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20110701 于 2015-2-9 04:18 编辑
第十七章
好牧人为羊舍命。——《新·约》10:11
回忆着,回忆着,心中被翻江倒海的感情填满,艾莎沉寂的房间里似乎也出现了奇妙的声音。我躺在艾莎的床上静静地听。那声音似乎从角落处如薄雾般升起,但若要问我它究竟从哪里来,我也说不清。它不是任何语言,我听不懂它的含义;它听上去甚至不像人类的发声,更像是火车邈远的汽笛。但我知道它是谁的声音。它的主人就叫做回忆。它萦绕在我身侧经久不去,一如艾莎残存在此的气息。艾莎,你爱我吗?你爱的是我吗?究竟有多爱呢?我想听你的回答,其实是想听你亲口说出那个我想要的答案,哪怕是骗我的也好。可惜你不在了。我们都给彼此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我记得那一天,我无意间揭开了艾莎秘密的一角,从此心头笼罩着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我告诉自己不要再深究下去,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要了解的更多。也许这就是一个人的本能,她本就想要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也许没有人从不考虑自己生命的意义,就此混混沌沌地过完一生。虽然这个问题对于绝大数人而言属于越想越烦,不如不想的。但那是因为他们有完整的过去,而我没有。狄安娜跟我说过,适当了解自己的过去可以让明天的生活过的更好。可一直以来,我都感觉自己和别人很不一样——一想到探寻过去就会出现莫名的犹疑和恐惧,好像我了解的越多,就会越接触到不愉快的事情。事实证明我是对的。贝儿也曾告诉过我,艾莎做的一切事,隐瞒我也好,欺骗我也好,都只是在试图保护我——她做出了某种选择,她逼不得已。事实证明贝儿也是对的。因为现在我知道了,艾莎的确一直在试图保护我。所以我想她一定很爱我。她一定真的真的真的很爱我。
可那时的我根本无法做到那么坦然,老实说,我的整个身心都被惊骇和恐惧填满了。艾莎是我的姐姐,我曾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但如果某天,突然有什么东西证明这层关系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确定无疑,这对我而言,简直可以说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那感觉,就好像是你被孤零零地丢到这个世上,然后上帝把一个唯一的亲人放到你面前——然后再把她残忍地夺去。那段时间我烦扰万分。我试图找出一切东西证明我和艾莎的确是姐妹,的确是真正的亲人。但我只能失望地发现所有的物证都不复存在,我能依赖的证据除了他们的语言,还是语言。啊,好像有一样东西除外!那就是艾莎送给我的雪花玻璃球。于是我每天独自一人的时候,就会把这个玻璃球从口袋里拿出来,拼命地看,用力地看,试图从里面看出什么零星的往事片段。可看完得出的结论却是:我就算看得头晕眼花脑壳生疼,这玩意也实在勾不起我对以前的任何记忆。那段时间我变得狂躁、易怒、郁郁寡欢,不要跟朋友们混在一起,连克里斯多夫也无法安慰我。由于这是我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从不跟别人提起,他们甚至以为我得了考试周综合征——好吧,用这种理由当挡箭牌其实也挺不错。我不想见任何人,没有什么事能转移我的注意,也没有什么人能让我安心。啊,好像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艾莎。那段日子我不停地审问自己——我的艾莎,她真的是“我的”艾莎吗?大概也是从那时起,我才开始懂得珍惜她了。她的一颦一笑在我眼里开始变得若即若离,她的温柔溺爱开始让我觉得受宠若惊。既然一样东西是不是你的你都不能确定,那取用起来当然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令我感到欣慰的是,艾莎见到我近期的异常状态后,看上去比我还要难过。是的,你当然可以骂我,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想要骂我自己。看到艾莎比我难受,我居然还感到欣慰?这算什么心理!但我确确实实从她的一言一行中感到舒服了很多。因为她越是为我着急,就越能证明我对她而言很重要——我才感受到自己不是那个上帝的弃子,这世上好歹还有珍惜我、爱护我的人。我开始变得黏她。在家里,除了她自己的房间,几乎是艾莎走到哪里我就隔着几步跟到哪里,连吃饭都挪着凳子试图向她凑近。