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的梦里，希还记得跟着父母辗转于列车和巴士，小小的自己在某个雨夜被爸爸抱起，渐渐融入宽广东京的一路风景。

大雨滚珠，萧疏中混杂着车站里陌生又机械的报站声，一步一步拐入嘈杂的街道，希半醒半睡间睁开眼，呆呆地瞅见凉雨从伞沿汇成细丝落下，早起市场车来车往，湿冷的风充斥着聒噪的关东话……

这是哪呢，希光着小脚站在新家的木地板上，眨着眼睛问妈妈。

“这是东京啊。”妈妈边穿外套边答。

“哦……”希跟着妈妈跑到门口，迟疑了下继续问，“东京又是哪呢……”

“这个……说到在哪啊……”妈妈在玄关穿鞋子穿了一半，因为赶上班而心不在焉，但是一抬头，只见女儿乖乖站在地板上，小手紧张地捏在一起，正紧紧盯着她。

“妈妈——”看见妈妈终于得空看自己了，希眼睛湿漉漉的，软软喊了一声。

“……”妈妈轻叹一声，认命地脱去刚穿好的高跟鞋，她牵着希的小手走到客厅，蹲下来温柔地说，“小希，是在害怕么。”

“嗯。”用力点点头。

“希再有一年就是小学生了呦，”妈妈把女儿抱到大腿上，伸手抽出茶几上的旅游活页，翻出最开始的一页，握着希的手指在光滑的纸面上摩挲，“这里是大阪。”

“奶奶和咱们住的地方？”

“嗯，”一路向上，在一个醒目的红点处停下，“这里就是东京都。”

…

……这里，

就是东京都。

希惊讶地看了看，再三确认后回头望着妈妈。

妈妈弯眼笑道：“不远吧？”

“嗯！”

“所以……准小学生的希肯定能应付的来对么？”

希仔细瞅了瞅，发现用小手丈量，也只是两掌半的距离，就算画在图上是缩小的，实际上也远不了多少吧，这样长大一点的希，肯定能轻易走到的对不对，想想奶奶和玩伴离自己只有两掌半的距离，真的……就安心了呢。

“……嗯嗯。”

..

.

“沙沙沙……”

风过枇杷林，透过树叶，暖光画出一张瑰丽的网，悄悄抚在蓬松的小被子上。

冗长的梦境渐渐褪色，环抱被子的手指动了动，希缓缓睁开眼。

这是……

揉揉眼，希才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是在幼稚园的小床上，她懒懒地翻过身，转动脖子左右看看，发现四周都没人了，才“哎呀”一声坐起来。

搬来东京后，父母因为新工作的原因很忙，这种紧张的氛围让身为小孩子的希也跟着寝食难安，甚至连着几天都被噩梦吓醒。而现在躺在独属自己的小床上，竟然、竟然睡过头了……？

希都要哭了，蹬开小被子，顶着一撮翘起的额发，恨不得生出双小翅膀来，乱糟糟地换衣叠被下床开跑，等她问过管午睡的老师，呼哧呼哧跑完长长的走廊，才好不容易找到大家现在所在的房间。

大概已经下午两三点了，老式圆窗的阳光斜了几分，带些焦黄的色泽。

屋里很乱，一群攒动的小脑袋围着大长桌的两侧做折纸，希站在门口呼呼喘气，也许是太醒目的原因，她只一眼就看见绘里撸高袖子，眉飞色舞地和人比纸青蛙。

可不是……纸青蛙嘛。

那种身子是三角形，大腿处叠几折，用指甲轻轻一按，就可以跳出去的纸青蛙嘛。

混血儿的浅粉兜帽歪着，领子也因为动作过猛拽斜了，帽子的系带一个垂在身前一个耷在身后，她还斗志昂扬地拇指一压，青蛙直接窜进了山野的袖口，把胖胖的山野吓得跳脚，浑身的肉都颠了颠。

绘里捂着肚子咯咯笑起来。

这个笑特别有感染力，希的唇角也跟着微翘，冲淡了先前不知怎么融入新群体的无措，甚至于她毫不自觉地，像梦游一样朝那团金色靠近。

近一点，感觉就被阳光暖到了。

纸青蛙耗损快，绘里的很快就跳不起来了，她便抱臂看别人的，时不时认真地出谋划策，这时候突然感觉袖子被人拽了拽，回头看，正对上躲闪不及的祖母绿眼睛。

“东条你醒了？”

“唔……嗯。”

第一天就睡过头这件事，怎么都是十分糟糕的印象啊，希懊恼地低头盯地板。

“хорошо！”

“……？？”

