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20110701 于 2015-2-9 16:29 编辑
8.我走在命运为我规定的路上。虽然我并不愿意走在这条路上。但是我除了满腔悲愤地走在这条路上,别无选择。——尼采
“喂?”“拉尔夫,是我。现在汇报给我小姑娘的情况。”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濒临崩溃似的咆哮。“这可是你今天第三次给我打电话了,亚当太太!那个小女孩活着,还活的挺好,如果你实在不放心大可自己来——”“我没有你那套专门的窃听及偷窥设备,你知道。”我毫不客气地嘲讽道,“而且曾经两个人做的课题现在全压到我一个人身上了。不波及到你是不可能的。”“所以那个课题为什么要继续做下去?我已经受不了了——原本做这份工作就够累,现在居然还摊上你们这样的上级!”“你对我们这样的上级不满意?”“当然不满意!”他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学着女腔,“我明明记得那家伙活着的时候就说什么‘坚持住,拉尔夫,等熬到我进坟墓后你就彻底解脱了。’可恶,搞了半天原来解脱的是她不是我!”我不由自主地挑起眉毛。“唷,没想到你这么盼着她死。我还以为你们共事这么久能培养出点友情呢。”“是有友情,当然了!”他对着电话大吼大叫,“该死的,反正我也当不了好人,随你怎么想吧!”“放轻松,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对着空气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如果把我放在你的位置我也会这么觉得。我只想提醒你不要怠工,要知道我们现在的工作还像以前一样重要。”“……你能告诉我它什么时候是个头吗?”对面轰隆隆的声音告诉我他正在捶打墙壁。我该怎么回答他呢?难道我要说“别想了,这事其实是没有头的”吗?虽然事实很可能就是这样,但我必须照顾一下他的情绪。“也许……等上面的人对此失去耐心?”说完我赶紧缀上了句,“放心,这可比‘等某人进坟墓’靠谱多了。”“那他们啥时候才能失去耐心?!”“听着,我们都是这件破事的受害者。”我的语气也开始忍不住变得粗鲁,“别抱怨了!干这活是你我的职责,只要我们领一天工资就没什么好说的——除此之外我只是想多对那孩子负点责任。毕竟她才是真正无辜的那个。”良久的沉默。“好吧,其实我……我的想法没有刚刚说的那么恶劣。我还是很喜欢那个孩子的。”这个不像好人的好人低声嗫嚅着,“我只是觉得你们打电话打得太多了……要知道,艾莎最多曾一天找了我十三次询问那孩子的情况,事实上……只要负责盯梢的是我,我肯定会设法保护好她的。”“有你在真是太好了,拉尔夫。”我试图柔声调笑道,“不必担心,一天十三个电话……这个记录很难打破。”“有事我会主动找你。”善良的大个子嘿嘿笑了两声,“那到时再说?”“嗯。我今天就不打扰你了。”“哈,谢谢!那么……再见?”“再见。”
挂断电话后,我仰面倚在椅背上,闭目静思片刻。你真不厚道,艾莎。死就死了,居然还留这么一大堆麻烦给我。就算你用命换取得到她的权利和自由,可事实证明,在没有强而有力的保障时,很难让一个人彻底摆脱命运的轨道。人死了还谈得上什么尊严和保护?只有在活着的前提下,你才能给她最大的照料。你怎会不懂呢?也许你只是累了……长期照看一个感情基础不深的人是很难的。好在我拉人下水已很有一套。拉尔夫是我在所有观察员中最熟悉的一个,也是最信任的一个。观察并监视“产品”和研究员的一举一动,就是他这类工作人员的职责。据我所知,观察员的职业规范在严苛程度上并不逊于研究员“守则”。在一定范围内,一方面他们要将“产品”的二十四小时动向汇报给上级研究员以协助实验进行,而在另一方面,他们不被允许插手于任何实验相关的事情。“产品”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同时他们既不必、也不能与“产品”有所接触。这就意味着拉尔夫所说“设法保护好小安娜”的话,在某种意义上是件不太容易实现的允诺。不过我知道,就拉尔夫本人而言,他已经尽力去做了。毕竟世界上凭着良心去做自己不该做的事的人,本来就没几个。
同样,如前所说,观察员还有一项“监督研究员”的职务。这在研究所内部已是不算秘密的秘密。但除了刚入行的新人,没有人不因此而倍感束缚。它意味着你是不被信任的。研究员要被防范的东西有太多了。一个不小心你就会被抓到把柄,而是否受到惩处,完全取决于你背后那双眼睛的主人是否高兴。没人会天真到寄希望于别人的同情。曾经的我就被暗地里的观察员狠狠坑过。我想不该怪他们无情,毕竟人家也有私心——所考虑的仅仅应当是来之不易的年薪。所以当年轻的我再次被叫进佩比先生的办公室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那时的佩比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距离上次布置给你任务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四个月。我想知道,你那里情况进展的如何?”我的反应倒不算慢,顿了两秒便一本正经地信口开河道:“劝服工作遇到了不小的阻碍,先生。我现在正在想方设法努力克服。”“如果阻碍来源于你自己的态度及想法,贝儿小姐,我以为你在四个月前就已经顺利克服了。”那时的我愣了一下。“我不是指……我的意思是——”佩比用手势打断了我。“孩子,凑近些。”