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綾里けいし(綾里惠史)是一位女性轻小说作家,擅长黑暗系和惊悚小说创作,代表作是FAMI通文库的《B.A.D事件簿》系列。《猫手之子》是FAMI通的惊悚短篇集《惊悚文集——赤》中收录的綾里老师的短篇,依然是黑暗系,也是老师为数不多的百合作品。
猫手之子
作者:绫里恵史 插画:かる
网译版 转自 动漫东东-NEET轻文事务所
图源:blate1991(LKID)
提督:笔君
译者: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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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传来肉踩烂的触感。
脚掌伸进鞋里,立刻踩到了柔软的东西。温热的液体渗进袜子。冷汗打湿了制服的侧肋。我连脱鞋都做不到,呆呆地杵在一年级的鞋柜前。开朗的笑声拍打耳朵。几个女生用手打着拍子跑了出来。我等待她们离去,伸出颤抖的手,用手指伸进鞋口的缝隙,拉开鞋子。
血与踩烂的肉拉出丝。脚底的肉块已是面目全非。
恐怕是还没长毛的老鼠幼崽吧。我勉勉强强才想象出原本的形状。
我一只手提着鞋,走向设置在运动场旁的饮水区,用力拧开水龙头,用水打湿鞋子,冲走里面的肉。我甩甩鞋,将水甩掉,又把脚塞进鞋里,走了出去。在校门前,我回头观察身后是否有人。只见运动场上留下点点湿润的足迹。
只有一只脚的足迹,就像奇怪生物走过的痕迹。
宝之原初中。我确认挂在校门上名字,踏上归途。
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我搬到这个小镇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但是,我仍未适应这里。我走在通向老旧民宅的路上,小心不被人看到,垂着脸。这个闭塞的乡下小镇,感觉连空气都不一样,总有种阴魂不散的不悦感。
独自回家虽然平和,却很孤单。承受着夏天炎阳的炙烤,更是惹来忧郁。前面的拐角连着一间木制小屋。我确认没有买零食的学生后,拐过粗点店所在的拐角。
忘~记了歌唱的金丝雀啊,是~被丢弃在人迹罕至的后山林中了吗
此时,不知从哪儿传来歌声。带着奇妙的拖腔,发出嘹亮的声音。
我环视一圈,可没见人影。我循着歌声,驱策视线。察觉声音是从粗点店与邻家之间的缝隙中传来,于是心惊胆战地窥探过去。在暗处,蹲着一个人。有人正在墙壁与墙壁之间创造出来的逼仄空间里爬着。
那个人看上去是个比我还小的孩子。蜷缩的身子上,穿着红色的衣服。小小的右手,正捏着什么东西,在地面上执拗地拖动着。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那孩子脚下,被粉笔画得密密麻麻。
没有手的小孩子,头被打烂的猫……无章可循线条将整个路面淹没。
不~不~那样~太可怜了~~~~【注:西条八十《金丝雀》。上同】
那孩子将粉笔摁在地上,粉笔的顶端破碎掉,画出的线开始分岔。突然,那孩子抬起脸。黑色的长发随之舞动,红嘴的唇扭曲起来,眨着巨大的眼睛。
——是个女孩子。
女孩犹如人造之物,拥有清晰的五官。面容很端正,可所有的部件都莫名地扭曲,让我联想到曾几何时在图鉴上看到过的,大朵的食虫花。
她身上是让人联想到古旧人偶的土气连衣裙,张开红而大的嘴唇,笑了。她准备说些什么,而抢在声音传过来之前,我的肩膀被抓住了。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你在看什么呢。快别这样了」
粗点店的大婶将我从缝隙中拉了出来。她指着自己的脑袋,咕噜咕噜转着。看到这个动作,我理解了大婶想说的话。
——那孩子脑子有问题,别靠近她。
对人冰冷到这个地步,真的好么?大婶看着茫然的我,皱起眉头。她发出略微不解的哼哼,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没见过呢……莫非是神崎家的孩子?就是,那个搬过来没多久的?」
「我、我叫神崎朋花。请多指教」
我慌慌张张地低下头。为了不被讨厌,尽可能深的鞠了一躬。大婶表示理解一般微笑起来。挂满赘肉的脸变得皱皱巴巴。
「这样啊这样啊。那就难怪不知道了。不可以搭理那孩子,知道了么」
大婶笑着说道。我对该如何回答犹豫不决。大婶的嘴角不耐烦的抽搐起来。我注意到了方才的失策。我错了,应该赔礼。
「非、非常抱歉。谢谢您告诉我」
「啊,这没什么,是我爱管闲事。叫住你真是不好意思」
大婶就像对待小狗一样,向我挥挥手。而我紧咬着嘴唇。又来了。我无法很好的回应他人的期待。该道谢的时候一语不发,该笑的时候面无表情。
就算在转校以前的中学里,我也没能处的很好。不知为何,班上的同学们只要我一出现就会笑起来。一想到来到新的学校后也会遇到相同的情况,就感觉问题果然出在我自己身上。
为了能够稍许弥补过失,我鞠了好几次躬。但是,大婶的笑容依旧不改。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离开粗点店,动起愈发沉重的脚。
果然是我不好。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生活的更加安静。
被讨厌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得到安稳的时光,其他任何东西我都不需要。
就连这些许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霸凌从转校的第二天起就一直在继续。
而最初的原因,便是我打破小镇的“规矩”。
* * *
这个小镇里有几条奇怪的“规矩”。
第一、不可以将尸体埋进土里。
第二、不可以用粉笔在路面上乱涂乱画。
第三、必须参加神社的清扫。
应该还有其他各种“规矩”,但我并没有掌握具体内容。我打破的,是第一和第二条“规矩”。正确来说我并没有打破,只是接触到了。
我感觉就像不小心摸了不能碰的恶犬而受伤,伤口无论过多久也不会好,一直溃烂流脓。
那一天,教室里养的仓鼠死掉了。
死因是暴饮暴食,当归咎饲料投喂过多。
肥大化的仓鼠化作一个毛球,陷在巢材之中。班上的女生哭了起来,可怜死掉的仓鼠。在呼啸的悲伤风暴中,我只是茫然的杵着。在哀叹面前,不知为何我首先产生了『怎么没有考虑适量投料』的疑问。
但是,我没能说出口。既然大家都很哀伤,那古怪的就一定是我。
哭不出来的我被大家投以怀疑的眼神。但是,我不觉得悲伤,也不会流泪 。
我拼命地低下头,这时班长的女生抓起笼子。她摆出毅然的态度走了出去。由于宝之原初中的学生很少,连带感很强。班上的女生都同样紧抿着嘴,跟在她身后。我四下张望了一番,连忙跟上大家。
午休的走廊上人很多。可是看到班长灌注力量的表情,无论是谁都让开路。在弥漫的奇妙紧张感中,我们走下楼梯,来到校舍背后的焚烧炉前。焚烧炉的盖子敞开着,散发出灰烬和垃圾的味道。班长将笼子里面的东西向焚烧炉里倾泻一空。仓鼠的尸体被残忍的抖落下去。我举起手,战战兢兢地询问
「那个……不埋掉么?」
把它当垃圾对待,会不会太冰冷了?
「神崎同学,刚才,你说什么?」
班长冰冷的声音朝我降下。声音的严肃感,令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我说的话有那么奇怪么?我环视四周,回应我的却是厌恶的视线。大家全都两眼大张地盯着我。充满焦躁的眼球不住地抽搐着。
「她说什么」「会不会招来影子呢?」「怎么可能」「也许,她和千寻一样」「鬼?鬼之子?」「埋葬尸体」「会从那边涌出来的」「不知道么」「啊」
大家一齐嘟嚷起来。
班长轻咳一声扶正眼镜,将手背在身后,挺起胸。
「是这样啊,没人对你说过啊,神崎同学。其实,不可以将尸体埋进土里,不管是宠物还是人都不可以。必须烧掉。记好了,因为这是很久以前就立下的规矩」
「那个,为什么不能埋掉呢?埋掉的话,会发生什么?」
「我说过这是规矩的吧?神奇同学,你脑子不好使么?别再多问了」
班长瞪着我说道。似乎被我扫了兴致,周围的女生也跟着唉声叹气。班长粗暴的关上焚烧炉的门,提着空荡荡的笼子离开了。再也没向焚烧炉转过头去。
就这样,仓鼠从教室里消失了。
接触到第二个“规矩”,是在当天的下午。
哐、哐、哐。
抽屉在桌子里磕磕碰碰。老师从讲桌里抽出抽屉,摆在桌上。他的样子就像女鬼一样怒不可遏。配戴眼镜的平静风貌之下,浮现出深不见底的躁厌。他将抽屉倾泻一空,向我们展示内部。
「粉笔不见了,是谁拿走的?」
一股好似狂涛席卷的错觉侵袭教室。我不由觉得呼吸困难。
教室里的粉笔管理很不正常。平时会收在带锁的抽屉中,就连根数也要做到彻底的管理。至于粉笔不见这件事,应该是老师们之中有谁忘记锁抽屉造成的吧。但是,老师并未言及此事,只是向我们追问
「是谁?拿走粉笔的人,给我立刻举手」
不会骂你的——这种话,老师是绝不会说的。
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他们声音很小,好似昆虫振翅,但却毫无道理的拍打着我的耳朵。
「是谁拿走的?」「怎么办,规矩被」「太一之前就是因为粉笔」「才不是啊,笨蛋」「可是,千寻她」「有其他人会碰」「神崎同学」「是神崎做的?」
最后那句话明确的传进了我的耳朵。大家好像弹簧一样转头面对我。
而后,班长展露笑容。她用充满慈爱的眼神看着我说
「神奇同学,是你做的么?你不知道吧?」
「…………诶?」
「实话实说就行了。既然你不知道,那也没办法了」
班长用混着亲切的语气说道。她话中的意思,我听不明白。
可是,那时的气氛容不得我反问。班长除了我的肯定,不想得到其他回答。我看看周围,用眼神求救。然而,大家的脸上全都浮现出安心的颜色,心满意足的点头。
「神崎么」「是神崎同学呢」「毕竟是转校生」「既然不知道」「就没办法了呢」
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班长一脸得意地打着圆场。但是,我并不知道粉笔的去向。唯一的指望,就是不让老师认可此事了。他将黑框眼镜的位置扶正,微微倾首。
「神崎,是你么?你不知道情况就把粉笔拿走了?……我说神崎,这个镇上有个不能用粉笔在路上画东西的“规矩”。特别是不能在路上画圆,画线,这是不能触犯的。所以,粉笔的管理十分严格……是你偷了么?嗯?」
「我不知道!粉笔什么的,我又不想要!」
——嘁
叫喊的同时,听到背后传来尖锐的咋舌。我没有回头的勇气,但至少,我窥见了身旁之人的表情。在一张张不满的面孔中,我发现了一个面色异常的女生。眼神怯弱的少女,神经质的咬着指甲。我拼命的想起那个女生的名字。
「八木同学,是八木同学对吧?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诶?」
「八木同学非常害怕对吧?为什么害怕?」
八木瞪圆眼睛看着我。此时我回想起来。仓鼠死掉的时候,她哭得最大声。然后,有好几个女生抱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八木,你知道么?」
老师用粗野的声音发问。八木低下头。她不自觉的颤抖,令课桌晃动起来。班长踢开椅子站起身来。但她在说出什么之前,八木同学开口了
「千、千寻她,因为、千寻她!」
八木颤抖的手伸进书包。下一瞬间,用皮筋扎起的一捆粉笔出现在她的手中。八木同学将脏兮兮的手拍在课桌上。
折断的粉笔掉在地上,伴着大颗的泪水零落,她叫喊起来
「因为千寻对我说,让我拿给她,让我送她粉笔啊!我、我!!!」
她将脸趴在桌上。含混不清的哭声塞满整间教室。
老师伤脑筋的挠了挠头,然后嫌麻烦一般摇摇头,说
「啊,千寻啊。老师也对那个很头疼呢。但是偷东西是不可以的哦,八木。等一下到办公室来一趟,听到了么。那么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清洁值日按往常的进行」
起立,敬礼,非常感谢
话被强行打断。喧哗声中,老师带着嚎啕大哭的八木同学离开了教室。在他关上门的同时,沉默降临。无数的视线扎向我的后背。感觉皮肤要被刺破,快流出血来。突然,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班长踩着慢到不自然的步伐,站到我面前。她作为全班的总代表,向我宣告
「你都干了什么」
此刻,我的待遇被裁决了。
* * *
「可是,我也没办法啊。我没偷啊」
我面对房间的墙壁,试图抗议。不过,声音当然传不到任何人耳中。
而且,问题不在于我偷没偷,而是在于我违逆了整体的意思,伤害了一个人。这就好比将刀子插在巨大生物的尾巴上。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敞开床边的窗户,便于散去血的气味。
我把室袜子进袋子埋进了垃圾桶里。一旦被妈妈知道,可想而知事态将会恶化。强硬的妈妈一定会直接前往同学家中讨要说法吧。
被画的乱七八糟的课本我也不想打开。我抚摸着指尖黑淤的伤痕,摇摇头。那是竖在课桌上的刀片所造成的伤口,可能会留下疤痕。
伤口现在好像还在作痛。
「朋花?有空么?」
听到妈妈在一楼喊我。我站起来,慢吞吞的换上新的袜子,下楼向起居室走去。妈妈抬起脸,化过妆的眼睛困惑地歪着。
「啊,朋花。不好意思,可以帮我跑个腿么?我想去超市买牡丹饼。你看这个」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把回览板向我递过来。上面刊载着神社扫除的通知,以及必须参加的警告。我翻开第二页,被上面的内容震撼了。
『必须自备贡品。鲜花的种类要讲究。上完花后换水还需保持三天以上。尽可能置备手制的和式点心,制作方法如下……』
细如蚂蚁的文字塞满了整张纸。
「绝对要参加神社扫除的事的确听过,不过……这个会不会有点太过了呢。呐,朋花。总觉得有些奇怪啊……这座小镇」
妈妈害怕似的嘟哝着,我一语不发的点点头。这座小镇,被难以理解的法则束缚着。就好像是试探我们的陷阱一般,与纠缠不休的蜘蛛网有几分相似。
「……我,买牡丹饼去了」
我将不祥的想象咽了下去,对妈妈露出微笑。
拿过钱后,走出家门。太阳依旧热得发白。我一边祈祷不要遇到班上的同学,一边前进。夏意正与日俱增。
在太阳的炙烤下,我飞奔起来。
* * *
在超市买完牡丹饼,走上回家的路。我单手拎着袋子,仰望天空。夕暮不知何时悄然而至。蓝天开始染上成熟果实的颜色。不用担心遇上同学的时段即将到来。
在这个小镇上,没有小孩子会在夕暮十分外出。
夜间外出是被禁止的。但逢日薄西山,孩子们就会窝进家中。
为什么孩子们会乖乖地缩回家里呢?这似乎是因为怪谈的关系。
神隐,带着皮包会抓人的巨大男人。就算被排挤的我也听过几个故事。我如同应对躺在面前的肥猫,忍受着镇上的阴冷故事。
这些传闻的其中之一,偶然传入我耳中。
我不知道那个算不算的上怪谈。可是那个东西似乎令人毛骨悚然。
——千寻,是什么呢?
