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花火》

「等一下，所以说你怎么也过来了？」

「哼，凭什么我不能来？」小个子的女孩双手叉腰，站在希家里的客厅中央，理直气壮地说道，「倒是你，这是想背着妮可大人我和希偷偷做什么嘛——」

「啊啦啊啦……」希发生了一声『你们这样吵下去我会很困扰』的叹息，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毫无半点困扰之意。带着熟悉的恶作剧笑容，她的视线扫过我和矢泽妮可。

「所以，咱的意思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盂兰盆会啦♪」

「本来的预定是我和希两个人噢。」矢泽妮可的红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我。「呐，所以说其实你不回来也没关系的——」

「……」

这家伙的关系什么时候同希好到这个地步了啊！

所以我不回来的话你们两个人就会一起去逛盂兰盆会然后一起看烟火吗？这、这种事情怎么想也太私人了吧？

感觉大脑似乎运转到了奇怪的方向——

「……那还是三个人一起去吧。」

「别吵啦……」希笑眯眯地说，「时间不多了，先来试浴衣怎么样？」

我和矢泽妮可一起闭上了嘴，望向了希手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浴衣。

那是发生在盛夏时节、盂兰盆会的故事——

*

虽然在日本住了这么多年，但是参加盂兰盆会还是头一次。毕竟，往常这里举办夏日祭的时候，我都是在俄罗斯的家中，同亚里沙呆在一起。

接过希递给我的天蓝色浴衣后——这是几天前我们一起逛街时挑选并购买的新浴衣——我借用希的房间更衣。

勉强地把浴衣披上后，我对着腰带和系绳犯起了难。

突然意识到，之前并没有穿过浴衣的经验。

无论怎么系都歪歪扭扭、惨不忍睹——

*

「绚濑さん，穿好了吗？」

因为听到希在门外的声音，手忙脚乱地调整，我强装镇定地答道：「快了……还差一点……」

「诶，不会是……」希忍着笑意，说，「不知道该怎么穿吧？」

「只是腰带啦——」

我垂死挣扎。

「听起来需要一点援助。」希的声音又不正经起来。「嗯哼，需要咱来提供穿衣服务嘛？」

「希，帮……帮帮我。」

「那咱就进来了。」

说着，东条希打开门，走了进来。

她已经穿上了淡紫色的浴衣，浴衣上盛开着我不熟悉的细小白色花卉的图案，腰封妥帖地系好。配合着古典风情的浴衣，希的头发也盘了起来，只在脸颊两侧垂下几缕发丝。这样的东条希，看起来别样温婉，充满了欺诈性的知性美。