艾莎无数次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摇摇头,不能说也不想说。而艾莎呢?她看我的眼神也一天比一天担心和忧虑,几次开口想说什么,但最终都没有了下句。同时她也多从自己的屋子里走出来,花上比过去多几倍的时间陪我——不敢过多地拒绝我,也不敢让我不开心。是的,不是“不愿”,而是“不敢”——她那纠结互握的双手、微微挑起的眉头和小心翼翼的动作,伴随着低声下气的轻言轻语,至今仍深深刻画在我的记忆里。爱能让人变得卑微,我当时并不懂。事实上,我甚至开始固执地怀疑她是否真的爱我——哪怕她真的把心掏出来给我,或者从万丈悬崖上跳下去。记得有一天晚上,我自我斗争了好半天,终于憋红了脸像艾莎提出了一个请求。“艾莎……?”说话时我紧张得几乎要扯烂自己的双手,“请问今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你能到我房间陪我一会儿吗?”她惊讶地扬起了眉毛。“不不不不——我不是说让你整晚陪着我,我只是说——如果——你——能——在我睡着前陪陪我就好了……等我睡着你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底气什么的早就不知上哪儿去找,“我只是最近不太容易睡着……当然你忙的话,也没关系……”“当然没问题。”艾莎试图传达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无论哪天都可以。”上帝啊,她答应的也太快了!上一次艾莎陪我直到我睡着是什么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似乎很久以前每天晚上她都会陪我一会儿,给我读一段睡前故事——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再也没在互道晚安后进过我的房间,而我对睡前故事也失去了兴致。于是当我躺在床上看着艾莎坐在床边时,心里涌现的是非一般的怀旧感和不适应。我试着往她身边挪了挪,又挪了挪。然后转向她的方向侧卧。呆呆地犹豫了一两分钟,我伸出双手——抓住了她的睡裙。艾莎忍不住咯咯笑了出来,弹着我的额头说我是“小傻瓜”。而我有些害羞,紧紧闭上眼睛。安适感如海水般吞没了我,但也带着一点轻微的紧张情绪。感觉似乎过了很久——但应该也不是很久,艾莎似乎动了动,我那时懊丧地以为,她肯定是以为我已经睡着了,想要站起来走。但我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正当我认为艾莎就要站起来的时候——一个微凉的吻却轻轻地落在我的脸颊,轻柔地好像是一片雪花。随后,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捋过我的头发。她再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应该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了吧?我稍稍放下心来,很快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一早,我一睁眼就看到旁边——没人。我的心头浮起一丝晦暗的失望。她应该昨晚就走了,没人就对了。我身边本就不应该有人。直到我的手拂过床畔的压痕,感觉到一缕淡淡的余温。
时光荏苒,转眼间这件小事便过去了很久。在艾莎的呵护下,我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我一直没有说出心中的秘密,而她也不好过多的追问。久而久之,这件事就被暂时搁置了。关键词是“暂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生活又逐渐回到了正轨。我又开始出去和朋友们玩,也会偶尔去和克里斯多夫约会——说是约会其实更像野餐,两个人带一堆食物到山间水边吃吃玩玩,顺便逗逗斯文。而回到正轨的另一个侧面,反映在艾莎又开始试图和我保持距离。说实话,那段时间的艾莎表现得非常别扭。以我现在的目光回顾过去,她似乎迷失了自己和我的相处方式。我不止一次看到她犹犹豫豫地在我身边徘徊。可等我注意到她时,她只是露出一个蹩脚的笑容,然后装作路过的样子快步离开我的视野。她似乎有话要说,可终究没有说出口。毕竟那件事对她是有影响的——而且影响非常大,即便是那时的我也能隐隐感觉到。同样的,我也迷失了自己和艾莎的相处方式。她对我而言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那么亲近又那么疏离,那么廉价又那么珍稀。我曾以为自己和她是正常的姐妹关系——好吧,可能在别人眼里也不怎么正常——不用过多的在意对方,分道扬镳是早晚的事情。