在我发呆思考之时,一股温热而凝重的风从我大腿间吹过。酸甜的气味充满鼻腔。这味道,仿佛是刚刚降生的婴儿。
与此同时,我感受到了背后的某种气息。
——后面,有什么东西。
那东西有着令我背部感受到烘烤般的热量。异样的气味越来越浓。有种仿佛脖子被触摸到的酥麻感觉。黏在皮肤上的汗水流了下去。我吞咽口水,让视线缓缓移动。浓密的橙色灌入我的眼睛。即将沉没的夕阳灼烧着视网膜。
在那里,站着一个少女。我曾见过的那个少女扣着十指,微微歪着脑袋。
长而浓密的黑发盖到腰部。犹如古旧人偶的服装,与以前所见相同。她拥有美丽的容貌,笑容却难以形容的骇人。
「呐,你在做什么?」
从她口中露出凶暴的牙齿。好似动物般脏兮兮的牙齿,生硬地相互咬合。
她伴着拉得很长的声音,向我接近。然后,那种风又一次吹过。少女的裙子被掀起,纤瘦的双足露了出来。此时此刻,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膝骨突出的腿上,满是或黑或紫的伤痕。斑驳的皮肤让人联想到两栖类的表皮。
难以名状的恐怖从我胸口爬上来。
这位少女,好瘆人。
「呐,来玩吧,来玩吧。嗯?」
少女伸出右手,她惨白而细长手指捉住了我的衣服。
这是一只与年幼外表格格不入的手。不知为何,惟独她的手比身体发育的更好。
「来玩吧。呐、呐、来玩吧?」
「……还、还是、下一次吧」
我逃跑似的转过身去,少女的指尖从衣服上松脱下来。她摆出险恶的表情,但马上露出笑容。看到吓坏了的我,她不由沮丧起来。
「嗯、嗯,那就下次咯」
她开心的说道。这个笑容,是我迄今为止从未见到过的。
少女面部的肌肉,只为笑容而使用。她将脸部整体柔软化,创造出笑的形状。这个变化简直就是怪物,然而笑容却开朗的令人失语。
「再——会——咯——」
少女蹦蹦跳跳,像跳舞一样向我挥手。她的身影,让人联想到闹腾的幼犬。我心中不自觉的开心起来,也向她挥挥手。而后,少女的手挥得更加激烈。我沉重的心,感觉变轻了一些。
我听着乌鸦的鸣叫,旋踝离去。温热的风又一次拂过脸颊。
乳臭的味道已不复在。我陡然向后转过身去。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唯独电线杆的影子落在空荡荡的路面上。我望着无人的道路,再次起脚。此时,我突然察觉到。
最初相遇之际,少女正用粉笔涂鸦。
然后少女方才,站在夕暮之下。
就好像弃镇上的规矩于不顾。
亦或,仿佛唯独她在规矩之外。
* * *
「神——————崎——————!」
响亮的呼喊声,让我抬起脸来。反射着发白阳光的校舍映入眼中。同时,闪闪发光的透明物块落了下来。那东西砸到我,发出夸张得响声随之碎掉。
我淋到大量的水,瞬间变成了落汤鸡。只听到众人的爆笑声,随后头上响起关窗的声音。星期六的课程在上午就结束了。然而似乎为了用水泼我,他们专程留在了教室里。欺负我似乎成了他们的一种娱乐。
我吐出水,擤擤鼻子拧干裙子。他们的攻击很阴冷,但比起直接诉诸暴力要强上一些。他们远远地围着我,向我扔石头取乐。要说不难过是骗人的,但我只有忍耐。在我忍耐的这段时间里,事态不会恶化。
我祈求神明,只有相信如此。
我拖着滴水的身体,向前走去。但是,心中突然萌生出难解的不安。从背后传来一个细微的笑声。直到刚才他们都应该还在二楼才对。不祥的预感充满全身。人类是会习惯刺激的生物。他们若是厌倦了拐弯抹角的攻击,那时的情况将不堪设想。
我脑中浮现被抓到后,脑袋被割掉的蝉的样子,下意识跑了起来。
嘎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是空水桶。里面还是湿的。我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猛地飞奔起来,提升速度。
「啊,逃掉了」「喂,逃了啊」「给她注意到了?」「注意到了嘛」
声音里,有男生也有女生。他们很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
我冲出校门。可是,脚步声从背后追赶上来。
追上来的不止一个。但是,我没有余力确认具体是谁。能够想象,被他们逮到会遭受怎样的对待。脸被摁进便器里,肚子被踢到呕吐这种事,我实在受不了。我只是希望平静的生活,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果然是我的错么?因为我的错,所以遭到他们排挤么?但既然如此,我又该怎么做才好?
我该怎么做才不会被讨厌呢?我想了很多,但找不到答案。
「哈、哈、哈」
我听到了自己混乱的呼吸声。汗水湿透全身,心脏激烈的拍打胸腔。感觉一旦停下来,腿就会从脚跟断掉。眼泪和鼻水垂下来,顺着下巴流下去。
背后传来谩骂声。我祈祷着能够甩开他们,拐过了下一个拐角。
跑到那儿,我不禁站住了。
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涂鸦。
黝黑而蒸腾的柏油路面上,爬满无数条线。分叉的白线仿佛充满憎恨,埋没道路。涂鸦中,因扭曲而被扩大的巨大男人仰望着我,让人产生异样的避忌感。面对无法理解之物,畏惧与不安塞满胸口。
我的脚在颤抖,但为了逃跑,我除了前进别无选择。我将视线移向脚下,脚尖的位置上拉着一条恍如境界线的粗白线,就像禁止进入一般。在线的前方,展现着一个异样的图画世界。此刻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不可以跨过画在路上的线。
在背后脚步声的推挤下,我跳过了白线。
于此同时,脚步声拐过了拐角,随后响起几近惨叫的声音。脚步声停止,沉默塞满耳朵。我呆呆的杵在了原地。不知为何,他们没有追上来。冷汗从背后渗出。
从远方开始响起蝉鸣。我听着好似噪音的声音,转过身去。
几名同学张口结舌地看着我。血色慢慢从他们脸上褪去。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身后响起扭曲的笑声。一名女生发出惨叫。以此为号,所有人都逃走了。他们之中,就算有人摔倒也没人伸手,而从背上踩过,只顾飞奔离去。
我一个人被留了下来。乳臭味充满鼻腔。湿透的制服表面已经开始干了。我被令人不快的蒸气包围着,攥紧裙子。警报声在脑内鸣响。
——不能回头。
背后的那个是~~~~~谁~~~~~【注:童谣《笼中鸟》】
响起了带着奇妙延时的声音。脚步声向我接近,乳臭味越来越浓。兼具甘甜与腥臭的味道,让人联想到鱼烂掉的臭味。突然有什么东西碰到了我的头发。
头发被强拉住,我不由自主的转过身去。以前见过的少女正站在那里。她的手被粉笔弄得很脏。少女粲然一笑,美丽的容颜扭曲变形。她眨着大眼睛,手从我头发上松开,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
「呐,来玩吧,来玩吧?」
惨白的手指抚过我的脸,拂去我黏在额头上的头发。
她抚摸着我的脸,不可思议般歪起脑袋。
「为什么湿哒哒的?不讨厌么?不冷么?」
听到担心的声音的这一瞬间,某种东西碎掉了。
我的脚下脱去力量,当场瘫坐下去。迄今为止一直能够忍受的事情,如今变得再也按捺不住。泪水顺着我的脸纷纷零落。恐惧,悲伤,不甘,充斥胸口。
当然讨厌了。怎能可能没事啊。非常非常的伤心啊。
我为什么非得遭这种罪不可?难道我做错什么了么?我再也不会那样了,所以拜托了,至少不要讨厌我就够了啊。
柏油路面的热气灼烧着脚掌。我嘶吼一般不住的哭泣。少女一脸困惑,在我身旁蹲了下,不知所措的向我问道
「怎么了?为什么哭了?好了,别哭啦」
少女将我抱住,把我的脸埋进充满乳臭的胸部。少女的衣服上沾满灰尘和汗水。她抚摸着我脑袋,动作就像安慰小孩,又像对待爱犬一般充满了爱。
她的身体很温暖,可不知为何唯独右手很冰冷。
「没事了,没事了,别担心,别担心」
少女唱歌一般说着。我闭上眼。尽管她既温柔又甜美,但我的本能呼喊着与之相反的话语。必须逃走,必须挥开少女的手。
只觉得她,欠缺作为人类的某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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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放弃了行动。少女的胸部很柔软。我依偎着她娇小的身体哭泣。她那些许的异样,我觉得无所谓了。
她不会欺凌我,也不会追打我,不会骂我。
她只是紧紧的抱住我。然而为什么,我非逃走不可呢。
「嗯,来玩吧。一起玩吧」
少女开心的笑起来,站到我的面前。她开心的唱着歌,走了出去。
我和她并肩偕行,突然注意到有件重要的事我还不知道。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开口问她。困惑再次填满胸口。她没有察觉我的心情,兴高采烈地转过头,撩去贴在脸上的头发,神采奕奕的回答出来
「——千寻!」
* * *
她的名字叫冬咲千寻。
就这样,我交到了第一个朋友。
孩子们惧怕的千寻,似乎和她是同一个人。但是,她身上虽然有些不祥,但是个普通的小孩子。千寻的发育很糟糕,年纪与我同岁。不知有着怎样的隐情,她没有上学。我每天放学后,她总能无处不在的出现在我面前。
她首先会淘气地向我撒娇,然后要我抱她。我抱起她的身体,她便会心满意足的哼起来。看到她粗野地推挤我脑袋的样子,感觉就好多了一个妹妹,很是欣慰。
在傍晚的短暂时光中,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
与其说是在玩耍,不过只是望着她在路上乱涂乱画,在公园里蹦蹦跳跳的样子。千寻似乎对此很满足,时不时会来到我身边,让我抚摸她的脑袋。