——要不是希一开口就破坏了这种美好的氛围的话。

「咱好像看到了衣衫不整的绚濑さん❤」

「只是还没穿好而已！」我下意识把浴衣领口扯扯紧。

希笑得更坏了。

我别过了脸。

真是的，这家伙明明不说话的时候像极了温柔内敛的巫女，偏偏总是这样——

希从我手中轻轻抽过腰带，走到了我身后。

「站着别动。」

轻柔的话语传向耳畔的同时，希的手从后向前，环住了我的腰——

不对，是帮我系上了腰带。

将腰带系上两圈后，将一侧系绳打结。

然后轻巧地将腰带收口转移到了背后。

背后轻微的发痒。

大概是希把定型用的蝴蝶结插到了腰带中。

然后，希又绕到了我的正面，低下头，把我腰侧的绳子拉到身前，娴熟地打结。

把绳结塞进浴衣和腰带之间后——

「完工♪」

希后退几步，看着我。

「绚濑さん穿浴衣很可爱呦。」

如此直白的夸赞，让我脸上发烫。

希你也是啦——

正想这么说的时候，希已经匆匆走出房间，「刚才好像听到妮可在呼叫咱，那咱就过去帮忙了喔~」

矢泽妮可这家伙也不会穿浴衣吗？

太狡猾了吧……

*

穿上粉红色浴衣的矢泽妮可，扬起手臂，兴高采烈地向希炫耀着。而希也十分配合地夸奖道「嗯嗯~非常可爱喔。」

——所以说，在你眼里只要穿浴衣都很可爱是吧。

虽然不想承认，不过，一旦穿上浴衣，即使是平日里一向聒噪的矢泽妮可，看起来也平添了几分文雅的气质。

炫耀完毕，矢泽妮可打量着我。

「想不到你也挺适合和服的嘛。」

「彼此彼此。」我答道。

虽然很感谢你的夸赞，不过你要是能从希身边移开几步，我会更开心的……

*

在夜色掩映下，我们三人走出了希的家。

白日里被烈日久久烤炙的沥青路面，积蓄着不少热量。木屐踏上去时，依旧能感到脚底升腾起的暑气。

被散发着温热气息的夏日晚风吹拂着，走过街角的浓绿。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安静地走着。越是接近盂兰盆会会场，越是看到更多与我们同样穿着浴衣的人。

放在平日里会觉得奇怪的穿着，在庆典时，看起来却如此自然。

与之相反的，穿着普通衣物的人，身在这种人人都着浴衣的场合，反而显出格格不入的意味来了。

「因为是庆典啊。」仿佛看穿了我在想什么似的，希突然开口说道。「所谓庆典呢，就是让不正常变为正常、把非日常变为日常的短暂奇迹。」

「说奇迹什么的，也太夸张了吧……」

「嘻嘻……总之，就让我们好好享受节日吧。」

「说起来，盂兰盆会其实就是鬼节吧。」矢泽妮可说着，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知道能不能遇上百鬼游行呢。」

「这种事情，还是不要遇到比较好吧。」我说道。

「切，绚濑你这个胆~小~鬼——」

「喂你说谁胆小啦！」

一瞬间好想敲矢泽妮可的头，但是她冲我做了个鬼脸，飞速躲到了希的身后。

*

会场里像是聚集了全东京的人口般稠密。

在我正充满好奇地张望时，希轻轻拉住我的手腕，「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走散的，所以请绚濑さん不要离开咱的身边。」

「……知道了。」

——我十六岁，不是六岁。

虽然这样腹诽着，还是听话地走在了希的身边。

*

走过面具摊位时，矢泽妮可的视线被一个兔子面具吸引了。但当我们停下脚步后，她又摇了摇头，「嘛，算了，妮可我才不会喜欢这么幼稚的东西呢。」

明明走过之后还回望了好几眼。

在那之后，三人在金鱼摊举行了捞金鱼比赛。希捞到的金鱼最多，用一张纸网就轻轻松松捕获了六条——她捞鱼的时候，摊主的脸色超级精彩——让一无所获的我和仅捞到一条金鱼的矢泽妮可大叹不公。

我暗自猜想，会不会是希让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帮忙捉鱼了，但她笑眯眯地坚持自己只是一贯的好运气。

「分你一条咯。」

向摊主另外要了一只塑料袋后，希小心翼翼把一条金鱼倒进袋子里，然后把它递给了我。

我说着谢谢，然后同袋子里的金鱼大眼瞪小眼。

接着，突然发现嚷嚷着不死心，买了第四张纸网准备再接再厉的矢泽妮可，并没有蹲在金鱼池子边。

「矢泽到哪去了啊？」

「她刚才说，要去买苹果糖来着。」

果然还是放弃了啊。

「喔，原来她也喜欢苹果糖这种幼稚的东西啊……」

「说到这个，能陪我去一下『那里』吗？」

浴衣袖子下裸露出的，希洁白修长的手，指向我们来时的路。

*

「咱想要这个兔子面具，谢谢。」

回到了熟悉的面具摊位前。

希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个兔子面具。

看到我有些错愕的神情，希笑着说，「因为咱觉得妮可她啊，一定很喜欢它，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只是这点的话我也发现了。