说着,他尽量把身体隔着桌子探向我,声音压得低低的,“谎言是没有用的。你以为出了研究所你就自由了吗?不。人总以为自己能瞒得了别人,可高估自己并不明智。说实话,你这些日子以来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们、上面的人,都一清二楚。”我瞠目结舌。“你们怎么会……莫非……?”他严肃地点点头。“这里有单独的监督单位,从一开始便负责观察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在内。”他停了停,仿佛是在确认我的表情是否是货真价实的震惊,“所以你知道自己的位置了吗?如果在掌握切实的证据后还未对你提出责问,那不是因为宽容,而是因为时候未到。”我确实明白自己的位置了,就在那一瞬。我发现我们就像流落埃及的犹太人。一开始以为自己的是尊贵的宾客,到后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被猜忌的流浪者。可惜没有一个摩西式的英雄肯带领我们走出地球。那时的我又在自己的下唇上印了上一道屈辱的齿痕。“……我知道了。”“知道就行。”佩比满意地把身体撤了回去,“我等你的好消息。”
这次谈话后,我待人接物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所有人都说我变得沉静寡言多了。哪怕内心如暴风呼啸,我也努力控制自己不能让语言神情出现太多变化。我不知道自己哪个不经意的举动又会给自己招致祸患,我只知道在外过多暴露自己是危险的。不是不想做自己,而是现实太可怕。也许成熟就是渐渐习惯于隐瞒,习惯于不说实话。我开始寻找一个适合我的表情面具。在经过长时间的摸索后,我面对着镜子里的女孩做出一个温柔得体的微笑——嗯,这个表情很适合她。很适合她。哈哈……想着想着,现在的我不禁发自内心地牵起嘴角。不料,却又做出了一个温柔而得体的微笑。
那天,强做镇定的我将艾莎约到了一家自己常去、同时也于今于后都很有些“纪念意义”的咖啡店。开场千篇一律的寒暄早已淡出我的脑海,如果让我说出那时对艾莎的大体第一印象,大概就是心情不是很好。
当然,在抛出那个关键问题后,心情将更加不好。
记得将话题转向正题前数秒,我们两个的交谈正处于片刻沉默的阶段。我端起杯子猛啜咖啡,混合着肉桂和翻倍焦糖的黏腻滋味刺激着我的味蕾,但我只能感觉到它发自本心的苦味。
“艾莎,你知道吗,”我舐了一下唇,过量咖啡因开始搅得我心率不稳,“上面准备给你安排正式工作,让我征询你的意见。”
一道兴奋的精光让她的蓝眸子变得无比晶亮。
“正式工作?在皇家科学研究所?”
“是的。”
“在皇家科学研究所?现在?”
“嗯哼。”
“现在就给我安排工作?”她双手互握着挺直身体,喜不自禁地重复着刚才的话,“这真是——不可思议!我还没有按要求发完指定的论文,也尚未参加录用考试,这样的话——”
“艾莎,听着,”我摇头试图打断她的话,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该哭该笑,“论文和考试都是无关紧要的。”
她困惑地看着我:“什么?我不明白。”
那时的我顿了一下,好几种答复在头脑里纠缠着。告诉她“不,姑娘,明文规定只是一坨烂泥,重要的是你这个人和你的‘财产’”吗?大实话无疑最不可取的。还是说“你很特殊,别问我特殊在哪儿,反正你被看好了”?上帝,买卖黑奴的人贩子逻辑也不会比它霸道许多。
不知不觉中,我竟开始为掩盖真理而绞尽脑汁。
“因为……这份工作比较特别。”那时我目光低垂,掏出研究所的邀请函递到对面,“先看看吧。”
也许先有个初步认识是最好的,而一件有权威性质的物品远比一万句雄辩更有说服力;更重要的是,它免去了让我陷入硬着头皮信口雌黄的尴尬境地。当时的艾莎对我眨了眨眼睛,开始阅读那封简短的邀请函。我刻意留意着她最初的眼神,澄澈的目光正倒映出一颗纯净的心。
那亦将不复纯净的心。
邀请函真的很短,一页纸,不超过两百个单词。可艾莎似乎苦于理解词句当中的意义,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甚至锁紧眉头默念。最后——大约在我看来过了好几个小时后,她终于再次把头抬了起来。
“……我不明白。”
好极了,最终解释权到底还是我的。我至今还记得自己当时的面部是怎样腾起一股沸腾般的灼热,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涌上来支持我的吐音——尽管如此,我憋出的每一个词在我听来都变了调。
“就是……字面意思。不需要多想。看上面写着什么。那就是什么。”
“上面写着‘人体克隆实验’,我想我是识字的,贝儿。”艾莎颇为不耐地撇了撇嘴角,双手搁在桌上把身体探向我,“愚人节似乎已经过了。这不好玩。”
她以为我在骗她,这没什么。像这样的东西蓦地丢到面前,相信它才不正常。
“这不是个玩笑,亲爱的。”说话前我深吸了一口气,“相信我,无论它看上去有多不切实际,这就是你进入研究所后接任的正式工作。这个工作的内容是严格保密的,我将会成为你的搭档,我们——”
“等等,等等。”艾莎抬起双手以前推的手势打断了我,脸上那若有若无的焦躁已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厌烦,“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吗?工作上的,生活上的,或者关于你的?如果没有的话,安……家里还有些私事需要我处理。”
说着她故意看了一下手表,全身紧绷的姿态似乎立刻就能从座位处弹起。
“我也不想和你谈论它,可我又能怎样?”
