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浴神 于 2015-4-12 15:29 编辑
How to Grow a Planet
宇宙毁灭这件事让每个人都很恼火，因为这意味着所有建设工作都得重新来过，尤其是令不少老家伙皱起眉头的第一步。世界总是在呜咽中终结，万物却老是自爆炸里诞生。首先，你要准备一块足够大的布，把宇宙的灰烬包裹起来，然后把它们压平、按扁，掺入黄土、伏特加和硫磺，洒上一撮盐和野花碎末，揉成一个小团，静置三到五亿个世纪，让所有的质量集中在一个小小的点上，然后把它塞进一台老式爆米花机的肚子里，点上火，等着那“Bang”的一声，新的宇宙晃晃悠悠铺开幕布，事情就这么成了。
年轻人被派去始源之海打捞星星，装饰夜空，渔网里拖出一颗颗带着海草和贝壳的月亮。月亮们一个个铺在海滩上晾干的时候，每个路过的人都挑走了最好看的月亮带回家做吊灯。最后，大伙儿只得将就着把一个抛光打磨后依旧千疮百孔的月亮挂上了天。“我还以为这次月亮会更光洁些呢。”他们叹着气说完这句话，然后转回家去欣赏自己客厅里那个完美的月亮。接着是土星、木星，水星金星火星和太阳，所有重要的星星都在穹顶上找到了合适的位置。而后人们像洒糖一样，把其余破碎的星星和宇宙里闪着光的边角料一股脑倒在天上，慢慢再把它们挪向合适的坐标，画出轨迹图以免它们相互磕碰。
莉莉丝就是那个给星星们测定坐标的人，她对自己的工作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这是份麻烦的活计，忙起来要加班个没完，害得她上次错过了在海滩捡月亮的机会；好处是可以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完成，不必像她的同事诺亚那样在室外整天划着船搬运行星，时不时还要担心一脚踩进某个新黑洞里，或者被镶嵌得不够牢靠的星星砸到脑袋。每天都有不少旧的星星从天顶上掉下来，同时也有不少新的星星被挂回天上，因此莉莉丝的工作几乎永无完结之日。
“你看，我都在这里画计划图了，天上的星星还是排得乱糟糟的。”莉莉丝说，“真是不能想象要是我不在的话，那会乱成什么样子。”无人管束的星空很快就会排出一幅梵高的星夜的模样，一动不动光顾着自我旋转——星星们都是懒鬼，她毫不留情地指出——就像无人约束的猴子们会在打字机上一遍又一遍敲出《莎士比亚全集》一样。大家都不想见到这种混乱的局面发生。在计划图上，莉莉丝将凑得过近的星星拆开，把距离太远的星星拉近，最终画出一份每颗星星的坐标都被精心设置得看起来像是随意布置的星图。只有一颗星星例外——她本来是不想把它放到穹顶上去的。
那是一颗光秃秃的、玻璃弹子大小的灰色星球，是她的弟弟亚当在始源之海边上捡到后送给她的。它太小，不会发光，没法像月亮那样当成灯来用，又不能像太阳那样在冬天里抱着烘烘手，莉莉丝简直想不出这颗星星有什么使用价值和收藏意义，就随手把它塞进了办公桌抽屉的深处。过了大约十三亿年后，她因为找一份过期公文而翻检抽屉，从一小片银河系、三枚叮当作响的铜质硬币、几个被查封的噩梦和一只招财猫玩偶间重新找回了它，惊讶地发现星球的表面上长满了红紫色的霉菌。她用两个手指小心地拈起它，那团紫色的霉菌在轻轻晃动，慢慢蒸腾出一团氤氲在球体表面的雾气。
“倒是比之前灰色的时候好看点了。”莉莉丝心想。就在接触了空气的当下，紫色星球逐渐氧化成了绿色，莉莉丝匆匆从办公桌边找出一个空的塑料外卖中餐盒，把星球放到里面，看着它扑腾一下沉到盒底，又缓慢旋转着漂到空中。她哼着歌做完这一切，然后继续埋头画她的星图，间或抬头看几眼这颗弹子大小的行星。每一眼都带来更多小小的惊喜，这颗星星的表面上出现了大块蓝色和红褐色的涂鸦，与墨绿的底色缠斗在一起；偶尔，有细小的电流在雾气里产生，云和雾，雨和闪电，在它上空交错闪现。