「朋花~,呵呵,唔唔,朋花~」
看着她开心的笑容,我也十分满足。
我已经不再孤单了。只要有她在,我就不会感到寂寞。
于是后来,我得知了第四条“规矩”。
————不可以和鬼之子玩耍。
那天和千寻交好之后,霸凌销声匿迹。
班上的同学们就像害怕我似的不敢靠近,不敢吱声。特别是那天追赶我的那群人,态度尤为明显。他们面无血色,嘴唇发颤。
就在紧张持续过几天的某一天。班长摆出决死的表情向我搭腔
「呐,神崎……难道、那个……你和鬼之子,和千寻好上了?」
她的视线摇摆不定。我注意到班长害怕千寻,于是用力点头。她如同胸口遭到挤压一般抽动起来,撞到前面的座位,逃走了。听着同学们哗然的声音,我握紧拳头。
从那以后,全班对我的霸凌完全消失了。
看来我已经不被需要了。
没有人在向我说话。每当我视线转过,他们就会连忙别开脸。即便如此,这个反应与无视依旧存在差异。他们害怕被我讨厌。崭新的课本回到了我的课桌上,然后还向我贡上了漂亮的笔记本和感觉很高档的文具。礼物到现在依旧源源不绝。
虽然送来的东西对了起来,但依旧源源不断,让我联想到了『贡品』这个词——为了平息愤怒、取悦而献上的物品。
我在班上既存在又不存在,化身为非人的存在。
他们畏惧着我,害怕站在我身后的,千寻的影子。但是,我没能理解他们为何害怕千寻。
小孩子畏惧千寻,对她害怕而避忌。
然后提到大人,他们则极度的厌恶千寻。
* * *
某个休息日,我和千寻外出去玩。
夏天来的很早,蝉鸣不绝于耳。天空被染成浓郁的蓝色。几千缕阳光洒遍大地,酷热难耐。我准备买冰棍,来到粗点店前。我喊起不知何时坐在地上,正在乱画的千寻。
「千寻千寻,过来」
「朋花!」
千寻像小狗一样扑入我的怀中,心满意足的挂在我的手上,哼着撒起娇来。我抚摸着她的脑袋。而就在此刻。
「你、你、你在做什么!」
我被可怕的蛮力从千寻身边拉开。眼前出现一张巨大的脸,样子简直像青蛙怪。粗点店的大婶抓住我的肩膀,猛烈地摇晃我的身体。
「不可以,你怎么能和这样的孩子在一起?你妈妈呢?你妈妈知道么?」
大婶极力控诉,说得好像我被诱拐犯绑架了一样。
我忍耐住视线的起伏,强行扭动脖子,看到千寻被埋进了冰柜里。然而实际完全相反,她在冰柜中摸索,起身的时候,左手抓住了一个冰棒袋。她笑眯眯的看向我,我无声地向她诉说。
救救我,千寻。救救我啊。
千寻点点头,跑到我身边,伸出惨白的右手,拧住大婶的肚子。千寻无视大婶的尖叫,施加的力道逐渐加强。赘肉被捏烂,像麻薯一样被拉长。
「放开,放开朋花」
千寻发出句尾很托的声音。但是,大婶拼命的摇头,把我抱得更紧。表情从千寻脸上消失了,她夸张地张开大口,喷泄出幽暗的声音。
「放手放手放手放手放手放手啊啊啊啊啊放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玻璃窗震得哐啷直响,声音空洞地在店内回荡。
千寻动作夸张地合上嘴,唇角上挑,露出毫无感情的笑容。
大婶的手失去力量。千寻抓起我的手,拿着冰棍离开小店。我转过头去,只见大婶瘫软在地,店前的地面湿了一片。
千寻一边走着,一边用八重齿咬开包装袋。
冰棍的钱,并没有付。
此后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好几次。
大婶和老人只要看到我们就会不合逻辑地发出惨叫,想要拉开我和千寻。特别是年俞知命的人,反应格外突出,甚至还会用拐杖打过来。但是,千寻一直不以为然,伸出她惨白的手从他们手中将我抢回来。
回过神来,已经没有人再来搭理我们。看来我已经被认作了和千寻一样的『怪物』。
不过,我不在乎,就算被镇上的居民们抛弃我也无所谓。将我从霸凌中解救出来的不是大人们,而是同学们所畏惧的千寻。大人们没有给过我任何东西。
不施援手,不作犒劳,不知体谅。
他们真的什么也没给过我。这样的一群人,没有权利将我们分开。
我选择了和千寻在一起的路。我心血来潮的,加入了千寻一个人的游戏中。
我们两个一起用粉笔在路上乱画。对我们这番行为监视了一段时间后,大人们脸上血色尽失。这个反应真有趣,我们随心所需地增加涂鸦。我执着地用粉笔将所见的一切区域画上线条。
——你们就看着我们瑟瑟发抖就对了。
我心中这样想着,勾勒出无数图案。
我感觉就像在诅咒这个世界,和千寻两人一起不断对世界倾吐怨恨。我们无拘无束的享受着这样的时光,这样的时光是那么灿烂。
好似腥臭,又似乳臭的气味,依旧一如既往的飘散着。
这个气味,在跨过路面上画出的线时,尤为浓郁。
* * *
千寻被大人讨厌。我也被大人憎恨。
所以,我们俩不好的风声会传到妈妈耳中,也是天经地义的结果。
「我说朋花。今天我从粗点店的大婶那里听说……你好像在和有问题的孩子交往,是真的么?」
我在客厅摄起饼干的瞬间,妈妈说道。我一口吞下发潮的点心,带着只字不提的觉悟收拾干净,准备回房间。而正当我如此打算之时,妈妈转过身来。她用开水漫过红茶茶包,上下摇晃着说道
「有人对妈妈说了,让我们家的孩子最好不要和那孩子在一起,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闻所未闻的东西,让我们家的孩子最好适可而止。什么叫适可而止啊」
妈妈气愤地叹了口气,不高兴地摆摆头,把手放在烫过的头发上。我一声不吭地看着妈妈,妈妈接着说道
「他们说那孩子是冬咲家的独生女,是打破所有规矩而被妖怪抓走后,乱搞一通后怀上的孩子。说她不是人类的孩子」
——不是人类的孩子。
我睁大眼睛。一股感受到乳臭味的体臭的错觉袭来,想起了她莫名好似动物的身影。千寻不是人类——我茫然地反复回想,而妈妈对我不加理会,继续说道
「什么叫不是不是人类啊。这种差别对待,现在还没绝迹啊。果然乡下就是乡下,蠢死了」
「…………咦」
「朋花好不容易才交到了朋友。妈妈很生气啊。那帮人怎么那么阴险冰冷啊。你也不用心烦了,那些冷言冷语别往心里去就对了。下次把她带过来玩吧。来到这里之后也不上培训班了,很闲的吧?」
妈妈挺起胸膛,微笑起来。这样的反应,很符合她强硬的风格。受了欺负讨回来就好了,妈妈在看不惯的情况下就会顶撞别人意思。她露出满意的笑容,微微倾首。
「于是,那孩子究竟怎样?」
我招待千寻来我家,是在三天之后。
距离暑假,还有一个月的时候。
* * *
对于招待千寻这件事,要说没有抵触肯定是在说谎。
千寻虽然是我朋友,但缺乏常识。看到她幼稚的言行,不知道妈妈会作何反应。所以这是一场过于危险的赌博。但即便如此,只要妈妈点过头,就没有不邀请她的道理。
当我问千寻要不要来我家之后,她歪着脑袋。
千寻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副不解的表情,似乎连去我家是什么意思都没能理解。我嫌从头给她解释太麻烦,我就粗鲁地拉起了她的手。
「总之,来我家吧。没事的,就和平时一样。只是在家里玩,妈妈还等着呢……」
就在此刻,千寻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这个反应不正常。千寻就好像发病一般开始全身抽搐。她绷直双腿,猛力摇头,大眼睛里泌出眼泪。
为什么哭了?莫名其妙的。我困惑起来。
可是,妈妈还在家里等着。妈妈就跟个孩子似的,如果爽约一定会吼我的。我叹了口气,背起千寻。虽然她有些乱动,但哭着哭着似乎就忘记了目的,开始趴在我背上进入梦乡。
我把千寻在玄关放下之后,妈妈睁大了双眼。
应该是和预想相差太悬殊了吧。能够看到她脸上明显的灰心之色。
千寻醒了,擦去口水。她的眼睛停在了妈妈的脸上。她眨了眨眼,从头到脚打量着妈妈的样子。
「那个,这是我妈妈。妈妈,她是千寻」
千寻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张开双臂。
看到她这个样子,妈妈脸上的僵硬溶化了。微笑的千寻身上,充满无尽的天真。这似乎很侥幸的与妈妈对乡下孩子所抱有的幻想相一致。
「欢迎,小千寻。谢谢你一直以来陪着朋花。不用客气,快进来吧。朋花也是的,既然对方比你还小,说出来就好了啊」
看来妈妈认定千寻比我年幼。
她将千寻招入家门,献上无微不至的照顾。在妈妈眼中,千寻是一个在乡下遭受无理的虐待,处境可怜的少女吧。千寻的脸被蛋糕塞得鼓鼓的,似乎再满意不过。
时光平静的流逝,时针转眼要转到七点。妈妈一边在厨房里搅着炖菜,一般开口。
「小千寻,晚饭就在这里吃吧」
千寻正愉快地盯着电视。没有回答,我们就当成了认可。妈妈将炖菜装进盘子里。或许是被香味所吸引,千寻抬起脸。她看着餐桌上的菜,发出欢快的声音。然而,她的视线突然停在了窗外。
玻璃染成了彻底的黑色。千寻微微倾首,而后揉起眼睛。
「咦、咦?」
「千寻,怎么了?」
我想去碰她的肩膀,但千寻挥开了我的手。她的脸不自然的扭曲,随后僵硬起来。她张开大嘴,露出犹如奈落深渊的黑暗。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谦虚叫喊起来,四体伏地,像犬只一样飞奔起来。
她鞋也不穿,直接冲出玄关。近似惨叫的声音,在温热的空气中扩散开来。我茫然的目送她离去,慢了一拍才回过神来。我转过头,只见妈妈端着锅子呆呆地杵在原地。
「那、那是怎么搞的」
不能抛下千寻不管。我无视妈妈的低语,冲向外面。
「千寻,怎么了。快停下,快停下啊」
我一边叫喊一边奔跑。但是,冲在前面相当远的千寻没有停下,迅速转过一个拐角。她四肢拍地的样子,完全不像人类。实在太过异常了。
前日听过的话,掠过我的耳边。
——千寻不是人类。
——不可以和鬼之子玩耍。
怪异的恶寒贯穿全身。一个如耳语般声音在脑中重复着。
不该追上去。就算不追上去,也不会有任何人责备你。
