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一 】

“什么？”

千雪美枫走向那栋大楼——那栋只有她们知道的山崎绫香的旧所在处，她们之前发起突击的地方。

她回想着刚刚发生的场景。

“美枫出来一下吧。”勇音的声音依旧是那样温温润润的，这让千雪美枫莫名其妙地有些焦躁。

太不像杀手的声音了。

还有卯之花也是，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不像。她这样想着。就算是稍微普通些的警察和她们在一起，说有一伙人是杀手，让路人指认也绝不会有人指向她们。

“去哪？”她问。

“去哪都好……”那边的勇音语气变得不确定起来，似乎在思索地点这件事上犯了难，“我想想…”仅仅是几秒钟，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去山崎绫香之前呆过的那栋大楼吧。”最终她说。

“去那做什么？”千雪美枫皱眉，她疑惑了起来。倒不是因为虎彻勇音约她出来，而是因为对方选择的地点……选那种地方做什么呢？

“想说些事情。不过不太想去咖啡厅一类的那种地方。”勇音给出了合理的解释，“那栋大楼现在是被警方封锁的，肯定很清净，没有人。”

“……好吧。”千雪美枫顿了顿，她下意识就想拒绝，但紧接着她发现似乎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不就是那栋大楼吗？她有什么不想去的？

于是她就答应下来了。

警靴踩过了积雪，她的眼神在黑暗中流转着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自信的光彩。

她穿着警服十分自然地穿过了警戒线——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人在看着了，除了白天可能会有巡逻的警察多看两眼之外。事情是由她负责，而在她的指示下这一切已经步入尾声了。没有人会就这件事做更细的调查。

她走上楼，走到那个熟悉的房间，她看到虎彻勇音穿着黑色的毛呢大衣，衣领被整理得服服帖帖，一丝不苟。

那人的手臂上的石膏在此刻也不是特别显眼了，为了出门那人似乎是将绷带卸掉了。

这样不会有问题吗？千雪美枫忍不住想。移位的话，可又是一番折腾了，而且到时候也不会回复得像之前那样好。

“晚上好。”勇音抬眼看到来人之后微笑开了口，房间中有一股奇怪的气氛蔓延开来了。风雨欲来，而创造风雨的正是这两个人。

“晚上好。”千雪美枫说。和声音不同，她的指尖有些发抖，于是她索性将手插到兜里，这样她能握着，至少看起来她还没有太受这一切影响……胸有成竹，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她走进了，于是能更清晰地看到那个人的脸。长得温温润润，干干净净的。

她有时会想，这个人真的是杀手吗？杀手可以是银发吗？就算是天生的……为什么不去染黑呢？银发太显眼了啊。

长着这张脸，干嘛要去杀人呢？虎彻勇音和卯之花烈都是。

她想不通。

虎彻勇音此刻正倚着窗台背对月光，千雪美枫深吸一口气之后站到一旁，用同样的姿势倚在那儿。

她们都没急着开口——是的，她们。千雪美枫也没急着开口。

她一直都在无边的懊悔里狂奔寻找答案，然而当这一切摆在她的眼前，当她甚至能够猜到这个人接下来要向她承认什么时，所有的不安都散去了，她甚至不再着急了。

愤怒在她心里四窜灼烧，她将插在兜里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这个人要怎么面对她呢？要怎么和她开口呢？

“你带枪了吗？”虎彻勇音终于开口了，这是她问的第一句话，她说这话时下意识地看向了千雪美枫插在兜里的手。问这个问题时，她的声音很平静，其中没有一丝惧意。

“带了。”千雪美枫也没有回避，她们合作了很久了，在此之前彼此不仅算不上敌人，甚至还可以说是同伴。她没打算欺骗虎彻勇音，也没打算用枪突袭一类——如果那样，她为什么不在走进来的同时就开枪呢？