绘里一改之前严肃思考的模样，恬静地露出一排小白牙，两眼弯弯像只小狐狸：“那就走吧！”

“诶……诶？”

清清爽爽的气息扑过来，希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被拉住手拖走，小脑袋被来回闪现的“床友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难相处”“她拉咱到底去哪”“唔手好暖”弄得一通乱，踉踉跄跄跟着跑到隔壁，接着……眼睁睁看见绘里踮起脚尖，小心翼翼从柜子上面拿出个小碗。

——里面安然躺着个小孩拳头大小的青苹果。

“今天我值日，看你没醒，就很尽职地把东条的那份留下来了啦。”

蓬松的金色碎发，笑着露出的小虎牙，白瓷碗衬着带水珠的小苹果，时光刹那间犹如定格，风来风往都弥漫起香甜的味道。

希不由深呼吸，鼻腔都是眷恋的感觉，她恍恍惚惚伸出小手接过来，而后蓦然惊醒，不安地看了眼四周排放整齐的桌椅板凳。

窗明几净，在能响彻回声的屋子里，瓷砖上映着两个小小的影子。

“这样……真的可以吗？”小声。

“有什么关系，本来就是你的嘛，”绘里搬板凳，把她按坐在明亮的窗下，自己又搬了个小板凳过来排排坐，托着腮摆手推辞了分吃苹果的建议，“哎，你看，从这里可以看到不一样的地方。”

这里是新月园主楼的尽头，这个窗子是最末尾的一个，又是第二层，因此可以看见层层叠叠漂亮的后山，这个季节漫山遍野都是各色不知名的花，花瓣飘飘洒洒被吹到二楼，擦着玻璃一飞而过……

希抱着苹果小口啃着，眼睛应接不暇。

因为这一带比较开阔，后山旁边，再远一点就是古老的欧式教堂，行道树旁拉着两条粗电线，拖着电车驶过，拥簇着熙熙攘攘的人。

和在大阪住的宁静小镇不同，这里更加宽阔，却更加拥挤，如果把小小的希扔到里面去，很快就会消失不见吧。

“东条是从哪里转来的？”耳边突然传来的问题，把希从这种奇妙的遐想中拉了回来。

希想了想，做了个两掌半的手势，奶声奶气地说道：“差不多是离东京——这么远的大阪呢。”

绘里费力思考了下，从凳子上跳下来张开双臂，学着希的口气笑着说：“告诉你喽，唔，绘里是从这么——远的俄罗斯来的。”

真的是……好远呢。

希感叹着，小手放在膝盖处，她顿了顿，仰脸问道：“绘……绚、绚濑……不害怕么？”

“也会的吧，”绘里别扭地把小脸转过去，又不知下了什么决心，认真地扭脸正色道，“可是现在不会了，因为……绘里已经是姐姐了。”

父母要分出很多精力去照顾更小一点的妹妹，而且妹妹不会在日本太久，所以相处的时间就显得格外珍惜——懂事的小绘里半年前来日本时，便很明白地自己去摆平因为相貌而遭到的恶意，以及对日语不熟悉的困扰。

也正是因为同样的境遇，让她对希有发自内心的维护和亲昵。

希还在愣神。

果然……姐姐是比小学生更加厉害的角色吧。

默默咬了口苹果。

太阳渐渐斜晒，希和绘里回到教室跟着大家一起折纸，等时针指到下午四点的时候，“哗啦——”新月园慢悠悠开了园门。

“那，明天见了！”绘里朝希挥挥手，奔向门口，门外围着来接孩子的家长，多数是妈妈，希挥挥手，望着那只金发小狐狸撒着娇投向一个怀抱。

那个阿姨眼形和绘里很像，笑起来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希这样想。

母女俩下了楼梯，希转身搬起小板凳一溜烟跑到窗下，站在上面扒着窗户，目送绘里走出主楼。

……直到背影逐渐消失在疏密有序的枇杷林和步行道间。

希长叹一口气，默默从小板凳上跳下来。

十几分钟后，小孩子已经走的差不多了。

妈妈说工作忙，如果到闭园都没空来接的话，会让隔壁上国中的姐姐放学来牵自己回家。

“可能要委屈希等很久，妈妈真的很抱歉……一定听老师的话，乖乖的啊。”——这样说的。

希沿着洒满夕阳的走廊慢慢走，自娱自乐地踩着愈发变浅的光斑。

踩着踩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被夕阳晒红的小脸露出了甜甜笑，她怕惊走什么似的，深吸一口气，而后随着轻轻的呼气吐出几个音节——

“明天见呐，绘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