极为自私的想法,令我全身发颤。我不可能停下脚步。若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和她分开,我就再也没脸去见她了。
我感到肺脏好像爆炸一样的痛。连衣服都无法完全吸收掉的大量汗水染湿全身。即便如此,我依旧不停奔跑。就算千寻已经脱离了我的视线,我依旧朝着路灯一头的残影追上去。
不知拐过第几个弯时,我发觉自己踏入了陌生的道路。
眼前的民宅密集的快要相互挤烂似的。在夜路之上蹭蹭堆砌的建筑群,看上去就像腐朽的墓碑,阻止我继续向前。我来到路口环视之时,注意到千寻的存在。
她在道路的中央,像忠犬一样坐着。
在她跟前,站着一个人。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俯视着她。
那个人似乎刚从玄关出来。从敞开的门中透出微薄的光线。看到照得发白的脸,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那是一位中年女性。在她消瘦的脸上,两颗巨大的眼珠放着光。就好像鱼眼一样,黑瞳绽放出异样的光辉。干枯的嘴唇渗着血,像蛞蝓一样扭动。然而,丑陋的脸也像枯萎的花,保留着昔日美丽的残影。
女人伸出细若骸骨的手,毫无预兆地在千寻脸上奋力挥下。随着肉与肉撞在一起的激烈声响,千寻被轰向一旁,无力地在水泥地上翻滚,与地面之间发出不快的摩擦声。
女人拽起千寻的前襟,攥得硬邦邦的拳头没入千寻的肚子。
千寻的身体不断地扭曲着。女人的手每挥一次,千寻的身体便轻而易举的变形。千寻突然激烈地咳嗽起来。她伴着惨烈的咳嗽,喷出呕吐物。脸被弄脏的女人停止了动作。沉重而又发粘的沉默弥漫开来。
心脏的鼓动难忍地敲击我的鼓膜,全身的血液发出杂乱的噪音。
忽然,千寻的腿在眼前浮现,我回想起她的腿上被无数的淤伤所覆盖。在女人动手前,我扯起了嗓子
「千寻!」
刚叫出来,女人便瞪向我。她用头发上挂着呕吐物的脸,紧盯着我。
看到她放光的眼睛的那一刻,恐惧超出了界限。内裤渗出温热的触感,开始扩散。我在恐惧和羞耻的压迫下动弹不得,连逃跑都办不到。
「…………呐、唔」
千寻发出好似撒娇的猫咪的声音。她向女人诉求般,扭动身体。
女人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咋舌之后,拖走千寻。千寻在即将消失在门中时,向我看了一眼。她笨拙地策动肿胀的眼皮,向我挥手。
门,咿呀关上了。千寻,对我露出了真切的微笑。
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向关的严严实实的门走去。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滴了下去。我栽倒一般贴近门,刚一将耳朵按倒门上,便听到了殴打的声音。我的指甲陷入门中,当场瘫坐下去。
要是我能死命的拍门就好了。或者,我该直接把门踹破,大闹一场。
可是,我没能选择这些做法。我缓缓站起来,流着眼泪,一步,一步,如同将脚从地面上拔起来一般,离开了这个家。
千寻在我邀请她来我家的时候哭起来的原因,如今我明白了。
她害怕『妈妈』这个词。
被妖怪抓走后,乱搞一通后怀上的……
幻听好似在耳边细语一般,回荡起来。
这个声音很讨厌,在我耳旁纠缠着,久久不散。
* * *
回到家后妈妈向我问了情况,对虐待的事十分气愤。
就连千寻那异样的逃跑方式,似乎也在这份愤怒面前被遗忘。妈妈似乎联络了当地的民生委员,但从她狂怒的样子能明显看出结果。妈妈对我说遇到千寻就告诉我情况,不过我发起烧来,就睡下了。
我的身体机能,似乎乱作了一团。
吃什么吐什么,烧得很高却完全不出汗。
我像蒸桑拿一样裹在被子里,做了个噩梦。在梦中,我一直望着千寻挨打的样子。但我回过神来,被打的变成了我,而千寻在远处望着这一幕。我对她萌生杀意,当我理解其中含义后,惨叫起来。
跳起来的我,眼中呈现的是昏暗的天花板。熟悉而亲切房间,感觉简直就是截然不同的地方。我好害怕。恐怕,是因为我无法原谅抛弃千寻的自己吧。
我真自私。我竟然不去关心她是否平安,更害怕她厌恶的眼神,害怕她的笑脸因为恨我而扭曲。
我一时觉得好想去死,然而,我的身体渐渐康复。
某天,我出了一身大汗,身体恢复原状。噩梦消失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尘不变的现实。我再次回到了学校,然而千寻不再出现在回家的路上。
她不在了。在路上乱画的身影消失了。
班上的同学对千寻不在的事十分敏感。礼物没有继续送来,气氛开始变得冰冷。他们远远观察着我,开始商量对我如何处置。被他们再次排挤只是迟早的问题吧。舍弃朋友的我,就算遭到这种对待也无话可说。
想必一旦有人动手,状况便会急转直下。我每天都怀着等待处刑的心情。难以呼吸的日子一天天流逝,暑假临近。然而现在的状况,感觉就算挨到那一天也无法逃脱。
我的神经衰弱过度了。我怀着侥幸偷生的安心感,踏上了回家的路,想要趁着遇不到同学们的时间赶快回家。但是,我的脚不由停了下来。
路中央,死了一只猫。
应该是被车轧烂之后,又被轧过的吧,猫的下半身完全被碾烂,化作红色的块。但是,上半身残留相对原始的状态。唯独下半身化作肉块的样子,有种仿佛是将两件不同东西拼在一起的异样感。
一只小小的手,抚摸着猫咪如同睡着般阖着眼的脑袋。从蒸腾的柏油路面散发出令人胸闷的肉烤焦的臭味。而且其中,还混着乳臭。
千寻抚摸着猫咪的脑袋,抬起脸。
意料之外的再会,令我为之一窒。我的脚开始颤抖,下意识想要逃走。可是,我却硬是留在了这里。我不知怎么开口,无法顺利的找到语言。不等我思维收束起来,千寻露出灿烂的笑容,手左右挥起来。
「呀嚯,朋花」
瞬间,一种仿佛头部被殴打的冲击向我袭来。
千寻的右手,添上了相当凄惨的烧伤。
皮肤发红发黑,手腕周围可以看到裸肉,生出大量的水泡,就像蛤蟆背上的疙瘩一样。烫伤的皮肤,好像马上就会脱落一般,附着在手上。炙烤着猫内脏的气味,仿佛是从她的右手飘散出来的一般。
我忍住要吐的感觉,蹲了下去。那天晚上,门的那一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熨斗?是燃气炉?是电炉?存在于家庭中的凶器在我脑海中飞过,随即消失。
她右手变成这个样子,都怪我。无论怎样,都怪我没有上去阻止,拔腿就跑。
结果已经铸成,已经无法挽回。
想到这里,胃液迅速逆流,夸张地洒了一地。我咉咽着,说出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千寻。
我发出浑浊的声音。可是,就算道歉也于事无补。换做我是千寻,我绝对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我怀着这样的想法,然而千寻却不解地歪着脑袋。
「为什么要哭呢?」
千寻站起身,向我走来。右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脑袋上。
就像以前一样,不停地,不停地抚摸我的脑袋。
「为什么要道歉呢?」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这孩子,一定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身上发生了多么悲伤的事,自己被遭到何等残忍的对待,她一定浑然不觉。
没有遭到责备的安心感擅自涌了上来。我按捺住想要痛揍自己的冲动,继续谢罪,无意义地重复着对不起。
千寻困惑地歪着脑袋,轻轻拍打我的头,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没关系。没关系。别担心。这已经是第十三次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诶?诶诶?」
我没明白什么意思,皱起眉头。我没能理解「十三次」的含义。
不过,千寻挥了挥烧伤的手,重复起来
「这已经是第十三次了,所以没关系的。能治好的。妈妈也知道。所以,没关系,没关系。不要哭,不要哭。朋花是乖孩子,要乖哦」
千寻笑着拨开我的头发。一块皮从被分泌的汁液打湿的右手上剥落下来,黏住了我的头发。千寻无视茫然的我,俯下身。
她抱起猫的尸体,内脏从腹腔掉落,发出湿响。
她重新抱住身体变轻的尸体,像抱玩偶一样。老旧的衣服染上鲜艳的红色。不明正源的块,啪嗒啪嗒地掉在她细长的腿上。
千寻笑了起来,背对着我跑了出去。
——————第十三次。
我呢喃着。第十三次。
我知道不可以跟上去。某种异样的感觉从残留的内脏中散发出。但是,我还是跑了出去,朝着离去的背影,奋力蹬地。
路上残留着血迹。
仿佛让我追上的标记。
* * *
零星点点的红色,最后连到了她家。
在白昼的光线下看她家,那天夜里的异样丧失了几分。玄关的左边有间车库,令人感受到一丝生活气息。本以为千寻会进家门,但她绕到了侧边,不见了。似乎是绕到庭院里去了。
我犹豫了,没办法拿出勇气直接从后面追上千寻。我打量家的四周,身体钻进围墙与邻家间的空隙,想从围墙上开的洞中向里偷看。不知是不是为了防止偷窥,那里被铁皮堵上了。
我强行拨动铁皮,弯起小小的身体向内窥探。
千寻坐在庭院里。在未经打理变得荒乱庭院的中心,她让猫的尸体躺在地面上,心满意足的点点头,然后跑了出去。我听到拉开隔扇的声音,看来是进到家里面去了。我有些害怕那个女人会不会出现,但千寻一个人又回来了。
在夏天的湿气与高温中,猫的尸体似乎开始腐烂。苍蝇烦人地到处飞舞。
千寻手中拿着什么东西,再次走近猫。
那个东西反射阳光,强烈的光芒散碎开。我好几次眨眼,揉搓眼睛。
千寻手中,拿着一把菜刀。仿佛连鱼头都能切断的巨大刀刃,反射着光辉。
她拿着这种东西,要干什么?
