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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偷来的水是甜的,暗吃的饼是好的。——《旧·箴》9:17
我要好好考虑现在应该做什么。从刚回到家到今天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连出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生活已经被完全打乱,除了偶尔吃吃东西,我每天的内容几乎除了回忆,就是想她。原本还有克里斯多夫每天不停的骚扰我,关心我的生活起居。但自从和他分手后,我才猛然发现躺着不动、不关心家里的财物是根本不行的,否则连吃饭都是个大问题。事实上我知道家里的现金放在哪里,也知道所有的存折、银行卡、信用卡的密码。因为所有这些都被艾莎列成了一份漂亮的清单,放在了我的床头——她还不放心,在我的电脑桌面上又存了一个文档。除此之外,所有的缴费一览和保修单、联系电话都被她整理成一个个文件夹,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打开一看,上面还有她用便签纸写的贴士。所有电器上都放着使用说明,所有说明书上都被划出关键词句。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在为我考虑吗?早在我想要随她而去前,她就在用行动逼我活下去。我明明是那样的不值得,我明明……什么都不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艾莎?我的艾莎……
周天要和贝儿她们碰面,我必须去整理出所有我和她的证件。于是我打开了她的房门。虽然我刚回来时就发现艾莎的房门已不再封闭,但我只是看了一眼,之后就再也没有去碰它。这样,每当我想念她的时候,我都会暗示自己——艾莎就在这里,她正把自己关在房间,但还是在这里。我曾经多么希望她打开房门,但现在我害怕去打开她的房门。因为我好怕,那房门之后,空无一人。房间里黑洞洞的,我在墙上摸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电灯开关,于是按了下去——没有人,果然没有人。房间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显得那么嘈杂。我感到胸口一闷,无尽的伤悲又猛然攉住了我的心——我大口喘息着试图平静。打眼一看四周,她的房间还是不变,清爽、简洁,几乎所有东西都没有被放在台面。朋友们帮我打扫卫生的那次显然也顾及到了这里,整个屋内只是落了一层轻薄的灰尘。但最最不同的是,所有的锁眼上都插着相应的钥匙,所有的抽屉和橱面上都贴着所藏物品的单子。直到这时才把一部分心扉打开吗?她真不厚道。这些无关紧要的秘密都被呈现到我眼前,而我最想了解的那秘密的主人,却早已逝去。我看着外面的单子,轻松地找到了我们的财产和身份证件。然后我坐在了床前。于是,在多少个日日夜夜艾莎看到的一景一物,都映入了我的眼帘。它们残存着她的气息,倾听着她的呼吸。也记录着她那最涩最苦的隐忍,和最深最痛的秘密。
大概也就是从艾莎和克里斯多夫第二次见面时起,我便迷迷糊糊地被套上了克里斯多夫女朋友的头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我们自发的决定——连我自己都为能自己选择一次命运感到欣喜不已。可事实呢?当我以现在的眼光回顾过去,就发现在我当时那种对爱情存在些许恐惧的状态下,若没有艾莎对克里斯多夫的认同和对我的许可——加之些许的推波助澜,我根本不可能做出任何决定。我还是我,那个依赖她、信任她、事事都需要她帮我下判断的蠢孩子,那个离不开她的“小傻瓜”。是艾莎将我推到克里斯多夫身边。换言之,她把我托付给了他。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意义。由于种种原因,艾莎直到回来后才把车送到4S店接受治疗,因而这段时间无论是她还是我,都只能坐的士出门去。记得某一天吃早餐的时候,她突然问我克里斯多夫有没有车。“好像是有的。”我叼着面包思索了一下,随后很确定的说,“肯定有,他那一大家子人都需要出门,克里斯多夫家里有好几辆车。”“跟他商量一下,如果他家离这里近,就让他每天开车来接送你。”明明是个需要商量的事情,艾莎的语气却不容否定。于是我那天很不好意思地问了克里斯多夫,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发疯似的点头同意,那兴奋的样子就像是我一转身他就会去尖叫疯跑。从那时起,每天吃着早饭我就能听见克里斯多夫摁喇叭的声音,每次我都会拎起背包亲吻艾莎的脸颊和她道别,而每次艾莎都会点头微笑,表示默许。她那时没能送我上学放学。她再也没有送我上学放学。有的时候,艾莎也会停下吃饭把我送到门口。她斜倚着门框目送我上车,无言中伴随着零星的微笑。然后我从后视镜看着她,消失在渐行渐远的视野里。至于那每天晚上下课前半小时的短信,就这样被永远地遗忘了。