“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而且我也想谈论它。”
“请求你替我想想吧,这真的‘不是’一个玩笑!”自责、愤懑、耻辱,还有不知什么样的情绪一时溢满了我的胸口,令我不禁爆发了出来,“如果你不信,看邀请函的水印。这是伪造即违法的,我不可能无聊到冒这种险去戏弄你!”
仿佛被我崩溃式的语气震慑了一下,艾莎挑起眉尖,目光在我的脸上足足游移了十几秒;手中折弄着邀请函,仅是不经意地往上面投了几眼。
我不敢直视她的双眼,扶额静坐着亟待热过头的大脑冷却。不知过了多久,对面传来一声叹息。
“我不是不相信你。”艾莎那低哑轻柔的嗓音带着一丝歉意,“我也不是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类似的研究。但我本人是不会参与的,就是这样。”
“艾莎……”
“听我说。”她蹙眉深思的模样,仿佛在寻找恰当的语言,“这里面存在的问题太多了。首先,就实验取材的问题,什么样的人会把身体的一部分交给别人,让他们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呢?难道还能只是出于有趣吗?只要这个人还活着,他该怎样处理自己和复制品之间的关系?还是说这个复制品仅仅是用来为他提供组织器官,以供将来医疗的不时之需呢?医疗用的话,复制一个器官或构建本体血库之类的手段不是更符合伦理,更保险吗?”
“研究所不会用在世的社会人进行取材的。这个问题你不必担心。”
耶稣基督,我这是在为谁辩护?
艾莎寒冰似的眼眸划过一丝震怒。
“贝儿,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认为仅避免这一小步后所做的事都是正确的!”我没有,可是——算了,就让那时的你尽管讽刺我,嘲弄我吧!“难道你们从没考虑过克隆人的社会属性吗?他被创造出来后,该以一个怎样的地位自居呢?将他们当做前者的生命延续吗?可一个人无意间掉落的几粒细胞所塑造的生命就被当成他本身,这真是……真是太可笑了!生老病死是上帝创造的法则,谁会可悲到想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去违背自然规律呢?还是说要将他当做前者的替代品?他们本身就完完全全就是两回事,那个复制品——假如就算他勉强可以称得上一个人的话——又能替代谁呢?”
“你想的太远了,这些根本不在我们的研究范围之内。”这句厚颜无耻的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被恶心到难受。
“这不算我们的研究范围,那什么算?”
我灵光一闪,立即拿出佩比送给我的《守则》递给了她。看着艾莎一脸狐疑和不屑地接了过去,我忽然又开始后悔自己反应太快。
果然,看了没满一分钟,厌恶的神情便逐渐浮现在她的脸上——一如我刚开始那样。
“所以……这个东西就是教你如何无视问题所在?”艾莎合上手册,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微笑,“没想到研究所的一些人除了搞学术外,还兼具研发歪理的职能。”
“这不是歪理,是……是提醒你如何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也对,保护与伤害是对立统一的。也许确如这上面所说,为了保护社会利益和研究员的身心,就必须把实验对象看成一具肉体,一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但……”艾莎嫌恶地把《守则》丢回了我的面前,“如果实验造出了一个完美的人造人——在物质上与真人一般无二的那种,让我对他如同对机器,我做不到。”
“艾莎!”
“我说真的,我做不到。”
她极为认真的紧盯着我的眼睛,让我有些无所适从。但我必须劝服她,如果这个执拗的孩子为了所谓的原则伤害了自己,那我会一生引以为自己的过失:“你再想一想,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要知道如果有人要求你做一件你无法接受的事,就说明他掌握着让你不得不服从的把柄。”
可她只是不置可否地摇着头,自顾自地收拾好东西站了起来。
“也许人可以把自己置身于某种道德约束中,暗示自己做一些被要求是对的,而实际是错的事,但这并不包括我。我‘永远’不会理所应当地践踏一个生命的权利和自由。”她微微仰起头,以一个俯视的角度倨傲地看着我,“当然,如果他们把握着我的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把柄。让他们来吧,我不怕。”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再会。”
说完,她冲我礼貌地笑了笑,径直走出了咖啡店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