思考的瞬间,千寻挥起手。菜刀砸向猫的爪子。刀锋,陷入血染的毛皮中。千寻一次又一次的挥下菜刀,这回鲜血飞溅,刀刃陷入尸体。不知是不是砍到了骨头,菜刀一时停了下来,但千寻前后拉动菜刀后,菜刀一点点的陷入肉中。旁边的土,渐渐染成红色。
菜刀的刀锋陷进土里,将猫的爪子从身体分离。
千寻拿起爪子,举到眼前,仿佛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一般,将猫爪装进口袋。从裙子的口袋里,露出肉球和指甲。
接着,她开始舔舐沾上猫血的右手。
舌头滋噜滋噜小心地舔过手腕周围。手臂被大量的唾液弄湿。千寻满意的点点头,掀起裙子,毫不在意内裤露出来,将裙摆送入嘴里咬住。
她用左手重新拿起菜刀,将自己的右手横放在地上。
千寻想做什么,我触电一般理解到。声音从喉咙中零落。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可以。不可以这样。
但是,嘶哑的声音没有传到千寻那里。
她毫不犹豫的,将菜刀朝自己的手挥了下去。
溅起夸张的血沫,刀身陷入手臂。鼻涕和口水从千寻脸上喷出。果然好痛的样子,她的脸像恶鬼一样扭曲起来。来不及被吸收的唾液,从咬在嘴里的裙子流出来。她继续用左手,笨拙的推压菜刀。血滩急速扩张,蔓延到千寻脚下。人的手和猫的手不一样,很难砍下来。
本应如此才对,可如同回想起什么一般,千寻的手遽然脱落。
「………………诶?」
与此同时,血也止住了。千寻的手如同原本就是一块死肉,掉在地上。
她拭去汗水,吐出衣服。浸透唾液的裙裾贴在腿上。千寻捡起掉落的手臂时的表情,就如同解决了一件困难的工作一样,十分清爽。
千寻接着让舌头在断面上滑过,小心翼翼地舔掉残余的血。
随后她有从口袋里取出猫爪,拿近自己手臂的断面。发出硫酸浇到肉上的滋滋声,猫爪如同气球一样膨胀起来,断面接上了她的手臂。
猫的毛皮剧烈起伏,这个变化如同无数蛆虫钻进手臂中一齐蠕动。这份狂躁还在继续,膨胀与收缩反复交替。猫的皮肤逐渐增大,不久变成了小孩子胳膊的大小,停了下来。
回过神来,猫爪已经和千寻的手臂接在了一起。
不同之物合而为一,自然到令人怀疑原本会不会就是那样。
我的理解没能跟上眼前的情景。我感觉脑浆快要融化掉,从耳朵里流出来。我毫无意义的动起腿。皮肤在墙壁上磨破,却感觉不到疼。
此时,千寻突然扭过脖子。不知谁是不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朝我看过来。
我们四目交合了。而就连理解到这个事实,我都用去了数秒的时间。
我只能逃走。那副情景,恐怕是不能看到的东西。
我脑袋里鸣响警钟。这种感觉,比从同学们手中逃脱时更加强烈。可是,我无法动弹。全身使不上力,而且与涌现的恐惧截然相反,我并不想逃走。况且,我没有理从千寻身边逃走。居然要从朋友身边逃走,简直愚不可及。而这时,我察觉到。
就算如此异样的情景摆在眼前,我依旧将她当成朋友。
我脑中浮现她伸出双臂,寻求拥抱的样子。一闭上眼,我们一起玩耍的那些日子便会浮现。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即便那样的情景摆在眼前,那段日子依旧历历在目。她总是陪在我身边。我们,我们曾经的的确确是朋友。而如今,我依然想和她做朋友,不想让这个心愿付诸东流。
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逆光之中,千寻出现了。我以为,我会被她杀掉。
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所以会被刚才那把菜刀杀掉。
泪水纷纷零落。我觉得我的人生毫无意义,无论何时终结都无所谓。即便如此,我还是痛彻的感觉到,我不想被朋友杀死。千寻在狭窄的缝隙中灵巧的移动,站在了我的面前。她的手上什么也没有,用柔软的手掌触摸我的脸颊。
「朋花,你哭了?」
她微笑着。千寻既没有打我也没有杀我。
只是,不解地歪着脑袋。
「为什么哭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千寻将我的脑袋抱在怀中。甜美的乳臭,和铁锈的味道混在一起。脑袋传来轻柔的毛,以及肉球的触感。她正用猫手抚摸着我的头。
「没关系,没关系。乖。朋花是乖孩子,乖」
听着她那如歌声般的声音,我明白了。
千寻不是人类。那和我是不同种类的生物。这是件悲伤的事。
泪水从我的眼中流下来。但与此同时,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千寻没有变,就算我舍弃了她,就算我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性,她依旧待我不变。她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伤害我,连想都没想过。
现在,她抚摸着我的头。最为重要的就是这个。她很温柔,就算是怪物,她还是她。这样就好了,这样就足够了。
人类才更加丑陋,教人恐惧。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哦」
我强行拭去泪水,紧紧抱住千寻。千寻不住地点头,用她的猫手抚摸我的脑袋。苍蝇飞走了,我的头发上黏上了血和腐肉。
就这样,我和她又重归于好了。
孩子和大人对千寻的恐惧程度不一样。
或许是由于有人亲眼目睹过那副光景所致。
千寻砍断自己的手臂,似乎是第十三次了。小孩子或许是目睹到那一幕,害怕自己的手被夺走吧。我又和千寻玩到了一起,贡品也继续送来。但是,他们应该不知道千寻新手臂的事情吧。千寻从第二天开始就戴上了手套,把手藏了起来。在酷暑之中似乎也豪不在意。
小孩子越来越惧怕我们,躲得远远的。但是,大人们就不一样了。
他们嫌弃千寻,讨厌千寻。但是,对我并不害怕。随着我们每天在一起玩耍,妈妈的脸色也一天天的变差。
看来,大人们只见似乎也存在着霸凌。
以妈妈向民生委员联络千寻的事为契机,居民们的态度骤然一变。妈妈虽然没说具体说出来,但从毫无血色的脸就能明白待遇有多么恶劣。有一次妈妈从超市回来,衣服上竟然粘着蛋液。
妈妈不习惯被别人排挤。所幸,爸爸所在的会社地处小镇的边境,外部的人有很多,似乎没有受到影响。可是妈妈诉说现状的尖锐声音,还有爸爸息事宁人的话语,让我彻夜未眠。
一到早晨,妈妈呆呆地杵在堆满厨余垃圾的家门前。她受伤的脸,和受欺负时的我很像。我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欺负,心情很难过。
我想消除胸中的苦闷,将事情说给了千寻听。
「妈妈被镇上的人欺负了」
千寻应该无法理解我的意思吧。我没有期待过她的回应。
在电线杆旁,她抬起头,不再将发现的蚂蚁碾烂,站了起来,一脸认真的点点头。她的反应让我很意外。她歪着脑袋,向我询问
「被谁?」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而且,具体是谁我也答不上来。
不过,我能猜到谁最有可能。是一个叫松田的男生的母亲。她曾看着正在清扫厨余的妈妈,捂着嘴笑过。我脑中浮现那个浓妆艳抹的脸,诅咒一般放出粗声
「松田君的,妈妈」
「呵」
千寻哼着拿出粉笔。她仿佛忘记了我说的话,在路上画出了什么。我觉得有些失望。不过我放弃那种念头,再次坐到她身旁。
在蒸腾的柏油路面上,粉笔咯吱咯吱的磨损。她在路上画出了一个圆。我皱起眉头。不知为何,千寻一次又一次地描着同一个巨大的圆,
一个来源不明的声音灌入我的耳朵。而且,那个声音和千寻的笑声重叠在一起。
不能用粉笔在路上画圆。
「唔,呼」
粉笔在磨损,圈越来越浓,呈现出惨白的线条。看上去,路面上仿佛开了一个黑色的洞。突然,千寻的粉笔应声折断。
————啪
柏油路面如水面般动摇起来。有什么东西突然从里面伸出来。
黑色的某种东西膨胀起来,伸向天空。不久,那个和柏油路面分离。
好似影子的球体飘在空中。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不过我能推测到,那是非常不祥的东西。
————会不会招来影子呢??
记忆中,某个同学曾如此害怕地呢喃道。千寻毫不迟疑地触碰黑色球体,用猫手逗着它。她将嘴凑近仿佛高兴地颤抖起来的球体,小声说道
「松田松田。松田家的家长。是女的。对,是女的」
一瞬间,黑色球体的表面泛起涟漪。那东西突然飘向空中后,拐过一个角,消失了。千寻若无其事一般,用脚抹掉了地上的圈。
然后,她开始悠然地唱起歌。
第二天,松田家的夫人从阳台上掉了下去。
——在被子好像晒干准备的收的时候,被黑色的块缠住,『拉了下去』。
住院后的她给妈妈打了电话,如此说道,并疯狂道歉。看到这个情况,镇民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自那一天起,排挤消失了,妈妈遭到彻底无视。本来就不愿奉陪那帮镇民的妈妈,这种情况反倒求之不得。妈妈变得经常能笑了,开始积极参加邻镇的运动俱乐部。
从松田家的夫人掉下去的第二天起,贡品变得更加豪华。慢说在学校里,就连家里的邮筒也收到了贡品。然后进入暑假,在松田家的夫人出院的那天,邮筒里塞进了最新型的游戏掌机,还有一封信。
『不会再做那种事了。请原谅妈妈』
信上用颤抖的字写上致歉的话,最后这样收尾。
『还请务必劳驾朋花大人让鬼之子高抬贵手。拜托了』
此后,又添来了诉愿的信。每次发生不好的事,每次有谁的宠物死掉,发生不幸的事故,我的邮筒里都会收到信。添上的东西里,甚至冒出了漂亮的发卡和化妆品,多种多样。然后,必定会附上相同的愿望。
朋花大人,朋花大人,劳驾让鬼之子高抬贵手。拜托了。
我似乎变成与碟仙或是丘比特那一类的生物。
而且我的作用并非回应人们,而是向异质的存在搭桥。
我姑且将他们的愿望传达给了千寻。我不知道千寻是否真进行过干预。恐怕这一切都和千寻毫不相干。可是,我让千寻别那样之后,千寻便粲然一笑。从她笑容中流露出的天真的施虐心,让我内心发凉。
就这样,我的立场为之一变。我被神化了,他们每次见到我就会对我卑屈鞠躬。说实话,这种感觉很好。我可以将他们鄙视我的那份恨,尽情的奉还给他们。我应该拥有这样的权力。我的平静与安稳,如今无法动摇。
但是,以遇到奇怪的影子为契机,我陷得越来越深。
我又和千寻那边的生物,相遇了。
* * *
某个晴天,那个男人来了。
那一天湿气不大,阳光和煦。我们像往常一样用粉笔在玩耍。无论我们把线画的多么夸张,都不会有人来管。我觉得这样有些无聊了。
路上重拾宁静,只有蝉鸣声和粉笔消磨的声音。
————吱吱
粉笔发出好似昆虫翅鸣的声音。此时,有人跨过了白线。
我吓了一跳,抬起脸。于是,我遇到了巨大的男人。
他的下巴满是胡茬,但相貌很清爽。薄薄的工作服穿在身上,头上戴着一个猴脸面具,就像庙会打靶店的老板。
但是,男人的手中拿着一个华丽的皮包。
我一开始没有觉得这个男人是千寻那边的生物。但我能感觉到,填满我胸口的味道是一样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是和千寻一样的乳臭,但更加腥臭。
男人俯视千寻,乐呵呵地笑起来。千寻伸出手臂,抱住男人。
「叔叔!医生叔叔」
「哦、噢噢,你还好么?」
男人的声音带着奇妙的起伏。两人紧紧相拥。但是,男人突然离开,颦蹙起来。他抓着千寻戴着手套的手,一脸厌恶。
「嗯、嗯、嗯嗯嗯?」
男人看到了我。我发出短促的尖叫。他掐着眼窟窿把面具从面部挪到头顶。冷冷眼睛细细颤抖着。千寻拉扯男人的工作服,看男人不动,改用脚踢。
「不是的,朋花是乖孩子。和以前一样,是妈妈干的」
「啊,是这样啊。是这样啊。那么,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呢,是朋友。重要的朋友」
「朋友?朋……友,是吧。挺好的呢。嗯,嗯,挺好的」
男人弯下身子,握住我的手。我总算察觉到男人的身体比普通的大人还要高出三个头。酷似怪谈中出现的带皮包会抓人的男人。但是,他的眼神很温和,让我联想到笼子里的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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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请多关照」
他的手很温暖,很潮湿,照顾着小个子的我,将我的手包住,上下摇动。这是让人感到和蔼的握法。最后他露出温柔的笑容,转过身去。
「话说回来,这样做是不行的,不可以的呢。不可以接上无关的东西。人类的手不行么?应该不会找不到合适的手吧?到卖手的那边去过了么?」
「卖手的姐姐已经不干了。她说再过三天就要交货了,现在舍不得肝脏,要逃得远远的」
「怎么搞的啊。这是怎么搞的啊」
男人肩膀上的肌肉一下子隆起来。犹如粗木的手臂更加粗壮。我呆呆的望着这一幕,小声重复。
——卖手的?