与此相应的,艾莎也以“长大就该独立”为由,不再要求我每天中午给她打电话——除非我有要事找她——我这终于跨出人生一大步的壮举,连朋友们也纷纷表示赞许。而且我的生活也再也不是学校和家两点一线式了,我可以和在平时和朋友们出去玩了。对此艾莎也不置一词。我当时不知道,艾莎正在把我推向人群、推向克里斯多夫,同时推离她自己。无知无觉的我,那时只是觉得,艾莎终于把我当回事了,她终于开始尊重我的意见、给我自己的空间了。至于彼此的存在感对对方而言越来越小,那只是姐妹之间正常的发展规律。可那时我为什么不反过来想一想呢?我为什么没想过,如果不是“我的生命不只有艾莎”,而是“艾莎的生命里不只有我”呢?事实上我早已习惯艾莎天天围着我转,从来都没想过她会离开我、丢下我、因为别的人和事顾不上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似乎一直都把她默认为自己的私人物品,根本没想过她真正的归属问题——只是暂时看腻了而已。打破我这种认知的起因,其实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那时正值考试周,我和一帮朋友从平时的玩玩闹闹中猛然醒悟过来,纷纷扎进图书馆当起了临时学霸。别人都还好说,好孩子乐佩却选修了第二专业——一次应付两种考试,岂止是不堪痛苦,简直是痛苦不堪。于是这一天学累的时候,我们一边在图书馆咖啡店稍事休息,一边像正常的年轻人一样抱怨导师和相互吐槽。“听我说,伙计们,”乐佩瘫痪似的陷在沙发里,同时把她那不堪重负的可怜脖子倚在靠背上,“你们不要在我面前说什么辛苦之类的话了。我的工作可是你们双份的,如果我还没死,就说明你们不仅活着——还活的很有质量。”“拜托,”梅丽达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压力都是自己给的,这里好像没人逼你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准。”“可我简直不能相信!”乐佩闻言抬起头来,一张俏脸上写满了愤恨和委屈,“那个细胞生物学老师怎么会那么苛刻!‘搜集五年内各研究方向的研究报告写一篇综述’,老天,我根本不相信他会把我们的作业一个个看过去!”
“说不定他只是数一下页数然后用它们垫桌脚。”尤金话音刚落,肚子上就毫无悬念的挨了一手肘。“安娜!”乐佩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把头扭向我,眼里精光四射,“话说你姐姐是不是在皇家生命科学研究所工作来着?”我被她吓了一跳,点了点头。“那她手头上一定有现成的资料!”乐佩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泪眼汪汪的翠色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把我吓得直往后挪,“安娜,求你了!帮帮我吧!我能不能活过这两周全靠你了!”尤金赶紧把他女友往后拉了拉:“别这样,你要吓死人家吗?”“呃……我可以问问艾莎,”我一边后撤一边尴尬地笑,“不过我不确定她能不能帮上忙。”“我爱你,安娜!”乐佩闻言激动地大叫。“别高兴的太早,”梅丽达放下咖啡杯,嘲讽道,“艾莎的工作说不定和你的作业一点关系都没有呢!安娜,告诉她,你姐姐是做哪一方面研究的?”我愣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除了办公地点外,我对于艾莎的工作情况简直一无所知,而她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可硬要说自己知道些什么——上帝,我居然只能想起来当初汉斯跟我讲过的一些只言片语!“什么……细胞分裂……抗老化?也许吧。”我试图含混过去,“……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哇哦,你姐姐连这个都不跟你提?”尤金笑嘻嘻的,“她还真够神秘的。她发表过论文吗?”“很多,好几篇!”我赶紧道。“都是些什么内容?”“……”我当时就在想自己一定要找时间跟这帮损友绝交——他们为啥尽提一些我回答不了的问题?!“别为难她了,姐妹之间又不一定要那么相互了解。”梅丽达的及时干预无疑救了我一命,可她后面又接了一句,“人家本来就各有各的生活,对吧?”我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心里感到一阵不舒服。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和艾莎在生活上的交集真的是越来越少了。可我当时再不会思考也知道,我自己是非常非常渴望了解艾莎、走进艾莎的生活的。问题在于,她绝大多数时候不是把自己关起来就是把我推出去——哪怕两个人偶尔在一起,她对自己的私事也能做到绝口不提。我不知道这样是否正常,只当是姐妹之间也可以对对方如此保密。但潜意识里我仍不甘心,我不想和艾莎“各有各的生活”,也许当初我并不知道——我已经把自己和她看成了一体。虽然现在这一体已经破碎,我的艾莎已离我而去。