可现在,我忽然发现如果她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不属于我,我根本就受不了。除却她是联系我和世界的唯一纽带之外,当时的我没想到,我自己对于艾莎的爱,早已不是那种宽泛、无私、可以分享的爱了。那是一种自私之爱,占有之爱,谁也不能将她从我身边夺走的爱。这种爱显然已经超出了亲情的范围,虽然当时没有意识到;至于它究竟是那种爱,我从没体会过,也说不明白。大家都说我变得沉默了许多,也敏感了许多。现在想想,我其实是在大部分人面前沉默,在少数人面前敏感——确切说是两个人。除了艾莎,还有克里斯多夫。他虽然算不上一个完美的情人——好吧,情人是什么我都有点搞不清,很可能也没怎么把他当过情人,但绝对是一个完美的朋友。为了让我振作起来,他可以想尽一切能想出的办法,花光所有人类能花出的耐心。上帝啊,我突然发现,我们在一起的所有时光都是他在安慰和鼓励我,而我一次都没有安慰和鼓励过他!除了伤害爱我的人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活该我现在什么都没剩下。我记得那段时间里,为了作为我邀请他共进晚餐的回报,克里斯多夫也邀请过我去他家做客。我理所应当地跑去征求艾莎的同意了。而她的反应只是顿了一顿,随后换上一副很轻松自然的语调:“这有什么不行?你去吧。”“你好歹挽留我一下……”我小声嘀咕。“什么?”“没、没事!我很好!嘿嘿……”等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我的脸上刷得燃起了尴尬的灼烧感——一边傻笑一边逃离了现场,顺便躲避了艾莎困惑的目光。很奇怪是吗?如果说把她和外面的世界放在天平两端称量,那么曾经在我心里,它肯定是往外面的世界一边倒的。然而从那时起,这个天平正在逐渐倾斜回来。现在它仍是一边倒的状态,不过正好反过来——这个天平倒向的是她,是我的艾莎。于是某天晚上,我和克里斯多夫一起坐车去到他家。“我的家人很多,毕竟,你知道……其实……我是他们的养子,”克里斯多夫两颊通红,看上去既羞涩又紧张,“但他们很热情,和他们在一起完全不必担心放不开的问题。虽然他们有些吵闹——好吧,其实是非常吵闹……还有些八卦……这些请你不要在意……”“克里斯多夫,”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对他鼓励地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他们听上去棒极了。”他看着我松了口气,温柔的棕色眸子里闪动着感动的光芒,好像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但事实上,当他打开家里大门的一瞬间,那一屋子欢呼雀跃的人还是成功地惊呆了我。“克里斯多夫回家了!!”我用眼睛能一下子看过来的大概就有十几个人,还有人在不停地出入各个房间为那超长超大的餐桌端盘子摆东西。每个人见到克里斯多夫都是一副欣喜若狂的表情,开心得恨不得蹦到桌子上去——难道他每天回家都会被这样无比热情地欢迎?除了人又多又吵外,这里的光线很明媚,这里的空气也很温暖。我不禁想到自己家的那个冷清典雅的小冰宫,孤孤单单的两个人——一个傻瓜对着一个闷葫芦,讲话都能听见自己的回声。上帝啊!只要随便对比一下,这强烈的反差就让我眩晕。“大家请允许我介绍——嘿!”克里斯多夫话还没说完就被好几个小孩扑过来抱住。他们挂在他手臂上腿上脖子上,让吃重得左右摇摆——然后把身后的我暴露了出来。“他还带回来一个女孩!”人群又沸腾了。我又吓傻了。“你一定就是安娜,快进来,孩子。”一个外表粗糙但和蔼可亲的中年妇人上前拉住我的手,笑着把我往屋里拽,“我就是克里斯多夫的母亲布尔达,他每天都会提到你。”“呃……谢谢。”我对这种场面完全不适应,全身僵直地被按到座位上。直到克里斯多夫摆脱了小朋友们坐到我旁边,我才稍稍安心。“哇哦,他们又重了好多,”克里斯多夫一边活动肩膀一边尴尬地冲我笑,“我的家人就是这个样子,请不要介意。”“没关系,我只是需要接受一下。”我尽力摆出一个放松的笑容。他的家人之间的相处方式真的很随意。不等大家统一落座开饭,我们两个周围就聚集了一大圈人,叽叽喳喳地问我们各种问题。“克里斯多夫,你是怎么找到女朋友的?”“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你叫安娜对不对?你从哪里来?”“你们是一个大学的同学吗?”“你们怎么认识的?”“你们约会过吗?都去了哪里?”……每当我刚刚开口准备回答一个问题时,下一个问题就接踵而至。于是我只好闭上嘴笑而不语,无奈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人——然后发现他正面临和我一样的困境。突然有一个问题盖过了所有说话的声音。