她对于自己拥有的这颗星星上的微小景观感到颇为满意，就伸手轻轻触摸行星，却不小心碰落了一小片褐色的碎片和几抹绿色的微尘。“我都干了什么？”莉莉丝懊悔不已。她知道有些星星注定比其他行星更加脆弱，经不得半点磕碰。抱着愧疚的心理，她把星星的窝从中餐盒换成了一个透明的玻璃高脚杯，杯子里塞了两张餐巾纸和三叠未出生的婴儿的梦用以防震，高脚杯背后倒映着墙面上钉着的微缩版星图。
她从没想过有人会向她索要这颗星星，然而真的有人来敲她的办公室门了。那是二点五亿年后的事情了，那天，由于一批劣质钉钩的错，从穹顶上掉下的星星超乎以往的多，她不得不加班加点计算新的坐标以补全那些星星的空缺。女娲正是在那个时候来的，在她顶着黑眼圈一脸狰狞地挥笔疾书时，穿着长裙的女人敲了三下门，安静地滑进了门与门框的缝隙，化身为蛇从一片昏暗的影子上爬起来，以女性姿态重新站在她的办公桌前。
“听说我的星星在你这里。”女娲说。她的瞳孔是尖细的金色竖瞳，声音里带着微不可闻的嘶嘶声。
她们的目光一起落在了三大叠图纸边的高脚杯上，透过透明的杯壁，那颗磕碰过的星星正自顾自地旋转着。
“你怎么能证明那是你的东西？”莉莉丝问。“这是颗被遗弃的星星。”
“很简单，它和其他的星星不一样，我想你也注意到了。它有生命。它会唱歌。像你和我一样。”女娲说，“我藏了一些宇宙的边角料，用它们做成了这颗星星。老家伙们很不高兴，觉得我违反了规定，就把它扔到了回收场里。我以为它死了，因为它沉默得像一颗白矮星；可几亿年前，我突然再次听到了它的声音。”
“你是说，它唱着歌告诉你来找我？”莉莉丝语含讥讽。
“没错。你听不到吗？”
莉莉丝摇了摇头。女娲伸手拿起了高脚杯，自然得就好像这是在她自己的办公室里一样；她捏住高脚杯的杯柄，轻轻摇晃，那颗蓝绿色的、弹子大小的星星震荡起来，但是未出世婴儿的梦托住了它，让它免于摔出杯外的厄运。她的舌尖抵住上颚，吹出了轻柔的口哨声，而星星旋转着，以歌应答。那是一百座森林与二十片海洋一起唱出的歌，是星星上所有死去的鸟的灵魂一起发出的和声。
“你试试。”女娲把酒杯递给莉莉丝。那可真是个难以模仿的口哨声，要吹出那又轻细又明亮的口哨，你必须要有蛇一样灵巧的舌头才行。莉莉丝卯足了劲吹了一声，杯子里的星星震颤了一下，似乎是不堪忍受噪音一般躲进了梦的深处。她有些难过了，这的确不是她的星星……
“这是你的星星，我承认了。”莉莉丝把酒杯还了回去，“带它走吧。”
“你不会想念它吗？”
“会，可我不希望看到它能唱歌却不得不总是沉默着。”
女娲不说话了。她撩了撩耳边的头发——莉莉丝注意到她的耳边有细小的闪光鳞片，不由得好奇起来摸上去会是什么感觉——低着头发出的嘶嘶声听起来像是“谢谢你。”
出于一种可怕的坦诚的热望，莉莉丝在这位来客临走前，坦白了自己曾不小心碰坏过这颗星星的一角。“我建议你最好补一补它。还有，这颗星星实在是太脆弱了，带上这些梦吧，它们比泡沫海绵抗震多了。”她从文件柜里抽出几叠码得乱七八糟的梦，送给女娲。“上次的边角料还有剩，我回去就能把它补好。”女娲说着，把梦塞进长裙的口袋里，然后一口把星星吞进肚子里。没有比那更安全的搬运方式了。
莉莉丝几乎没有再想起过她的那颗星星，只是有时盯着空空的高脚杯和外卖盒，会想起那里面曾经住过一个会唱歌的小东西。又过了几十亿年，她接到气急败坏的投诉电话，说是有人未经批准，把一颗没有登记备案过的行星挂上了穹顶，厚颜无耻地跻身于太阳、月亮和土星那一列光辉灿烂的装饰品之中。她一笑了之，拿出星图，怀着犯罪般的隐秘快感，把那颗玻璃弹子大小的、蓝绿色星球的坐标画进群星系图之中。完成工作后，她揣上公文包，跨越四分之三个宇宙去找那个有着金色竖瞳的违法乱纪者，决心与她彻夜长谈何为纪律与美德，洗发水的选择方法以及鳞片的保养方式。
这天晚上，她们入睡之后，所有星星都醒了过来，旋转着，震颤着，一道脉冲接着另一道脉冲，此起彼伏地唱起歌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