当天晚上,我一边在自己房间里复习,一边被这小小的心事困扰得心神不宁。吃晚饭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把乐佩的请求对艾莎说了,没想到她一口答应,还表示两天内整理好就给我。其实我不应该那么紧张兮兮,其实我应该早就知道她乐意为我做事、愿意为取悦我而费尽心思。可是那时的我一想到我们之间的距离,就难免心生生疏之情。我想我应该多了解她一点,哪怕是和我们的平日生活毫无关联的一点。于是我打开电脑,登入了SCI网站,开始查阅关于艾莎论文的资料。当结果跳出来的时候,好吧,我承认,对于医学和生物学一窍不通的我,唯一想说的就是——这都是些什么玩意?一路浏览下来,我唯一看得懂的信息只有两点。第一,艾莎的确很高产,论文数量达到数十篇;第二,她发表论文的时间很早,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十四年前。……等等,十四年前?虽然我毫不怀疑艾莎小时候属于天才儿童那一类别,汉斯也说过别人还不知道论文格式是什么回事的时候,她就已经在SCI上发表过好几篇文章。但十四年前,艾莎不是只有九岁吗?九岁发表文章?虽然我那时的阅历很浅,但也知道这种事非常荒唐。正当我万分困惑、怀疑网址出错的时候,从医院出来时的那一幕,包括和贝儿在车上谈话的内容,却轰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蓦地一惊。贝儿说艾莎的真实年龄和身份证件上本就不符,那是有意而为之的;但又该如何解释一个九岁的孩子会发表文章的可能性?艾莎的身份证件上显示的年龄,比他们告诉我的要大十岁;如果说十九岁发表第一篇论文,那倒是勉勉强强说得通。难道……贝儿那时对我说了谎?那是令我记忆犹新的一刻。我的身体一阵战栗,双手不由得颤抖,人也忍不住开始喘息。一大串问题化作惊慌与恐惧撕扯着我的心。艾莎到底有多大?我只能肯定事实绝不是他们告诉我的那样。可她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年轻?那容貌和身段显然只属于二十岁左右的身体。她为什么要隐瞒真实年龄?我不知道。他们说我们仅差三岁,那我究竟有多大?我明明看上去和艾莎同样年轻。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理不清也说不清。这种事为什么要隐瞒我?我只知道这其中必有原因。那我和艾莎是什么关系?总不能说是搞不清相差几岁的姐妹吧。那我究竟是谁?我究竟是谁?我呆坐在原处,大脑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的一瞬间,我第一反应就是想去把对面的房门一脚踹开,狠狠地质问她。但等我走到她的房门前,我却犹豫了——原因居然是一想到艾莎被质问时那受伤的表情,我就不忍心。我吞咽了一下——试图把不安和焦虑一并吞下去,然后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敲了敲房门。她会开门吗?我该问她吗?她又会怎么回答呢?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艾莎瓷娃娃般俊美的脸。她对我微微一笑,冰蓝的眸子里闪烁着温柔的宠爱:“怎么了,安娜?都说了你要的东西很快就会给你,不要着急。”基督啊!你看她神情,你听她的话语,你究竟要让我怎么去责难她?“艾莎,我有别的事情……”我的气早已经不知道泄到哪里去了——事实上,我一边说着一边躲闪着她的目光,“我想……听听我们以前的故事。”那时我心里愤怒地咒骂自己。憋了半天就问出了个这个?上帝啊!让这没用的我赶紧死掉吧!“为什么突然又问这个?”艾莎的眼底晃过一丝慌乱的光,但她很快就把它成功掩藏;与此同时,她想了想,然后伸出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急切地问道,“有人对你说了不好的话,是不是?难道有人欺负你?快说话,安娜!”我呆呆地看着她焦急的神色,那分明是发自心底的真挚情感——除了真正的亲人,还能有谁会为我的一句话这么难受呢?疑虑、苦恼、愤怒、安慰、感动,这些全然相反的的极端感受堵在我的心里。过了好久,我猛地痛苦地把脸按在手中,泪水已经涌出了我的眼睛:“艾莎……艾莎……你真的是我的姐姐吗……?”黑暗中,我只能感觉到她好像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不停地亲吻我的头发。温柔而担忧的声音不停地重复着相似的语句:“当然……当然……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爱你……安娜……”我还感受到了她的心跳,那不知是因为惊慌还是痛心而异常快速的心跳。那一天我哭了好久,最后艾莎不停地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也没把话说出口。让这件事就这样吧,我这样提醒着自己,麻痹着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是不是我的。反正我想要的,我需要的,我已经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