「啊,不知道么?不知道的话就得告诉你呢。卖手的呢,就是以卖手为业的人啊。把人抓走,把手收集起来出售哦。不过,最近很困难呢,所以她拜托解体人,从尸体上拿到手,但说好十年后用自己的肝脏去交换,是鲜活的肝脏呢。不过,居然逃走了。逃得了么。区区卖手的,怎么逃得出解体人的掌心。被菜刀挖开肚子,一下子就结束了呢,连同生命一起」
男人说着我无法理解的话。他的体味更加的浓重。我不由后退一步。男人并不在意,将皮包拉到手边,用小心翼翼的动作将皮包打开。
从包里飘出类似干冰的烟雾。男人拿出了一个被霜附着的红色瓶子。散发出近似盐酸的味道。男人右拿出一件东西,是扎成一捆的粉笔。他将瓶子和粉笔放入医生用的药袋中,弯下身子,交给千寻。
「给,老样子。药是涂手上的。接上动物的手可不太好哦。要珍惜使用哦,粉笔也要珍惜使用哦」
「谢谢。谢谢」
「下次要是再砍身体,要记得给我说一声。我会尽我所能的提供帮助。这边的小姑娘也是,要是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力所能及的事我会帮忙的。所以,你们两个要和睦相处哦?永远,永远和睦相处哦?」
男人用守望着孙女般的温柔眼神看着我们。他转过身,走了出去。巨大的脚跨过了粉笔画的线。
而就在此刻,男人的身影消失了。
残存的气味,随风慢慢吹散。
* * *
我的奇妙日常,在平稳中推进。
回过神来,我的世界里已经只有千寻了。
镇上的人,无论大人小孩都不敢看我。在耀眼的蓝天下,我的整个假期都和千寻一起度过。这样的日子绽放着奇妙的光彩,有种缺乏现实的感觉。一回到家,邮筒里便塞着贡品。最近,茶色的信封中甚至装了现金。我愈发被神化。我只不过是搭个话,他们就好像天塌下来似的哭喊起来。
现在的我,实现了曾经所有的渴求,得到了平静的时光和一个朋友。
但是,朋友不是人类。她终归,不是人。
这件事,让我慢慢感觉沉重。
千寻是个好孩子。她不会背叛我,不会瞧不起我。她露出好似动物的笑容,关怀我。但是,她果然不是人类。
我无法向她期待任何普通女孩的话题。班上的女生到邻镇购物的时候,我们还是在公园里,在所有能称得上游乐设施的东西上乱画。对于曾经焕发着光辉,无与伦比的快乐行为,我慢慢觉得索然。
诅咒世界的时候倒无所谓,可憎恨的对象向我屈服后,我无法对弄不到手的东西感到可惜。千寻就像对我千依百顺的妹妹,可我没有一个正经的朋友。我的身边,就连正经的人类都不存在。
除我之外,千寻在所有人眼中都不过是个单纯的怪物。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从根本上就错了。但是,烦躁的感觉渐渐变强。如今我所缺少的,是普通的朋友,能够在假日里普普通通的去玩,聊一些闲话的朋友。但是,无论我多么渴求,这个愿望都无法实现。
只要我和千寻做朋友,这种事就是天方夜谭。这份妄想开始侵蚀我。
只要我和千寻做朋友,我就无法与镇上的接触。即便如此,我仍然需要千寻。没有千寻我就活不下去。一旦千寻不在,我不过是人们用石子招呼的对象。我害怕被千寻抛弃,怕的快要发疯。
就在这个时候,妈妈对我提起要办生日派对的事。
妈妈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开朗,可是,想要制止千寻被虐待的心愿似乎化作了泡影。不知是不是出于这份内疚,妈妈想招千寻上我家。妈妈似乎觉得,我的生日是个很好的机会。
我没有得到朋友祝贺的经历。所以说,我也不至于感到开心。千寻会来参加派对吧。即便如此,也不会是为了替我庆祝生日,而是为了吃蛋糕。因为她似乎不知道生日这个概念。
我叹了口气。举办徒具形式的派对让我感到好空虚。而且,都这么大了还办什么派对啊。不过,在母亲固执的敦促下,我勉为其难的把这件事说给了千寻听。
「千寻,这个星期天是我的生日。方便的话,要不要来参加我的生日派对?」
千寻停下了生锈的秋千,微微倾首。她果然不知道生日派对是什么。
「派对呢,就是吃蛋糕,送礼物,庆祝生日的活动哦」
「唔。真好啊,这个真好啊」
真寻开心的笑了,红色的舌头舔舐嘴唇。看来她想起来以前来我家时的蛋糕的味道。在那之后,千寻被母亲狠狠殴打,失去了右手。但是,在她心中似乎没有残留怯弱和恐惧。
千寻的嘴唇被唾液打湿。就在此刻,我心中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不是蛋糕啊!你知道么!是庆祝我的生日啊!反正千寻是不会明白的。你真的笨死了。啊,受不了了」
我不假思索地叫起来,蹲了下去。与此同时,冷汗从我背后喷了出来。任凭冲动脱口而出的话在我脑中回响,恐惧令我全身颤抖。我战战兢兢地抬起脸,只见千寻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愤怒,只有困惑。
就好像被饲主责打的犬只。
「为什么生气了?」
她的脸扭曲起来,说道。大颗的泪珠从惨白的脸颊上滑落。就和笑的时候一样,她哭起来的时候,面部的肌肉也会剧烈地扭曲。
「对不起,对不起」
她开始哭起来。我最初感到心痛,但热辣的感觉再次沉入心底,开始堆积。太阳炙烤下的脖子,正在发焦。突然,我感觉无法原谅坐在千寻面前的自己。哭泣的她好丑陋。然后,唯独这样的她,是自己不可或缺的。
「千寻,你说对不起,那你会送我礼物么?」
被我这么一喊,千寻的哭声夏然而止。她不解地歪着脑袋。
「礼物?」
我叹了口气。虽然我并不是很想要,但我任由蛮不讲理的愤怒宣泄而出,夹杂着嫌弃的语气开了口。自我厌恶的感觉灼烧我的胸口,无法停止。
「礼物呢,就是送给别人的东西。说上一句生日快乐,然后把礼物交给过生日的人。当然,为了过生日的人能够开心,要送上美妙的,让人高兴的东西」
千寻频频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露出灿烂的笑容。
「如果我拿来的话,朋花就原谅我么?」
「反正千寻是拿不出来的吧。我知道的啦,又不是特别想要」
对,我知道。有些是力所能及的,有些则是无能为力的。
我的脑袋渐渐冷静下来,轻轻地伸出手,缓缓握住千寻的手。但是,她挥开了我的手。她揉着眼睛,抬头看着我。她应该是察觉到了我不开心的表情吧,她摇了摇头之后,背对着我冲了出去。
「千寻!」
就这样,她的身影消失了。
直到生日派对当天,她的身影都不曾出现。
* * *
生日当天,千寻突然出现了。她的样子还是和平时一样,然后耷拉着脑袋。
我推开门,连忙跑到她身边。
「千寻!太好了,你来了!」
我害怕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千寻站在玄关前,手背在身后。我冲到她身边后,她向我递来一个袋子。
「生日快乐」
她的语气,就像念台词一样不自然。我接过袋子。袋子上绑着脏兮兮的丝带,里面应该是不值钱的饼干。失望在我脑中瞬间飘过,但我摇了摇头。她能有这份心意已经弥足珍贵,我岂能奢求更多呢。
千寻悲伤的埋着脸。然后小声说道
「对不起,这样可以么?」
我抱住她的脑袋。虽然她汗水和体臭沾到了我的身上,但我还是对她说了谢谢。
谢谢、谢谢,千寻。
我重复着谢谢,千寻开心的笑了。
之后,我们度过了愉快的时光。
我心中满怀罪恶感与喜悦,照顾千寻。
谦虚吃着饼干,喝着饮料,弄脏了脸。我一边将她的脸擦干净,一边抚摸她的黑发。她发出,猫一样的哼哼声,妈妈十分满意。在夜幕来临前,我们让千寻回家。千寻心满意足的挥挥手,离开了我家。
夕暮之中,千寻蹦蹦跳跳的影子被拉长。
她被照得通红的脸上,闪耀着喜悦的光芒。
吃完晚饭,我回到房间,将千寻送我的饼干袋拿在手里。
我解开丝带后才知道,袋子已经被打开过。是不吃千寻偷吃过了。我虽然有些吃惊,但还是倒出里面的东西。
而后,一枚胸针撞在我的膝盖上,滑落到地上。
黑色花朵的中心,镶嵌着仿制珍珠,造型衬托出成熟之美。
我全身的血液躁动起来。这枚胸针怎么看都不是千寻的东西。这究竟是谁的东西呢?思考的瞬间,脑中的画面闪回站在夜幕中的女性身影。我鼻子凑近胸针闻了闻。伴随着乳臭,有一丝化妆品的气味。
那无疑是她母亲的味道。
「千、寻」
我呆呆地呢喃起来。脑中浮现出她挥手离去的背影。
回过神来,我已经咬住了自己的手指。我连忙松开牙齿,看到没有留下伤痕的手指后,泪水流了出来。话语从我口中泄出,全身剧烈的颤抖。
「怎、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千寻如今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光是想象一下就让我全身发冷。如果我不对千寻提出不当的要求,如果我不耍性子的话,她就不会拿走妈妈的胸针。我这个人糟透了,毫无活着的价值。
我现在无暇自责,紧紧的握住胸针。
我必须去。把胸针还回去,就算行土下座,也一定要求她饶过千寻。我想起千寻妈妈布满血丝的眼睛,不觉得能和她讲通道理,甚至感受到自己可能会有去无回。我想过把事情告诉妈妈,可就算妈妈去了,也只会更加刺激对方。镇上的人不会听我说话。以防万一,我留下了一张字条,环视狭窄的房间后,偷偷离开家门。
我只带着那枚胸针,奋力冲了出去。
我混乱的喘息声在黑夜中回荡,声音因恐惧和疲劳变得嘶哑。
我搜寻着记忆,在曾经走过一次的路上奔跑,感觉好几次弄错了拐角的地方。但是,我能感觉已经十分接近。
突然,惨叫声撕裂黑夜。想象之中的痛苦,令我不寒而栗。
哀鸣在附近一带回响着,但每一户人家都坚决无视。在不自然的沉默中,我急忙向传来尖叫的那一户民宅冲去。门敞开着,从中传来千寻交杂着惨叫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哭声和殴打皮肉的湿响重合在一起。道歉声夏然而止,我想立刻冲进了家中,必须立刻救出千寻。
可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向前栽倒。
颤抖的脚无法动弹。我用手撑着地面,呆呆的望着前方。泪水沿着脸颊流下。肚子如同被痛殴般钝痛。我把脸埋在双膝之间,捂住耳朵,如同潜入了水底,千寻的惨叫远去。我就这样缩成了一团。
此时此刻,哭声夏然而止。
沉默仿佛在非难我似的降临。我睁开眼,抬起脸,看到一只巨大的蛾撞向玄关的灯的样子。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蛞蝓爬过我的背脊。
「唔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爆笑声响彻四方。蛾的翅膀痉挛似的颤抖着,落向地面。
玻璃应声震荡。她疯狂的笑声,好像临死的哀嚎。
明确的恐惧爬上我的背,令我全身毛孔绽开。激烈的殴打声继续响起。和方才为止的不同,声音渗透着焦躁。殴打声在继续,声音停不下来。
声音变了。手拍在肉上的湿响,变成了棍棒打在肉上硬质声音。即便如此,千寻仍在狂笑。想要让这个停下,恐怕唯有将她弄坏。
——————弄坏?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咕嚯……」
随着一下激烈的殴打声,笑声停了下来。
浓密的沉默扩散开,感觉时间变成了离子,紧密的固定下来。
空气凝重得感觉能握在手里,仿佛一切都被封入粘稠的琼脂里面。鼻尖传来温热的气味,一摸内裤,全湿了。
我呆呆地凝视着前方。
我感觉,发生了某种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了某种不容反抗的事情。
突然,玄关出现了一个人影。瘦而高的人影踩着凌乱的脚步走到外面。长长的黑发,像恶鬼一般摇摆。我缩起脖子,屏气慑息。她没有察觉到我。她叹了一口粗气,向车库的方向消失了。伴着卷闸门打开的声音,头灯的灯光撕裂黑夜。车轮轧过地面,以可怕的速度疾驰而去。
我痛彻的感觉到,我必须去,我不去不行。
————我,已经无处可逃了。
我强行站起来,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内侧流下去。本已下定的决心仿佛快要垮掉。泪水一遍又一遍的打湿我的脸颊。即便如此,我还是重新握好胸针,不断地确认它的形状,迈步向前。
玄关脏得吓人。鞋子在地上散乱着,脱下的衣服随意地塞在鞋柜里。系上袋口的垃圾袋堵着过道。强烈的恶臭中混着一丝乳臭。我踩着犹如酩酊大醉的脚步走过走廊,撞在了玻璃槅扇上。我艰难的移动槅扇,走进应该是厨房的房间。而与此同时,我不由瞠目。
千寻,死了。
她倒在地上。右手和左脚弯向了不合理的方向。全身斑驳变色,体无完肤。脸烫得像面包一样鼓起来,化作红黑色的肉块。眼睛和嘴巴都埋没在肿胀的肉里,无处可寻。
她躺在地上的身体,被完全弄坏了。
不知为何,我没有流泪,取而代之,从口中漏出摇摇欲坠的笑声。
我爬着接近她,抱起她身体时,血粘在手我上。她的脑袋和地板之间,被染血头发和某种丝状的东西拉扯着。
千寻的头陷了进去,就像走了气的皮球一样瘪掉了。我把弄黏在手指上的血,突然注意到那是脑浆。
「哇啊啊啊」
我把她扔了出去,向后倒退。伴着沉重的声音,千寻的脑袋掉了下去。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她全身上下聚满了苍蝇,一动不动。
于是,我总算察觉到了。
千寻不在了。已经不在了。
虽然她有些地方让我很讨厌,但根本没想过她死。她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会拥抱我,也不会露出可爱的微笑。
这一次,我真正变成了孤单的一个人。
「千、寻……千寻?」
我用颤抖的声音呼喊她。但是,她没有回答。回过神来,我咬住了自己的手指。火热的血从嘴唇流出,滴在脚下。这次牙齿没入肉中,却几乎感觉不到痛。
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全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说那些任性的话,再温柔一点待她,更珍视她的话,她就不用死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此时,她的右手进入我的视线。手套摘了下来,里面的东西完全露了出来。猫手就像剥制的一样,毫无生气的耷拉在地上。
此刻,一股冲击将我贯穿。我睁大眼睛,视线被奇特地收紧在一点,然后扩大。毛皮和人皮之间毫无异样感的接缝,好几次闯入我的视线。
要认定千寻已经死掉,难道不还为时尚早么?