“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瞟了克里斯多夫一眼——只见他红透了脸张大了嘴巴,表情就像在办公室窗前突然看见了哥斯拉。“等等……”克里斯多夫吞咽了一下,做了一个推开的动作想要解释。可人群静了几秒,突然,下一波问题毫无预兆地像迫击炮一样对着我们狂轰滥炸起来——“你们牵过手吗?”“你们拥抱过吗?”“你们接过吻吗?”……眼看问题继续深入,克里斯多夫忍不住提高声音大喊了一声:“停!!”人群又静了下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是那么长,好吗?像这样的问题都太遥远,拜托你们不要再问了!”若不是当着那么多双眼睛,克里斯多夫的神态简直要让我拍桌大笑。人们对着我俩眨了眨眼,然后背过去围成一圈,我甚至能隐隐听到他们商量的话语。“克里斯多夫太害羞了……这样是不行的……他需要帮助……”突然,他们齐刷刷地转过身,异口同声地起哄道:“亲吻她!亲吻她!……”这简直要命!我的笑僵在脸上,在桌子底下戳了戳克里斯多夫小声问他“怎么办”,他没有马上回答,但纠结的样子恨不能立即去死。“好了!别再难为他俩了,”布尔达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她的到来对我们无疑是一场及时雨,“感情需要循序渐进。你们这样逼迫他们,万一把安娜吓跑该怎么办?”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疯狂点头。人们这才非常扫兴地放过了我们。待晚饭准备好,大家纷纷落座开吃,我们才开始了相对正常的融洽交谈。“安娜,听克里斯多夫说你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姐姐,是这样吗?”布尔达边说边帮我添满杯中的苹果酒。“对,她叫艾莎。”一念及此,我的心仿佛被轻轻地揪了一下。“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布尔达笑道,“话说,安娜,你打算和克里斯多夫长期交往下去吗?”我又一愣,这问题似乎我还没有想过——不过既然我也没有什么理由说不,于是就点了点头。“那真是太好了!”他的一个叔叔还是什么的人开心地举起酒杯,“我们要祝贺克里斯多夫找到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大家都欢呼着举了举杯,我只是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可以尽早订婚吗?”又有一个人大叫,“我等不及想看到我们家新添一个成员了!”“订婚……?”我又没反应过来——克里斯多夫则似乎被噎住了,咳嗽两声背过脸去。“怎么了,安娜?难道你觉得我们家不好吗?”“我觉得这里……非常好!”虽然有些生硬,但我的确是由衷地感叹道,“我从来没在这么宽松舒适的环境里呆过,能成为这里的一员一定非常幸运。”“那就是说你会和克里斯多夫结婚?”人群又开始骚动了起来。说句老实话,那时我对结婚的概念实在是认识不清。但既然不是什么坏词,而且我对于和克里斯多夫在一起的事实也感到理所应当,于是扬着眉头挤出来一句:“也许……?”“那真是太好了!”每个人都又一次举杯庆祝,布尔达则笑着对我说,“如果你们发展到结婚程度就真的太好了!到时你可以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安娜,我想我们一定会相处的非常好的!”“好!……等等,搬过来?”我前脚刚刚答应,后脚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可是那样的话我就不是要和艾莎分开住了吗?克里斯多夫不能搬到我家去住吗?”“哦,安娜,姐妹之间不可能住在一起一辈子的。”布尔达温和地笑着,“你总有一天需要离开原来的亲人独自生活,然后拥有自己的新家庭——这是所有人都要经历的事情。”“可是……”“安娜,你希望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吗?”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其实那动作应该看上去更像歪头。“那不就好了!”我笑着耸了耸肩,克里斯多夫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布尔达说的很对,每个人都要经历离开兄弟姐妹独自生活的过程,这是很正常的。我知道人都能离得开家人,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离得开艾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