“接下来我可能要拜托你三件事。”严肃的对话就这样被虎彻勇音用温润的声音拉开了序幕了，“这是第一件。”她不紧不慢地说，“不要开枪。至少在今天不要。”

听出了语气中的一丝恳求，千雪美枫怔了一下之后看向一旁的人。

虎彻勇音用尽了一切的力气才迎上千雪美枫的目光。尽管她杀了很多人，但出现当下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她第一次面对被她杀害的人的家属，并且在紧接着还要试图接受他们的憎恨与不满——她意识到，这一切是如此艰辛如此困难。

“嗯。”看了一眼时间，此刻是23:31。千雪美枫最终点了头，她掏出兜内的枪之后将其放到一旁以作证明。

虎彻勇音这句话可以被理解为29分钟内不要开枪，千雪美枫想。

勇音自然知道对方所想的是什么，她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修正，29分钟，她想她可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做出一些努力。

她微微欠身，好像这样能加深心底蕴藏着的勇气一般。紧接着，她到了千雪美枫的身前。

她鼓起勇气，跪在地上，做出标准的土下座。她的额头贴在地面。

千雪美枫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看见虎彻勇音的动作之后，尽管已经想到了接下来对方可能要说的事情，但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

她其实还抱有一丝幻想，比如虎彻勇音约她过来其实是为了澄清一切。“你父亲不是被我杀死的。”她期待那个人能说这种话。

然而……

“有关你父亲的事，”勇音跪在地上，她疲惫地闭上眼睛之后说，“我很抱歉，”她的嗓音暗哑下去了，“我很抱歉……你一直在找的人，是我。”

她说完之后，便等着千雪美枫的回应，尽管她知道她可能什么都等不到。这种事情……她要对方如何回应呢？

和田直树的确是她杀掉的，她还能说些什么呢？她杀了千雪美枫的父亲…然后，她要寻求那个人的原谅吗？

对不起，我一不小心杀了你父亲，你原谅我吧。

这种话想想简直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事实也的确如她所料，千雪美枫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愤怒与悲哀似乎夺去了她言语的能力。

你一直在找的人，是我。

尽管在此之前就几乎已经确认，但当这句话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被虎彻勇音说出来……千雪美枫的心还是像被铅块砸了一下，如石头被丢入大海一般不停不停地沉下去。

现状如此可悲而讽刺，她一直所寻找的杀了她父亲的人竟真的就在她眼前……是虎彻勇音，是她的合作伙伴，是她一开始就认识的人。

在她参加完她父亲的葬礼，在她调整了心情回到学校之后她甚至还笑着和这个人打招呼。就在那几天里。

“我不求你原谅我。”勇音说，“我……”

“你当然不该求我原谅你。”千雪美枫终于开口了，她的话因愤怒而颤抖，“你怎么能求我原谅你？你没那个资格！”

“……是。”勇音沉默了很久，最终她应下了。紧接着她缓缓地说，“我很感谢你没立刻杀我。”

“因为你刚才卑鄙地叫我‘今天不要开枪’。”千雪美枫的话语有些尖刻了。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勇音的声音很轻。

“你是该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千雪美枫吼着说，“你现在跪着干什么？你现在在这土下座干什么！”她大口喘气，“你想干什么！”

“如果恨我就揍我吧，我不还手。”勇音听到对方的怒吼之后她说，月光打在她的身上，将一切笼罩上凄凉的色彩——连千雪美枫的怒吼也是，“但是…第二个请求，不要杀我，至少现在不要。”

“你凭什么要我不杀你？”千雪美枫已经失去理智，她觉得这话已经无耻到一定境界，“你杀了我父亲，现在叫我不杀你？”

“只是现在。”勇音解释，“你可以揍我，我不会还手，但因为还有事没有解决所以你不能杀我。”

千雪美枫简直要被对方这种平平静静的态度气得眼前发黑了，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保证没晕过去。有事还没有解决……有事还没有解决，所以不能杀……对……