若是人类的话的确已经死了,但她不是人类。她曾经砍下自己的手,接上猫的手。切掉坏掉的部位,可以接上新的还原。
切下坏掉的部位,接上新的……
汗水从全身喷出,但是,身体急速冰冷下来。视线投向旁边,凹陷的头进入眼中。恐怕那就是她的死因。如果换掉那部分,她的身体应该能像原来那样动起来。
「切下不好的部分,接上新的……」
我缓缓站起来。脚踩过打湿的杂志,踩烂发胀的小年糕的袋子。我被衣服堆里迁出的电线绊到脚,摔倒了。于是,我顺势就这样滑着移动。
从恶臭之海中站起来后,桌子进入我的视线。某个熟悉的茶色信封散乱在上面。那个东西,和妈妈作为神社的修缮费交给镇办事员的信封相类似。香油钱这个词在我脑中闪过。大人们讨厌千寻,但对千寻的妈妈既不排斥也不献媚。孩子们进贡的想法从何而来,我总算明白了。
我继续上前,脚踩到了装厨余的垃圾袋。里面已经液化的东西晃动起来,翻倒在地。没洗的锅碗散乱在水池里,成群的苍蝇发出嘈杂的声音到处乱飞,撒出的杯面上聚集着无数蟑螂。
在水槽中,泡着筷子和勺子,还有一柄巨大的菜刀沉在里面。千寻曾经就是用这个东西砍断自己的右手。刀上黏着血和脂肪,很脏。
我将手没入水中后,传来温热粘稠的触感。我握住刀柄,抽出手来。
现实的重量附着在我的掌心。此刻,胃液翻涌上来。
我张开嘴,像瀑布一样胡乱倾泻胃里的东西。残余的餐具被弄脏,水面上漂浮起黄色的东西。我将视线从呕吐物上移开,摇摇晃晃地回到千寻身边。
千寻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眼前的光景,果然没变。
可是,我找到了希望。
只要切下坏掉的部分,接上新的就可以了。
这样一来,千寻一定能醒过来。
「没关系,没关系,我会治好你的,好好治好你的。没关系的,千寻」
语言擅自从我嘴中漏出。我触摸千寻的脖子。由于不忍看到她的脸,我抬起她凹陷的头。凄惨的伤口进入视线,但是,我对恐惧已经麻木了。
我重新拿好菜刀,放在她的脖子上,将污浊的刀刃强行摁了下去。刀锋碰到薄薄的皮肤后立刻将其切开,没入肉中。切肉的不可理喻的触感传到我的手上。千寻已经死了。这个行为不会对她造成痛苦。但是,无论我怎样替自己开脱,刀刃还是无法继续前进。到最后,明明必须砍断千寻的脖子不可,但我寻遍全身也没找到剩下的力这么去做。
就算砍下千寻的头,也没有能够接上的东西。新的头,无处可寻。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希望消散,绝望重现。我紧咬嘴唇,哭泣着。我视线从千寻身上移开,注视墙壁。在那里,鲜艳的颜色灼烧我的眼睛。我用力揉了揉眼睛。
红色的瓶子。我走了过去,将它拿起。里面的东西已经用掉大半,散发出近似盐酸的气味。曾经听到过的声音,如旋风般在耳边重现。
『这边的小姑娘也是,要是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力所能及的事我会帮忙的。所以,你们两个要和睦相处哦?永远,永远和睦相处哦?』
我擦干眼泪,站了起来。我将强行让千寻残存体温的身体坐起来。
我抓住她的手,让手绕过我的肩,将她放在背上。千寻的身体很柔软,但全身的关节开始发僵。我刚一起身,她的身体就滑落下来。我从垃圾中找出用尼龙绳捆绑的杂志,费了一番功夫切断绳子,把千寻的肚子和我的肚子绑在一起。
我将绳子紧到陷入肉中的程度,再次背起千寻的身体,总算让她乘到了我的背上。千寻比我小很多,然而重量却令我发晕。我紧咬嘴唇,迈了出去。
我一边发出痛苦的呻吟,一边搬运她。在我背上,千寻的脑袋不安定的摇晃起来。
如果是那个医生,或许能有办法。
* * *
在黑暗中沉沦小镇没有人影,令人错以为所有的人都已死绝。
每家每户都冷冷地大门紧闭。这是小镇的规矩。由于没任何人窥视外面,就算我背着尸体也不会被察觉。尼龙绳陷进肉里,好痛。汗水打湿我全身,温热的空气拂过我的脸。能够听到远处有狗在低吟。我漫无目的的在镇上打转,寻找那个医生。他说过,有困难的时候就来喊他。也就是说,他应该就在这个镇上。但是,我没有发现他现身的前兆,小镇沉浸在平静之中。
妈妈或许看到了我留下的字条。或许警察会因此出动。虽然不认为镇上的人会有所行动,但能想到妈妈会亲自出来找我。一想到这里我就害怕起来。我背着千寻的尸体,被妈妈撞见,光是想一想就好想哭。
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走着走着,我不由停了下了。
脚步停止的同时,沉重的疲劳感向全身袭来。千寻身体,已经滑到了肩上。我把她向上耸了耸,环望四周。感觉这些镇民正在嘲笑我。
我脑中没有任何乐观的念头。身体好热,背上被大量的汗水打湿。
——————啪啦
突如其来的细小声音敲入我的耳朵。
有什么东西从千寻的口袋里掉了出来。那是个又白又小的东西,在路面上反射着光。看到那个,我愣住了。我强行弯下身体,用颤抖的手指将它拾起。
那是折断了的粉笔。
粉笔非常短,而且还开裂了,但似乎还能画。
「不能用粉笔乱画。不能跨过画在路上的线」
我呢喃着,让粉笔缓缓在眼前的路面滑过。粉笔不停地颤抖,似乎马上就要碎掉。我小心地处理,画出浅浅的线。飘忽的白线刻在了路面上。画完一根线,夹在汗水打湿的手指间的粉笔立刻碎掉了。
在道路上,创造了境界。
那边和这边,被粉笔隔开。
彼岸这个词在我脑中闪过,感觉一旦跨过去就再也回不过。
即便如此,我还是向前跨了出去。
* * *
飘过一阵乳臭的风。浓郁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伫立的民宅更加阴森。外表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但是,感觉一切都面目全非。比起在白天一边陪千寻嬉闹一边跨过线的时候,变化更为致命。风中飘来与千寻的体味相同的味道。最重要的是,那边什么也没有。
人的气息,从根本上被断绝,令我不寒而栗。
这里,不是人该呆的地方。
我寻求依靠似的转过头去,随后我为之一窒。路上,已经没有了白线。我失去了回去的方法。我喃喃地喊着妈妈。重新背好背上的重量,走了出去。
我只有将恐惧和不安往肚子里咽。我必须让千寻复原。
黑暗徐徐地侵蚀视线。明明只是走在路上,夜色却愈见浓重。眼泪从眼眶泌出,视线更加逼仄。此时,我感觉到有什么正躁动着。
夜色开始蠢动。黑暗如沸腾般动起来,纷纷在视野中跳来跳去。
此时我注意到。曾经见过的圆团在黑暗中十分密集。
他们如同盯上猎物的鲨鱼,在周围来回泅泳。下一刻,它们一齐向我扑来。黑暗逼近的感觉,令我闭上眼睛。腥臭的味道掠过鼻尖。与此同时,眼皮的对面渲染上光的颜色。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的眼睛,被手电的光线所刺痛。
眼前,站着一位身穿工作服的男人。
「去、去去去」
他单手拿着手电,发出驱赶猫一般的声音。那些黑暗爆炸似的到处乱动,遽然消失。随后,只剩下一尘不变的道路。我浑身脱力,当场瘫坐下去。千寻的身体从我背上滑了下来。在她快要摔到地上的前一刻,男人伸出手抱住了她,悲伤地细语道
「……………………啊,死了啊」
男人的眼中流下泪水。他哽咽着说道
「死了。千寻,死了。这一次,真的死了」
他的声音慢慢的浸透我的心。我睁大眼睛。男人吐出的词不是我想听到的。我期待的话语是另外的东西。惨痛的恐惧爬满我全身。
已经无法挽回了么、为了打消这份实感,我放声惨叫
「没有死!千寻才没有死!」
男人的声音停了下来。富有粘性的沉默弥漫开。我不知自己会不会挨打,耸了耸脖子。但是,男人看着我,不解地歪起脑袋。这个动作和千寻十分相似。看到这一幕,泪水更加汹涌,灌入我张开的嘴中。
「千寻能复活的,就像手一样,换掉就可以了,所以,再来一次」
「………………你知道其中的含义么」
漫长沉默的最后,男人弯下身子,注视我的脸。他弓起像,工作服下肌肉隆隆。在我面前,他像温柔的野兽一般眨着眼。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平静地低声说道
「这一点呢,我无法否认。千寻不是人的孩子。虽然是人所产,但不是人。从前,有人像你一样在夜晚跨过了线。那个人在这边度过的那段时间里,脑袋变得不正常了。被我哥哥捡到之后,明明不能发生关系的,却还是发生了关系。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毕竟说过这是不可以做的。不过啊,那个人是个笨蛋,可却孕育出了美妙的东西。千寻呢,是比人类更加美妙,更加自由的生物。我啊,不希望千寻被哥哥吃掉,于是把那个人送到了另一边。此后,我也去接过千寻。不过啊,千寻留在了那一边,因为她说喜欢妈妈,喜欢上了你。让千寻复活呢,等同于将这一切全部否定啊」
男人温柔的说着,用非常亲切的动作拍着我的手。虽然我有些混乱,但唯独他的温暖能够感觉的到。他的手,让我联想到了爸爸。
「千寻呢,就算我让她跟我一起过来她也不肯,还说决对不过来。所以呢,那孩子总是一个人,总是孤零零的。不过遇到你之后,她不再孤单了。这一点,让我非常开心」
泪水从男人的眼中流下来,沿着脸的内侧滑落。男人感激一般上下晃动我的手。我呆呆的重复他的话。
————千寻曾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遇到我之后,千寻不再孤单了。
————我曾经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第一次遇到千寻的时候,我就不再孤单了。
我回想起那段点缀着鲜艳的绿色和青色的日子。和她坐在夏日的长椅上,仿佛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那段时光,再次围绕我全身,继而消失。
总之,我们是一样的。我们两个,永远只有彼此。
然而,我现在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不要!这种事,我不要!」
我挥开男人的手,发出惨叫。他的衣服飘了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决不能放弃,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把千寻取回来。
「求求你!让她复活吧!让千寻复活吧!求求你!」
「……那个,所以说,千寻她」
「可是,千寻是因我而死的啊!」
她是因我而死的。我最爱的朋友,就如同我亲手杀死一般。
男人的停下动作,眼睛回转,用曾经见过的恐怖眼神盯着我。时间凝固了。男人伸出手。我发出哀嚎。他的手,一定能像捏烂鸡蛋一样捏爆我的头吧。但是,他又一次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
