得像绿色的巧克力。你会喜欢这样的吗?” 穗乃果发现自己很难不笑出声来,明明似乎是没什么笑点的叙述。“没人帮着控制饮食的话是可以一下子重好多的嘛!绿色的巧克力啊……薄荷的比较经典!太甜?闭着眼睛当成巧克力吃就无所谓了咯!”,她评论着,身子朝前倾斜,以免对方听不清楚似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人。 她又写:“我们是这个月中旬去的舞会……小哥好像醒了点酒,盯着Dianaさん问,你朋友是不是单身?Dianaさん往我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我能领会到她是想让我配合她放点狠话。Dianaさん说,她单身归单身,只是单身得不同于你期望的那样而已。与此同时我憋着笑,假装很随意地用右手摸摸左边的耳垂,小哥当时的表情简直太精彩了……我还没看够就被Dianaさん拽着走开,撞上一脸惊诧的梓桐さん。Dianaさん向我道歉,说小哥是她的前前男友,今天相当于靠我涮了他一把,并没有冒犯的意思之类。梓桐さん也凑上来说原来如此,’单身得不同于你的期望’只是开玩笑的咯?我顺势接下去,说只对了一半,’不同期望’是没错,’单身’可是没有的事呢。然后我给她们看了几张照片。以上,高坂穗乃果さん!——就是我向室友们介绍你的契机。” 她大笑:“了——解!星美也很早就知道你了,她特别喜欢你拍的夕阳和大海!她说能拍出这些的一定是个温柔的家伙,唔——虽然她告诉我从色调对焦啥的能看出来一点摄影师的习惯,我完全不理解……我不会评价照片的质量,我只会说你寄过来的都很好看。阳光很好看,草地很好看,建筑很好看,你也……很好看。”越到后面越声如蚊讷,最终枕着信笺趴倒在书桌上,目光平平投向锁了屏的手机。 她也写:“能生在这一天实在是幸运又多舛;学校放了感恩假,我却断无法飞过太平洋去见你。昨晚我们去Dianaさん家里吃了感恩节晚餐(她是就住在附近的当地人),又逛了逛街,回到宿舍天都快亮了。我向你说的晚安确实是晚安,因为那之后我也睡了一会儿,十点多钟醒的。我从十一点开始制图,总想着不能赶不及你的第一句发过来的’生日快乐’,将近八点导出的时候竟然睡着了……十一点半的闹钟订了三个也没用,直到第二天三点多梓桐さん回宿舍才把我揪起来。我看到手机锁屏界面上一条一条的Line提醒,从十五分钟前到半个小时前到四十五分钟前;我抓起手机要解锁,最顶上又蹦出’您有一条新消息’,我知道那一定是你发的——那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哭了出来,梓桐さん吓了一跳;她买了生日礼物,都包装好准备递给我了。” 她啜泣:“怪不得你会在当地时间的后半夜突然一个电话挂过来……怪不得你会……哭……我一直以为是制图软件把你逼疯的……明明每年我的生日,你都在……”手里紧攥着的巧克力已被捏得裂开,贴在外包装上拿小楷写着“致吾爱”的便条随着手的力道战栗着。 她还写:“这两周在准备期末考,考过之后还有三个月就能回国了。你最近也挺忙的?说起来,到了四月你就变成’学姐’了呢,我还算大一新生;不过九月就能赶上你了。” 她鼓劲:“加油嘞!嗯……去年也是这样,还是你陪我去报到的呢,虽然别人都以为我才是高中生……你看起来比较小……吧?”说着打开手机相册一张张翻两人都在的照片,翻着翻着又连自己都说服不了,高半个头完全不起作用。 这些来信每一篇都以“祝好梦”作结,穗乃果怀疑翼会读心,不然怎么知道自己一定是在睡前拆信?信封里还有附件,有时是照片,有时是画儿,有时是用干燥牛皮纸包裹的小物什,挂坠和手链之类的,穗乃果就把它们摆开,一件一件地盯过去,能发半个钟头的呆。然后她捏着手机滚上床,再盯着锁屏壁纸消磨思念——镜头捕到的是在日出的海边笑得灿烂的翼,毛衣外绕着宽大的围巾,右边一头随风飘舞,另一头直直探出了边框。这条围巾跟着去年十二月的小箱子来到她手上,附言是“拍张合照吧”。她一头雾水,只得求教附近道场里的青梅竹马,被对方恨铁不成钢的严厉目光瞪得后背发麻。 “所、所以,她想让我怎么做呢……” “……也不指望穗乃果能简单地理解了。今天太阳下山之前我带你去拍。” 噢原来合照的意思就是我这边也用一样的方法围上围巾只是伸出去的那一头是另一边?但还不是两个人一起拍的啊?面对拿着成品脑袋上依旧狂蹦问号的友人,园田海未终于忍无可忍,从两人手机里分别调出那两张照片,“砰”一下将两部机器拼在一起。 绽开笑容的高坂穗乃果,绽开笑容的绮罗翼,被薄薄屏幕不留情面的边沿斩断的、悬在二人之间的围巾。 穗乃果背后的夕烧,翼身侧的朝霞。 姓园田的武士由此陷入迷思:缺少对摄影的品味可否算得一件幸事?鉴赏那份美妙的同时,总也会品尝到避之不及的清苦…… “对了对了,翼,要不要一起围围巾?” 穗乃果灵机一动地问。队伍往前拱了一截,她们可以看到专门摆出来的菜单了。 “等温度再下去一点,如何?” 翼以拇指指腹绕着穗乃果滚烫的手心打转,这般轻笑道。 她能猜到恋人为何如此提议,即使锁屏壁纸早在暑假开头就换成了真正的合照。 -TBC- * 谷歌了一下,霓虹那边比较贴近我们的“我想你”大概会是“穂乃果のことを思ってる”,直译过来是非常少女非常苏也非常字幕(?)的“一直都想着穗乃果的事情”,斟酌一下还是“我想你”了事。** 大段的引用可能带来视觉疲劳,所以空了点行,希望各位能看得舒服些。若大家觉得无论什么密度都是空行比较舒服那以后就都空行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