「嗯，回去找她吧。」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温柔呢。

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不清楚。

只是不知不觉攥紧了手里的塑料袋。

金鱼在透明壁障里茫然地游来游去。

远处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放起了烟火。

走动的人群凝滞下来，人们不约而同望向天空。

我和希一起停下了脚步。

暗蓝色的夜幕下花火连绵不绝碎裂。

希专注地抬头望着夜空，脸上是柔和恬静的神情。

我的视线看向烟花后，不由自主回落到希的侧脸。

盘起头发后，浴衣领口和发梢之间露出的白皙脖颈，在仰头时形成优美的弧度。异常的脆弱和美丽——

而漫天花火正缓慢地把点点光辉洒落下来，明明暗暗都闪烁在她的眼眸里。

在某个瞬间，我突然希望时间永远静止，夏日永不结束，夜色绵长没有尽头，迎不到黎明亦不要紧，希就站在我身边，安静地看着烟火。

然而下一刻人潮恢复流动，止步的人再次向前走去。

希说，「我们走吧。」

*

「希……」

「嗯？」

「要说的话，这是我第一次和朋友一起参加祭典呢。」

在走向苹果糖的摊位时，我说道。

「这样啊，其实咱……那绚濑さん觉得怎么样？开心吗？」希说到一半，又加一句，「和咱在一起？」

「唔，很开心——」

我轻声说。

「而且，正是因为同你在一起，才——」

会场扩音器里放出的音乐，身边人高声谈笑的声音，以及夜空中绽放的烟花爆炸声，混杂在了一起。

我未说完的话被吞入了噪音之中。

希用好奇的神色望着我，我摇摇头。

「算了。没听到也好。」

希露出『你可不能这样糊弄过去』的表情，恶作剧微笑在她唇边蔓延开来——然而，下一刻，在看到摊位前站着的矢泽妮可时，神色突然一凛。

穿着粉红色浴衣的女孩子，正叼着苹果糖，冲我们挥手。

只是此刻她并非孤身一人。在矢泽妮可身边，还站着一个手拿苹果糖，穿着红色浴衣的小孩子。

我跟着希，向矢泽妮可走去。

方才一瞬间的凛然像是错觉一般。希笑着把兔子面具递给矢泽妮可，然后果不其然地接受了来自矢泽妮可如同树袋熊般的拥抱。

然后，她随意地问道：

「这个孩子，是妮可你诱拐来的嘛？」

穿着红色浴衣，发色亦是鲜红，比矢泽妮可还要矮一个头的女孩子，听到这话，用不悦的眼神瞪着希。我无由来地打了一个冷战。而矢泽妮可义正辞严地反驳道「才不是诱拐」。

「她在会场里迷路了，所以暂时跟在妮可身边。」

「联系到家人了吗？」我问。

「这孩子不记得家人的号码。」妮可说，「不过没关系，妮可我能查出来的。因为我答应了她会把她送到家的。」

说着，她微微蹲下，与小女孩视线齐平。「向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妮可姐姐的朋友。啊那个板着脸的金毛看起来凶但没有恶意的。……总之，不用担心……我会把你平安送回家的，我保证。」

希轻轻地咬着我的耳朵。

「这下麻烦了。」

我僵住，不知是因为希的话，还是因为她贴耳讲话的动作。

盂兰盆会又称鬼节——

何况我又是同希在一起。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真正惊奇。

同样把声音压倒最低，我问道：

「所以说，这孩子是……幽灵还是鬼？」

「咱宁愿她是……可都不是。」希几乎在用气声说话，「这孩子，是生灵啊。她现在还不是幽灵，只是灵魂不知为什么离开躯壳跑了出来。」

她补上最后那句话时，妮可正温柔地摸着那孩子的头。

「如果找不到回去的路的话，就真的会……死。」

如此宣判道。

这一刻，希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幽深黑暗。

END