「没有错。没有错。你没有任何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哦。你是个好孩子,是个还好子。千寻也是这么说的」
「……………………诶」
我不由转过头去。但是,伏面倒下的千寻什么也没说。她已经死了。但是,男人迟疑地闭上眼睛。用沉重的口吻,小声说道
「啊……可是,小姑娘这样下去会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啊。会一直过意不去,一直哭泣,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呢」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将肺里的所有空气全都排出来一般,一直叹着气。
不久,男人眨了眨眼,用如梦初醒的冷静声音小声说道
「好,我来帮忙」
他卷起衣袖,将不知何时出现的皮包拉到跟前。
他将千寻面朝上翻过来,用手指撑住她的下巴,就好像要做人工呼吸一样进行固定。接着,她从皮包里取出脱脂棉球,蘸上药。药水散发出的双氧水的味道,脱脂棉球染成血一样的红色。男人用棉球慎重地擦拭她的脖子。
接着,男人取出锋利的手术刀,将千寻的喉咙一线割开。他用异常慎重的动作,切断她的脂肪和血管。到达骨头之后,他又取出线锯。
机械式的作业不久结束。千寻的头和脖子被分开,断面非常干净。男人擦掉额上的汗。切头结束了,但这里没有可替换的头。
一股脖子被勒住的感觉向我袭来。替换的头就在这里。只要把我的头切下来,就能换给千寻吧。但是,男人没有转向我。他在皮包里搜索着,取出一个装着鱼干的小袋子。男人用牙齿咬开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上。
「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
男人咋着舌头,发出甜腻的声音。猫从黑暗中出现了。
几只肮脏的流浪猫警戒地注视着男人。男人不厌其烦地咋舌。而后,一只肥猫靠近过来。猫伸出舌头,想从男人的指尖捞出鱼干。
而下一刻,男人右手一把抓住猫,左手伸进皮包内翻找。
随后,他取出一只很粗的注射器,向猫体内注射。猫一度发出尖锐的哀鸣,身体痉挛。其他的猫全都掉转头去,逃跑了。男人像处理一人一样,将柔软而失去力气的猫的尸体仰面放平。和处理千寻一样,小心翼翼的切断脖子。
两颗头和两句身体摆在一起。男人抓起猫的头,靠近千寻的身体。
「……………………猫的、头」
我茫然地呢喃着。脑袋如麻痹,如撕裂般的痛起来。
猫的头。那不是人类。
下一刻,千寻的脖子与猫发出声音,长拢在一起。皮毛和皮肤相互开始咬合。侵蚀得很剧烈,从皮肤上生出毛皮,毛皮上铺开皮肤。境界的攻防持续下去,但彼此接合的接缝位置不久便停止了活动。膨胀的毛皮与千寻的脖子吻合地吸附在一起。猫的头膨胀起来,变得和千寻的头一样大。某种甘甜而浓郁的腐臭掠过我的鼻尖。
接上猫头的千寻,出现在我眼前。
「…………千、寻?」
我呆呆地呢喃着,下一刻,千寻张开眼睛。
金色眼睛在黑暗中焕发着光芒。千寻迅速起身,一跃而起,四肢缩成一团,发出威吓般的叫声。她喘着粗气,瞪着男人。然后,她低吟一声,裙子因夸张的速度翻飞起来,冲向了黑暗。
之后,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大脑换掉了」
男人回答了我的呢喃。他擦掉黏在手上的血,用与刚才截然不同的语气讲到。他的眼中,挂着不曾有过的知性,以及深深的疲惫。
「为什么会这样……究竟为什么……」
「人头不好拿到。非常遗憾,我只有这个方法」
男人眼中泛起泪光。我茫然地注视着千寻冲出去的方向。浓郁的黑暗中,看不到任何东西,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深幽的黑暗张着大口。
「不过,她并没有完全变成猫。她的身体中,还残留着千寻浓重的记忆。所以过一段一时间之后,她就会变成千寻与猫混合的中间生物吧。不过,她已经不需要和你在一起了」
男人就好像在读诊断书一般,淡然的讲到。
我轻轻地向黑暗伸出手。周围的黑暗愈发浓重。在手电的光亮之外,没有任何光线。收就好像被切断了一般,变得无法目视。不过,我继续伸手。千寻走了。唯独这个事实占据我的脑袋。
记忆的断片在我脑中回转。千寻紧紧抱住我,抚摸我的头。两人相互欢笑的日子,在眼前耀眼得令我害怕。她笑起来,用温柔的声音细语。
————朋花乖,乖。
她离我而去了。
「千寻已经不会和你一起玩耍了。你回去吧。回到对面去吧。我给你带路。我会用粉笔为你画一条线。所以,回去吧,回到灯光中吧」
男人的语气回复当初,如歌声似的说道。他温柔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但是,我没有回头,我越发用力的伸手,肘部以下的部位消失了。
在没有千寻的世界里,我终于又变成了孤单的一个人。
强烈的思念塞满我的胸口。一句话如惨叫般侵占我的头颅。泪水滑过我的脸颊落下。不知为何,我的嘴唇自然而然地扭曲成近似笑容的形状。
——————我必须去。
我们是朋友,我必须去。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发出惨叫,飞奔起来。感觉男人在叫喊什么,但我马上变得什么也听不到了。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即便如此,我还是蹬踏地面,不停飞奔。
* * *
我不停的奔跑,无法确定跑了多久。
几分钟?几天?就连这些我都不知道。充斥周遭的那群浓郁黑暗,不知为何没有袭击我。但是,也没有远离我身旁。不知它们是不是我的同伴,或许只是单纯的在迷茫。黑暗发现路旁的猫或狗的尸体后,会潜入腐败的内脏。看来与粉笔画出的线一样,尸体也来到了这边的境界。
我接受了这一切。但是,就连这份感情也迅速消失了。不久,路上连尸体也没有了。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时而出现的昏暗路灯照亮路面。
在路灯产生的圆形之下,站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我遇到了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巴,抱着小宝宝的女性。接着,遇到了身体耷拉着好几层白色肉褶的男人。还有三只眼睛的野兽坐在灯下。每遇到一处新的路灯,下面的人就会逐渐失去人形。不过,来到最新一盏路灯下,我看到久违的人形生物。她是一位长着好几只手,背着战时的那种简便背包的女性。她的肚子被割开,飞出的脏器之中没有肝脏。看到他们样子,我最初有些害怕,但现在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我在找猫。我向它们询问,有没有见过一只猫,不知他们是不是在摇头,示意某个地方。虽然其中有的似乎会将我吃掉,但也只是歪着脑袋留在原地。他们想必很迷茫吧。我不算这边的生物,但似乎和那边划清了界限。现在的我,对过去的记忆非常模糊。我本不应该呆在这里,但我不知该何去何从。就连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去找猫都不知道。
我,已经连猫的名字也想不起来。
只是强烈的感觉,我身边不能没有猫。
我漫不经心到底继续奔跑,久违的明亮路灯刺痛我的眼睛。灼烧视网膜的光,令我害怕眼睛会不会烂掉。我一时闭上眼睛,适应了光亮之后缓缓张开。
路灯下面,有一位少女。她,背着似乎很重的东西。
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具尸体,可我如今已经不再吃惊。我还见过缠着大量头颅的蛇,还有吮指的老妪呢。不过,少女怎么看都是人类,而且她背着的尸体有一只手是猫手。
那具尸体是猫么?少女突然念出了某人的名字。
——————千寻。
嘶哑的声音响起,变得无法辨认。
路灯消失了。同时,洒落在各处的灯火全部熄灭。这个变化,仿佛关掉了开关。我吃惊地环顾四周,听到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掉下去的东西碰到了我的脚。
我将它捡起来,发现那是一个镶嵌着仿制珍珠的胸针。凑近鼻子,能感受到它飘散出甜甜的化妆品的味道。于此同时,我还感觉到飘来了乳臭的味道。
『千、寻』
终于取回来了,终于察觉到了。
我叫喊起来。就像记住第一个词的小孩子,不断重复,热泪盈眶。
我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我不停的叫喊。
『千、寻、千寻、千寻、千寻、千寻!!!!!!!!!!』
喵、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远方传来猫叫。我跑了起来。猫的声音不间断地持续着。我们的声音相互重合,剧烈回响。我腿要跑断似的不停奔跑,到达了声音的源头。
那里,剩着最后一盏路灯。
天空下着雨。灰色的雨帘下,是一台撞烂的车。
似乎是超速太多,没能拐过弯道吧。雨刷还在动着。驾驶座上的女性,脑袋栽进了挡风玻璃里,一动不动。大量的血浸湿了座位。在黑暗里,仿佛被裁减下来的光景中,坐着一只猫。穿着破烂衣服的猫,向我转过头来。
喵嗷嗷嗷嗷嗷嗷、喵嗷嗷嗷嗷嗷嗷
猫发出悲伤的声音。我走近她的身旁。
猫摆出戒备的样子,向爪尖施加力量,但是,在看到我之后,不解地歪起脑袋。看到猫的样子,我觉得一点也没变。但是,是什么没有变,我不知道。猫哼哼着,轻轻地向我靠来。在雨中,她的毛打湿了。
我紧紧地抱住猫,抚摸她小小的脑袋,拼命诉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千寻,对不起、千寻
我的哭声在回荡。但是,猫没有反应。这种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猫和我寻求的某人,应该已经是不同的生物了。即便如此,我还是必须道歉。猫依旧让我紧紧地抱着,不解地歪着脑袋。
之后,她轻轻地朝我伸出手,说
「怎喵了?为什喵哭嗷?」
柔软的肉球触摸我的脑袋。我抬起脸。
猫——千寻正露出平静的笑容。
「喵关系,乖,乖嗷」
我将脸埋进她的脖子,任凭雨水淋湿身体。她的身体有乳臭,还有腥臭的味道。千寻抚摸我的脑袋。我不停点头,一直依偎着她。
这样一来,终于和平时一样了。
我们,变成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