有事还没有解决。

“不杀你就行，对吧？”最终她这样问。

“嗯。”勇音的回答很简单。

于是千雪美枫抬手了，她甚至不知道她在攻击那个人。她只晓得满腔的怒火无从发泄，她再忍耐下去那种感觉就要将她烧为灰烬了。

虎彻勇音也的确没有食言，如她所保证的那样，她承受千雪美枫的怒火，没有一丝反抗。

当千雪美枫拽着她的衣领将她按到墙上，当她的额角磕到窗台，当她摔倒在地上感受到对方拳头的压力，她连哼都没哼一声，因为知道，她此刻根本就没有那个权力。

痛感传遍全身，但勇音知道她不是最难过的那个。千雪美枫压抑太久的感情在此刻全部爆发出来了，她用尽全力攻击那个人，但她打着打着，到最后……

打了不知多久，拳头停下了，勇音将口中的鲜血吐出，每动一下浑身上下就如要散架一般，她费力地起身之后看着千雪美枫。

如果一直打下去可能更好吧。她突然这样想。

然而事实是，千雪美枫打累了，她靠那种方式发泄够了，她不想再打下去了。

千雪美枫蹲在一旁，开始是啜泣，但没多久之后就爆发一般哭的不成样子，虎彻勇音听完哭声里所含的委屈与难过之后，突然觉得挨打要比这种情况好受多了。

这种委屈与恨意正是她亲手造成的…直至此刻，她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之后，才发现她过去所做的是多么残忍并且灭绝人性的工作。诚然，她杀的大多是些死不足惜的人，但……其中不乏有好人啊。

比如和田直树，她记起那个男人了。被打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尽管其中掺进了白发但那刀削般的面容看着却依旧很精神。蓝色的领带直至死亡时还是如她刚刚走进房间时看到的那样一丝不苟地系着。

那个人就被她用装置……用那种可耻的小伎俩杀掉了。那个人如果要死，也本该死得更壮烈——她突然这样想——更像个男人。

“你怎么能杀他……”千雪美枫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她就一直重复那一句话，“你怎么能杀他……”

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地砸进虎彻勇音的心里，她什么都说不出来。面对那个人的女儿，面对昔日的合作伙伴，面对这个女人……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愤怒似乎很快地就转化成了悲哀…无边无际的悲哀。千雪美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好像和田直树是刚刚去世的。

虎彻勇音试着起身，她的衣服被蹭脏了，骨折的地方好像重新又断了一遍，她抬手，鲜血从她的手背上一滴滴地流下去。

她想安慰一下那个人，至少抚摸一下对方哭得颤抖的肩膀……然而在她还没有碰到的时候千雪美枫就一下将她的手打掉了。

千雪美枫的手也沾上了对方手背被划破之后流出的鲜血，她感受到了那温热…但她觉得那是活该，她没有半点愧疚。

这些都是那个人应该承受的，那个人杀掉和田直树时是怎么想的？没有想到……她父亲会很痛苦吗？

她哭的不成样子，最后她累了。

虎彻勇音的手被拍掉之后她怔了一下，紧接着她也没什么力气了，身体恢复不久她有些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她跪在地上，用手肘支撑着地面不停喘息。

“对不起。”最终，勇音这样叹息般地说。她知道她最没有资格说这三个字…然而却也只有这三个字才能表达她的最终的感受。

千雪美枫哭的更厉害了，她用手背擦掉眼泪之后啜泣着起身，她想吹吹风。紧接着她看到虎彻勇音有些虚脱地倒在了地上，她觉得更加委屈。

“杀手执行任务都是有委托人的吧。”最终，千雪美枫一边哭一边开口了，她的语气和质问搭不上边，但事实是她又的确是在质问，“是谁委托你？”

于此同时，卯之花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她最终起身。

“等我。”

虎彻勇音那时那样说，而她也的确应下了。

但……她果真还是无法……无法安静地等待答案。

夜晚的凉风温柔拂在墨发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